第58節
這話亦是實情,當年裴櫻拜師,畫室里同門師兄妹個個資歷比她深,且年齡都比她大一截,頗有名氣的丁騁卻偏偏收了她做私家弟子。甚至每周末還讓她去他工作室待上大半天,那時候整天見他忙于創作,工作室邋遢混亂。及至后來做清潔工得空去采購畫具,才知道他先前所用的畫筆,哪怕一只小小的狼毫都是幾萬一支,其他用度更是所費不貲?,F如今瞧這人滿臉癡迷,恩師大概在國內已功成名就,心里替他高興,也無意與人辯解,好脾氣一笑,輕快地拖著行李箱往登機口走去。 斯人飄然遠去,剩那人獨自張望,瞧她背影氣度,心里竟涌起一陣不無可能的認同感。 接下來一段日子,裴櫻陷入了文山會海中,技術文件一摞一摞發給她,開起會來車輪戰,碾過來碾過去,方案一改再改。裴櫻滿耳滿眼都是看不懂的技術專業名詞,下了班便在家中惡補課程,從公司圖書館借了好些爪兒書和行業雜志,自己又上網了解行業資訊,一個一個詞語分開去查。 沒多久,總部王承孚秘書傳來消息,命項目組將相關技術形成材料,發回總部,以便進行全國復制推廣。北京分公司誰也不接這個燙手山芋,扔來扔去,便到了裴櫻手里。 她是項目助理,這事分給她原無太大疑義,只是忽略了她是一個新來的、高中肄業無任何技術背景的新員工。程遠安排了一個資深男技術負責帶她,程遠原意是讓男同事主導,誰知那男同事交給裴櫻一個模板,又零碎地給她傳了一堆文件,讓她按照模板形成一個初稿再拿回去給他看。 項目收尾,男同事們一個一個也都是夜以繼日,程遠家中老母近日“癌癥”入院,成日往北醫三院跑,裴櫻不好意思太麻煩人家,硬撐著接了那堆文件。如看天書地過了幾日,終于也算摸出幾分門道,“模板”里頭目錄邏輯關系鮮明,她若是按照這個要求去填充材料,拼湊一個初稿應該也不是太難的事情。等到她開始拼湊才發現,那男人給她的資料嚴重不全,要不是過期的便是作廢的,她不懂技術,抓不到重點不說,去找那男同事問,要么尋不著人,問到了,他亦無可奈何讓她去找先前代理助理。那女人更沒好臉色,道:“原先助理離職本就沒有給我交接過什么文檔,我什么都沒有,你只能自己去找相關人員要去?!?/br> 裴櫻再去一一找人,同事們態度謙恭,關節上卻你推我我推你,被人當了好幾天皮球,裴櫻總算回過味來,程這遠依舊醫院公司兩頭忙碌。她本想找張玉珊,可轉念一想又作罷。這些人慣會打太極,就算張玉珊越權幫她說幾句話,吩咐下去他們照例會滿口答應,執行起來什么都有困難,到最后事情干不完,大概又要得罪一幫人,將來在這邊更不好立足。 不過她還是打電話試探了張玉珊的口風,經她一番指點,總算明白過來一些細枝末節。 目前這個技術項目是孫成憲兩年多前在歐洲洽談時產生的構想,投入人力物力開發了兩年多,這些人都是孫派的核心精英,雖然孫成憲失勢,這些人卻憑借此項目一直屹立不倒。程遠又是個不愿多事的,難得不肯站隊,竟也沒被清理門戶,一直支撐項目到最后。 兩年前王承孚一直醉心房地產事業,而孫成憲卻目光長遠,專注本業,那項目當年還是冷門至極,如今已在國內外掀起一股火熱浪潮,將來必定大勢所趨。天明集團由于起步早,目前技術已躋身世界前列,孫派人物有心支持蘇正則用這個項目打個翻身仗,國內多個省市看過相關材料,極有興趣,中歐幾個小國更是已派出代表前來進行接洽??梢圆恢t遜地說,一將功成萬骨枯,有了這項目,幾個國家省市合同簽下來,夠天明集團吃幾年的,蘇正則便可穩穩當當站住腳跟。 此時項目眼看即將成功,卻空降了個助理過來白分一杯羹不說,后臺還是公司里臭名昭著王承孚的情婦。這項目王承孚多次試圖染指,都被不軟不硬地擋了回去,現如今裴櫻是張玉珊安插進來的,便不因為她空降成分也會把她當jian細提防著。這女人高中畢業,狗屁不通,憑借關系上位,卻令程遠恭謹相待,項目組沒幾個看得慣她。 沒多久,總部又下過來一道任務,要求成立一份匯報材料,不日張玉珊將代表王承孚陪蘇正則一起過來視察項目進展。工作任務照例落到了項目助理頭上,裴櫻仍舊困難重重。 眼看匯報在即,項目組因私下早已單獨找蘇正則匯報過工作進展,這種回憶都是表面文章,個個神態自若等著看好戲。 這天項目組正與總部開著視頻會議,忽然小秘書來請裴櫻帶電腦匯報工作進展,秘書幫她連上投影儀,攝像頭對準她。 大屏幕上視頻會議系統中央是她的電腦桌面,兩側是幾個與會領導的小視頻,左下角是主場視頻,蘇正則坐在橢圓形辦公桌的前列,身旁除了王潔瑜還圍坐不少分管領導,張玉珊赫然在列,楊明慧拿著記事本坐蘇正則身后。 那頭主持會議同事問起來,裴櫻磕磕巴巴。她前幾天問人要材料一個一個都答應提交,說話卻模棱兩可,等到她按期催繳,大家要么消失不見電話不接,要么曲解意思拒不承認。裴櫻委實無可奈何,此時被問起來,也不好投訴什么。 王潔瑜打斷主持人,咄咄逼人問起來,裴櫻話不多說,點開郵箱,兩邊幕布上立刻顯示裴櫻的郵件界面,上頭每一封郵件都是催繳各種材料的,她沒抄送給相關領導,但郵件內容措辭客氣,訴求清晰,只是都石沉大海。 證據確鑿,無可抵賴,張玉珊心內暗笑,榆木疙瘩也開竅了,當下正義凜然道:“這么說來,裴助理確實已經找各位催繳過材料,大家是沒收到郵件還是沒開郵箱?我覺得公司目前工作模式存在嚴重缺陷,導致項目有關人員無法清晰看到項目進展,我有一個提議,以后項目成員形成周報郵件機制,將工作進程列明,抄送大家?!?/br> 程遠明明將工作安排給了男下屬,那人卻把事情往裴櫻頭上推,但此時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他朗聲開口,秘書點開他的視頻放大:“這件事確實是我的失職,我先檢討一下。最近項目進入收尾階段,大家幾乎把家都安在了公司,有些人已經好多天都沒回過家了,所以忽略了裴助理的工作,導致裴助理無法交差。而裴助理作為一名新員工,在無任何專業背景下,能將工作完成到目前進度,已經是極為難得。后續我將專門安排人員協助裴助理一起,爭取在任務規定期內完成工作?!?/br> 屏幕一隅裴櫻低垂螓首,雙目赤紅,瞧著電腦屏幕,獨自坐在桌尾。 程遠家中母親患病,公司高層管理都知情,并且也知此人有些才略,一向護短,若是平常話到這里多少會賣他幾分面子。蘇正則扯過話筒,秘書知道他要發言,忙把話筒對準他。 此時屏幕下方一隅,程遠忽然將桌上抽紙往裴櫻那頭推了推,立刻有同事會意,不動聲色將抽紙傳給了末尾的她。 蘇正則不緊不慢瞧了一眼,道:“身為項目助理,不考慮實際情況,不顧配合人員根本無暇準備,不能為項目分擔工作,反添加同事工作量,這是項目助理的失職。公司工作機制或許存在一些漏洞,但是我仍要再強調一句,我們是民營企業,跟國企不同,在其位必須謀其職,一個蘿卜一個坑。工作態度重要,工作能力更重要,能者居之,如果人員供應不上那叫人力資源去對手公司挖,出去高薪獵聘,我就不信請不來一個項目助理。企業用人,是該講究與員工共成長,但是天明集團既不是慈善機構,也不是培訓學校,我聽說,現在業內都戲稱我們為‘天明大學’,我希望人力資源可以把這個事情重視起來?!?/br> 蘇正則自從重新掌權,秉著孫成憲那套“以人為本”,在公司還從未這么嚴厲苛責過員工,張玉珊有些訝異,王潔瑜臉上陰晴不定,卻并無欣悅之情。 ☆、第75章 身世 蘇正則自從重新掌權,秉著孫成憲那套“以人為本”,在公司還從未這么嚴厲苛責過員工,張玉珊有些訝異,王潔瑜臉上陰晴不定,卻并無欣悅之情。 其他幾個同事都替裴櫻捏一把汗,程遠移過話筒來,又解釋了幾句,將錯處往身上攬,并再三保證一定安排好后續工作。蘇正則已不耐煩擺擺手,叫主持人進行下一項。 會議結束,程遠召來裴櫻。 最近公務繁忙,私事焦心,程遠已經好幾天沒回過公司“宿舍”,上班時間各自忙碌,亦少接觸。待她進去的時候,程遠辦公桌前已經坐了一個人,程遠邀她入座,首先向她道歉,爾后將她工作任務分配給那男同事,讓她從旁協助學習,這事便就此作罷。 翌日周末,工作已讓那男同事全權接手,她終于清閑下來,周六在家待了一天,無所事事。周日仍舊掛懷前日會上被搶白,心情抑郁,下午正在附近校園散心。路上學生騎著單車往來穿梭繁忙,草坪上坐著不少神態安詳捧書閱讀的,間或有情侶在長凳上相攜依偎,自行車靜靠一旁。 她坐在花壇一隅望著這一幕發呆,如果當年沒有入獄,她這十年應該是怎樣的,是否也有騎著車在這美好小路上忙碌的時日,是否也有安坐草坪捧書閱讀的時分,是否也有如此依偎的溫暖懷抱。 可惜,逝者不可追,一切已無法改變。將來該如何,卻也無絲毫把握。也許跟著張玉珊出國,就此飄零海外,那么未來已永遠無可期許。人生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心內正翻江倒海,手機忽然響起來,是一個陌生電話。她接起來,打來電話的人竟然是裴美心,裴櫻不及反應,裴美心已開口約她在五道口的星巴克見面,待她同意后也不多說,匆匆掛了電話。 裴美心為何會出現在這里,且又如何得知她在北京,裴櫻心潮激蕩。她急切攔了個出租,報出地址,過了一會兒到達那家星巴克,她遞給司機一張百元大鈔,下了車,司機正在找贖,她扶著車門瞧著星巴克的門臉,方才還迫不及待的人,竟莫名有了怯意。 司機喊她一聲,遞給她一疊零錢,裴櫻這才反應過來去接,指尖微微顫抖,剛拿出來便灑了一地,她又蹲下去一張一張拾起。 司機沒甚耐性,從駕駛座里橫過身子伸長手臂關上副駕駛車門,將車開走了。 裴櫻收好零錢,終于推開星巴克的玻璃門,怯怯地站在門口四顧茫然,里頭靠墻角有個女人殷殷地望著這頭舉手:“阿櫻,這里……” 瞧見那人小小的身影,裴櫻不知為何,淚水即刻涌上眼眶,她瞪大眼睛待那陣澀意過去,才抬步往那角落走。 小木桌上已經擺好了兩份飲料,二人各據一方,裴櫻揭開紙蓋,將頭低得不能再低,用吸管發泄一般戳著紙杯中的冰塊。裴美心端坐在對面打量她的神色,輕聲問道:“阿櫻,這兩年你還好嗎?” 裴美心話未落音,裴櫻淚珠立刻滴在手背上,她便仰靠椅背,眼睛緊著天花板四處亂轉,她要十分努力才能克制住那股莫名其妙涌上來的淚意。 裴美心略有些失措,道:“我找了好幾個人,后來是歐陽菲把程遠的電話給我,我試著碰碰運氣,才知道你也在北京?!?/br> 裴櫻喉嚨堵塞,仍想強撐自如,怨怪不屑道:“你找我干嘛?”說出來聲線卻在顫抖嘶啞,帶著哭腔,話未落音再忍不住用袖子去掩淚。 裴美心雖不敢看她,卻也雙目赤紅,抽出一張紙巾擱她面前,哽咽道:“阿櫻,你乖,不要哭?!边呎f著,淚珠已滴在自己手上。 裴櫻聽見那句“乖”立刻捂著嘴,眼淚落得又密又急,裴美心頓時慌了,有些束手無措:“阿櫻,阿櫻……” 四目相對,都是熱淚盈眶,裴櫻再忍不住,爆發道:“這幾年你到底去哪了?” 裴美心流淚去拉她的手:“阿櫻,是姑……是我對不起你?!?/br> 裴櫻甩開她,深吸一口氣,語氣仍舊哽咽:“為什么到現在才來找我?” “我……” 裴櫻涕淚交流:“為什么走的時候沒有一個電話,一句口信?” 裴美心心里像被揪起來,訥訥道:“我……我怕你怪我,我怕你難過?!?/br> “怕我難過?我每天都在難過,我每天都在想你到底在哪?!?/br> 裴美心走過去忍不住將她頭摟在懷里,撫摸著她的發,似哄慰一個小孩子:“阿櫻,對不起,對不起……” 裴櫻埋在裴美心溫軟的胸口,更覺委屈。裴美心說到底只是她的姑姑,她這樣難過,不像是姑侄倒更像是母女。自己沒有父母所以才把感情投射在別人身上,兩年前李心雨出事,裴美心要一起逃,其實順理成章。反而是她,一個寄養的侄女,永遠都比不上李心雨的??墒菫槭裁催€會這么難過,心像是被人碾過一般。 胸口那股酸澀堵得她喘不上氣,她將裴美心推開,克制住自己的情緒,終于和緩了些。 裴美心也退回原位,裴櫻平復了幾分鐘,端起飲料喝一口,依然躲避裴美心的眼睛??呻p目越發通紅,蘊著水光,只過了幾秒,那股莫名委屈又卷土重來,她竭力不使眼淚掉下來??晌裁从终f不上來,裴美心只是她的姑姑,養了她那么些年,對她也不差,真要恨她又恨不起來,偏就是難過。 那時候裴美心人去樓空,后來過了許久,她還去過那個小樓,在屋后的花壇底下找到一張小小的獎狀,那是她十二歲參加本省青少年繪畫大賽得冠軍的獎狀。十幾年過去了,裴美心還當珍寶一樣收藏著,便是讓人扔在花壇里風吹雨林也仍舊瞧得出先前花過心思來保養。 她現在不能說話,一說話就會哽咽,就會想哭。 裴美心在彼端也等了等,待雙方狀況再好點,這才慢慢道:“阿櫻,我……我今天是想求你去見一個人?!?/br> 十五分鐘后,裴櫻跟著裴美心來到清華園里一座紅色小樓前,小樓前銀杏樹下一位老者坐在輪椅上,遠遠瞧著走過來的二人發怔。 裴美心將裴櫻領過去,親熱地介紹,彼此互通姓名。那人原來就是丁至恒,只是年近古稀,又像是疾病纏身,神色枯槁,見了她情緒十分激動,目光脈脈如凝固一般怔怔發愣。 裴櫻方才大哭一場,眼睛紅腫,滿臉傷悴。她忙收回視線,心內疑惑:沒聽說裴美心在北京有什么親故,這老者究竟什么身份,裴美心緣何帶自己來此處? 裴美心推著老人進了樓道,一邊招呼裴櫻跟隨。一樓房門一直都敞開著,保姆隨時關注著園中輪椅。丁至恒神色衰頹,卻由于情緒過于激動,一進屋呼吸便急促起來,裴美心忙將人推進房內招保姆進去服藥喂水。 裴櫻一人待在大廳,游目四顧,被墻上一副畫作吸引住目光,她好奇往那畫前走去,確認了上頭簽名的確是恩師丁騁親筆。這時內里忽然又出來一個人,裴櫻轉身,頓時愣住了,那人卻正是丁騁。 丁騁見了她,略微挑眉,驚訝神色一閃即恢復如常。 裴櫻當年拜師,畫室里其他同門師兄師姐都大她許多,丁騁性子冷漠寡言對學生一直淡淡的,除授課從不與學生過多交流。那時候班主任認為她文化課太差是畫畫分了心神還曾找丁騁投訴,丁騁一改“不干涉學生私事”的態度,竟還找她就文化成績的事長談一番。 裴櫻受寵若驚,自此心里待丁騁格外尊崇,此時乍見恩師,師傅已功成名就,自己卻混成這般田地,不由汗顏。 丁騁不知她這番思量,揮揮手示意她不必拘謹:“我有點事先出去一下,你先寬坐?!?/br> 裴櫻正懵懂,保姆已過來請她進房。 寬敞的臥室里,丁至恒已被移坐在單人沙發上,好不容易安撫下去的情緒見到她又激越起來,只是仍舊不能言,臉上肌rou抽搐,眼中蘊滿眼淚殷切地瞧著她,那目光看得裴櫻好一陣不自在。 裴美心挨那人旁邊長沙發上坐著,招手叫她近前來,當著外人裴櫻仍是給裴美心幾分面子,卻也不靠她太近,隔茶幾在老者對面單人沙發上坐了,別扭地回避丁至恒。 裴美心心里異常酸軟:“你別害怕,他只是中風偏癱,腦溢血暫時不能說話?!?/br> 裴櫻以為他與裴美心沾親帶故,多瞧了一眼,那人依舊一瞬不瞬地望著自己,裴櫻幾曾被人如此瞧過,她忸怩低頭。 丁至恒卻仍舊望著她不肯移開目光,裴美心瞧著這一幕,心中百轉千回,酸澀難當,也不知如何說起。 三十多年前,丁至恒因為一副《水鄉往事》驚艷畫壇,聲名鵲起,成為紅極一時的畫壇‘新秀’,美協多方打探聯絡到他,請他趁熱打鐵畫一組水鄉為主題的畫作,組織作品一道赴歐參展。當時為籌備《水鄉仕女》各處搜尋模特,后來找到話劇團,團長推薦裴美心,二人這才相識。十八九歲的裴美心水靈嬌嫩無人可出其右,是當之無愧的劇團之花,備受男演員寵讓,女演員艷妒,性格烈馬一般誰都駕馭不住,偏偏遇上了以靜制動的丁至恒。丁至恒閱歷豐富,底蘊深厚,長相不俗,小妮子一頭栽進去再無法自拔,可惜卻相逢已晚,丁至恒早有妻室。裴美心未婚先孕,飽受劇團非議排擠,孩子生下來便被哥嫂抱養,為堵眾人悠悠之口這才下嫁李天祥。 頭幾年哥嫂為了她安心過日子,一直將裴櫻寄養在上牛村張醫師家一年到頭見不到幾面,等到后來哥嫂車禍亡故,她把人接回身邊,當著李家父女仍不能相認,還時常見她被欺凌。十八歲又讓自己親手送進了牢里,等了那么多年才把她等出來,卻什么都沒來得及為她做。 這丫頭一向情緒內斂,極難外露,方才經她那么一哭,裴美心心都被她揉碎了。此時若再將真相告訴她,這孩子怎么還承受得住。 丁至恒不能說話也動不了,屋內沉默片刻,他眼里千言萬語急切地瞧裴美心,見那人不動,嘴唇哆嗦,不知從哪來的力氣竟還能抖抖索索從口袋里摳出半幅照片,裴美心見他動作艱難這才幫他把那照片拿出來。 丁至恒又迫切地望著裴櫻,示意把照片給她。 裴美心將照片按在裴櫻那頭的茶幾玻璃上。 那是一張泛黃的三寸黑白照,邊緣呈鋸齒狀,一望便知年代久遠。照片中一個襁褓嬰兒安置在一把老式藤椅上,后頭一樹櫻花開得云蒸霞蔚。裴櫻執起那枚照片,裴美心又示意她瞧背面,后頭寫著個黑色碳素鋼筆櫻字,再附了一個年月日,算來正合她的生日。 從前她們學校櫻花開放的時候,歐陽菲總愛影射她名字,二人都認為櫻花真是一種奇怪的花,重瓣嬌美、顏色妍麗,可是盛季到來的時候,明明開得那樣熱鬧,卻總讓人感覺哀傷。也許越美,就越讓人害怕凋謝,初綻已使人憂傷。 裴美心道:“是你滿月的照片?!?/br> 裴櫻小時候她被父母托付上牛村,鄉下地方,舅舅一家又窮,哪有照相的機會,她這還是第一次見自己小時候的照片。 她凝視片刻,抬頭又撞上了丁至恒一瞬不瞬的目光,終于忍不住帶著疑問望向了裴美心。 “你是四月生人,那時候櫻花剛好開放,你父親就給你起名叫櫻?!?/br> 原來如此,她又低頭去瞧那張照片,只是從小寄居舅舅家,對親生父母印象所剩無幾仍舊想象不到拍照當日情形。 老人費力地轉過頭瞧著裴美心,滿眼愧疚。 裴美心朝他微微一笑,起身,緩緩蹲在裴櫻身旁,連照片一起捧住她的手,親熱又愧疚道:“阿櫻,我有件事想告訴你?!?/br> 裴美心手心軟糯,姑侄三十年,二人從未有過如此親近的時刻,裴櫻心下一軟,看著她,眼中怨怪已換成懇摯。 裴美心望著她,忽然眼淚奔涌,泣不成聲,遂將臉埋在她的手上。 裴櫻懵懂迷??粗虺槠⑽⒙杽拥募绨?,又望了望對面的丁至恒,忽有些害怕,怯怯道:“要……說什么事?” 裴美心咬著唇,仍舊不敢抬頭,半晌方低聲道:“阿櫻,你父親沒有過世,他……他……”說著抬頭回望輪椅上那人,道,“他就是你的親生父親?!?/br> 裴櫻恍若置身夢境,惘然地看著對面老者,那人迎著她的目光,渾身發顫,老淚縱橫。 裴櫻驚慌地撇開目光,不敢深究,心里方寸大亂,不敢置信,不愿置信。她推開膝上裴美心,慌亂站起來,手足無措,又故作輕松、匪夷所思道:“你開什么玩笑……我……我要走了……”說著抓起包作勢起身。 裴美心拉住她不放:“阿櫻,你聽我說——” 裴櫻略僵住身形,裴美心拽她坐下,雙手握住她的手,仰頭望著她:“阿櫻,你小時候是不是常常聽別人說你長得像我,比心雨還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