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裴櫻驚慌道:“那又怎樣,你本來就是我姑姑——” 裴美心淚眼婆娑:“我不是你姑姑……你也不是大嫂親生的,你……你是我的孩子?!?/br> 裴櫻駭跳起來推開她:“怎么可能!” 裴美心被她推倒在地,便趴在地上,望著地毯花紋,眼淚落得又密又急,慘然道:“這件事我瞞了三十年不敢告訴你,但是我也沒辦法,我沒結婚就生了你,丁大哥他又有妻兒……” 未婚先孕,裴美心在劇團差點待不下去,雖孩子被兄嫂抱走,勉強跟了李天祥。但丁至恒與李天祥,一個儒雅俊逸,一個粗獷俗庸,裴美心情根深種時被人棒打鴛鴦,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那幾年總自憐情傷。雖然已生了兩個女兒,卻仍將日子過得似流浪放逐一般,全國各地四處巡演。其后兄嫂過世,將裴櫻接回來,李家鬧劇升級,她疲于應對由著年輕時的性子干脆一年到頭都駐在劇團。偶爾回家,瞧見裴櫻被李家父女欺凌,又內疚不堪。 “心雨小時候經常怨我對你比對她還好,那是因為,我總想補償你……” 補償她,所以才讓李心雨認為她搶了別人的mama一直被人懷恨在心,讓李天祥對她深惡痛絕,讓顧懷恩夾在她跟李心雨之間難做人。那十年陰暗的寄人籬下,原來她竟然也是…… 裴櫻滿臉淚痕,不愿置信搖著腦袋,一邊后退:“我不相信……” 裴美心匍匐著抱住她的小腿,仰頭懇切地望著她:“阿櫻,是真的,mama沒有騙你!” 裴櫻恐懼地踹開她的手:“我不相信,既然你是我的mama,為什么讓我去給李心雨頂罪?” “那時候心雨精神崩潰,我也是不得已。而且天祥保證過了風頭,他就找王仕堯活動把你放出來。王仕堯是天祥戰友,我就信了他,后來上下打點也花了不少錢,可就是沒辦法。我也跟他鬧過,吵過,但是……” “那兩年前呢?兩年前你為什么電話不打一個就不見了?” “我……是mama對不起你,王仕堯出了事,心雨腿又變成那個樣子,天祥怕再把她牽連進去,所以才……這兩年我……” 裴櫻悲憤難抑,淚眼紛飛,仰頭閉眼,喉嚨微動,拼命把苦楚往肚子里咽??墒怯衷趺慈痰米?,想起當日人去樓空,想著張醫師跳樓身亡,想著小浩的憎恨,想著自己在墳山上躺著求死,想著十八歲鋃鐺入獄,這幾十年過得如此支離破碎,她撕心裂肺道:“我沒有你這樣的mama……” 裴美心跪坐在地上,似千古罪人一般,只是不斷哽咽:“對不起,對不起……” 裴櫻本想開門一走了之,可是她在屋內踱來踱去,就是下不了決心去開門,忍了忍,再忍了忍,終于回頭控訴道:“你知不知道兩年前,兩年前我做了糊涂事,差點……差點……”她抽噎著,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喉嚨里像被什么堵住,那樣委屈,卻偏偏說不出話來。 兩年前她在墳山上用破碗割脈,若不是王萬才帶人相救,此時只怕已天人永隔六七百天,而她的mama卻不知道,永遠不會知道。裴櫻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她原本以為自己無父無母所受一切不過是命運的作弄,可是親生mama竟就在身邊也不相認,她如何忍得下去??墒谴藭r說起來,委屈那么多,李心雨的虐待,李天祥的蔑視,顧懷恩的隱忍,十年牢獄,張舅舅的自殺……所有的都已經討不回來了…… 她抬起袖子胡亂擦了搖著頭:“你不會知道……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也不需要你再知道……”既然如此,自憐自傷又有何益,裴櫻清清嗓子,盡量壓制哭腔,決然道:“警方已經簽署了李天祥父女的通緝令,他們也在找你,要是沒什么事,最好還是早點走吧。以后就不要再來找我了,你我情分,今日斷絕,再無瓜葛!我只恨有母不如成孤,天生天養,無牽無掛!” 裴美心臉色煞白,嘴唇哆嗦:“阿櫻,你……你……” 裴櫻說著要走,手剛扶到門把,身后撲通一聲響,她回頭時,卻見丁至恒不知什么時候從沙發上摔在地上,正不停發顫。裴美心連跪帶爬匍匐過去,想要抱那人,卻又手足無所不知從何下手,裴櫻回頭一望,那老頭滿目期盼望著她,口中“嗬嗬”有聲,仔細分辨竟在喊她:“櫻……櫻……” 裴櫻好容易壓制下去的眼淚,猛然又翻覆上來,手在門把上停留片刻,恨了自己幾個來回,終于沒狠下心來,還是回了頭。 她跪著抬起丁至恒上身,本以為男人塊頭大,誰知那人骨rou萎縮竟十分輕巧竟被抱起來。丁至恒整個肩頭依偎在她懷里,裴櫻心頭猛地一酸,身形一頓似瞬間脫力般抬不起手來,淚落如雨。裴櫻身材雖不矮,卻屬于嬌小類型,竟然這么輕松將一個男人抱起來,這人竟還是她的爸爸?她從未被爸爸抱過,卻在此時抱起她的爸爸?人生為何會如此凄惶? 一瞬間裴櫻似什么也不能思考,腦子里只有這個七十多歲被她完全抱起來的男人。 她頓了頓,還是把人抱起來放在沙發上,做完這件事又利落起身往門口走。 裴美心拉住她的手,顫巍巍地哀求道:“他已經沒有幾天日子了,你不要這樣對他?!?/br> 裴櫻冷聲道:“那要我怎樣?” “他心里一直覺得對不起你,臨死之前想見你一面。你能不能,能不能叫他一聲爸爸,他要是知道你肯認他,走也走得不留遺憾?!?/br> 叫爸爸,那是多么久遠奢侈的夢想。從前在學校,在李家,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一個人躲在被子里設想,假若父母在世她會是怎樣?會像李心雨那樣自信從容嗎?會像歐陽菲那樣常耍小性子騙父母來哄嗎?她明明是八歲之后才喪父喪母,可是莫名總覺得一輩子無父無母。他們已經死了,一輩子就是一輩子,一輩子就是永遠再不會有。 過了二十年,都不記得曾經叫過人爸爸,叫爸爸mama,那是什么感覺? 裴櫻恍然道:“爸爸,我都不記得曾經叫過別人爸爸?!?/br> 裴美心道:“你還記不記得教你畫畫的丁騁老師?” “怎么會不記得,當年我因為拜到丁騁為師,心雨還在家里發過一陣脾氣……”后來李天祥進進出出與裴美心不對付了好些天,如此一來,丁騁收她為徒,竟然…… “丁騁就是你哥哥?!?/br> 裴櫻苦笑一聲:“哥哥,原來我還有個哥哥。舅舅那么多年一直沒來省城看過我,是不是一直也知道?” “起先不知道,大哥大嫂過世我為了接你來省城,才跟他說了實話?!?/br> 裴櫻囈語道:“怪不得,怪不得那幾年他一直都不來看我?!?/br> “阿櫻,你不要怪他們,千錯萬錯只怪天意弄人。你爸是清華美院的教授,你的身份……實在不好公布……但他心里一直都很內疚,所以才叫丁騁去找你…… “天意弄人?” “我們真是沒辦法,他有妻有兒,身份擺在那兒,心雨她爸又一直介意這件事,我也不敢背著他帶你來……” “那現在呢?現在李天祥就不知道了?” 裴美心往沙發上那人身上瞧,淡淡道:“你父親病?!俨粊?,以后……就沒機會了?!?/br> 裴櫻也回頭看一眼丁至恒,咬牙望著裴美心,涕淚四流,心碎道:“你的意思是,如果不是他病危,你不會回來,也根本不會再來找我?” 裴美心在國外起初顛沛流離,語言不通,后來好不容易輾轉到達美國安定下來,也嘗試過背著那對父女聯絡國內,每次無疾而終被李心雨哭鬧一場作罷。其實若真的打聽到她的消息,她也不知如何向她交代。若不是在報紙上看見丁至恒病危的消息拼著與李家父女決裂的危險回了國,大概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見面。但這話不經大腦說出來,竟又傷了裴櫻,怕她生氣,她急切解釋安撫:“這兩年我們在國外過得也不是很容易,心雨的病一時三刻都離不開人,天祥又一直管著我,我又怕你恨我……”說著自己也覺理由十分牽強,轉而哀求道,“阿櫻,那些事我以后再慢慢跟你說,你父親時日不多,已是過了今天不知有沒有明天的人了,你……” 裴櫻淚眼模糊,撇了丁至恒一眼,牙根一咬再不多瞧裴美心,推門往外去。 裴美心又想追上去,丁至恒在沙發上急得渾身發顫,喉嚨里“嗬嗬”咕噥,裴美心又只好退回來照看那人。 丁至恒控制不住自己,整個身子都在不停打戰,一雙眼睛卻似死不瞑目一般死死望著裴櫻。 裴櫻閉了閉眼,任淚水溢滿臉龐,終究還是拉開門踏了出去。 ☆、第76章 命運 裴櫻閉了閉眼,任淚水溢滿臉龐,終究還是拉開門踏了出去。 秋風蕭瑟,暮色四合,清華別墅前一條清幽小路上,舊矮墻上爬山虎探出一蓬又一蓬。裴櫻踉踉蹌蹌,她寄人籬下,無父無母,如今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卻被她拋在身后。 暮色下的五道口,霓虹初上,人群熙攘,裴櫻如行尸走rou一般淹沒人海,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孤獨,似天地間唯她一人,無處可去。 她進了地鐵,腫著眼睛,木著腦子任人擠來擠去,快到站時,手機響起來,她接了,卻是陳巍。 陳巍長話短說,他已來京,裴櫻的案子早已了解,如今賠償款已下,陳巍代為領取二十萬現金已帶過來,如何轉交?裴櫻約他在公司“宿舍”樓下不遠的咖啡廳見面。 她從地鐵口出來,找到那間咖啡店,陳巍已在里頭恭候多時,見她進門,舉手示意。 裴櫻坐過去,侍者圍上來,她點了一杯焦糖。 陳巍從桌下拿出個紙袋,推過去:“給的現金,沒有你的證件不好給你存卡上,你數數?!?/br> 裴櫻打開紙袋一看,里面兩扎磚頭一樣扎實的百元大鈔,她抓了一捆放在桌上,那樣沉重。她這一生還從未見過數額如此巨大的現款,卻是用她十年青春,母女情分換來的。 開放的咖啡卡座,隔壁有人端著咖啡側目,陳巍示意她收起來:“明天還是存銀行里吧?!?/br> 裴櫻點頭,一如既往向他道謝,但她今日實在無力與人應酬,這便有氣無力向陳巍告辭。 陳巍瞧她雙目通紅,形容憔悴,擺擺手,端出電腦,請她自便。 裴櫻拆開紙袋中現金腰封,從中取出兩張按在前臺低聲道給陳巍那桌結賬,走出咖啡廳的小門。 門外繁華,人群絡繹不絕,她才走了幾步,后頭忽然飛快騎過來一輛電動車朝裴櫻撞去。裴櫻失魂落魄,心神不屬,一時沒有防備,被人撞倒在地,車上男子閃電一般搶過她的紙袋,朝前疾馳。 那人慌里慌張,卻沒騎出去多遠,迎頭撞在一輛清潔車上,連人帶車翻失一旁。紙袋被高高拋起,兩捆現金掉出來,其中一捆因被裴櫻解開封條,一時風大,紛紛揚揚似雪片一般往下飄。 人群頓時如開了鍋的沸水,“哄”地一聲搶開了。 裴櫻被撞傷了腳,疼得眼前發黑,爬不起來。 咖啡廳的人透過玻璃幕墻瞧見外頭人爭先恐后一窩蜂地往一處湊,也覺奇怪,以為發生什么事故紛紛出來。 陳巍瞧一眼折在地上的裴櫻,又望了了遠處搶錢的人群,立刻明白過來。 三步兩步走過去,捉住一個哄搶男子道:“不許搶,把錢給我放下!” 那男子一把甩開他,匪夷所思地瞪他:“又不是你的錢,有毛病吧?”說完不耽一秒又去哄搶。 陳巍抓不住他,又去抓另一個瘋搶的女人,亦被人甩開:“你抓我一個女人干什么,有本事抓他們啊?!?/br> 他氣得朗聲大喊:“不要哄搶,不要哄搶,你們知道搶的這是什么錢嗎?這是人家姑娘坐了十年冤獄,政府給補的賠償款,你們這是在搶人家的賣命錢!” 忽然有人道:“我們不是在搶,我們是替姑娘把錢撿回去?!?/br> “就是,我們給她還回去?!?/br> 三三兩兩的人自動自發把錢堆到那袋子跟前,陸續散開。 剩余幾人手上抓著大把鈔票,遲疑互望,還有人瞧著不遠處握著腳踝神色凄苦的裴櫻。 那先頭走的幾個人,有人不齒這猶豫的幾位義憤填膺道:“搶人家賣命錢,丟良心?!?/br> 那幾人終于不甘不愿地把錢放下,轉身離開。 陳巍一邊收納,一邊拾撿余下的鈔票,不多時又把紙袋還給裴櫻。裴櫻已在咖啡廳服務員的幫助下緩過陣痛,起身來,不住對陳巍道謝,眼淚撲簌簌往下落 “陳巍,謝謝你,陳巍,謝謝你!” 一旁又有人塞過來她落在地上的手機,接過來一看,屏幕已裂了道縫。 陳巍一邊扶著她,一邊替她拎著紙袋:“我送你去醫院?!?/br> 她這個樣子哪還敢讓人瞧見,連連謝絕:“不用,不用?!焙薏坏昧⒖袒丶野炎约烘i起來。 “那我送你回家?!标愇〔蝗葜靡傻貙⑺鐾^。 一邊走,一邊瞧她腳踝,那處已經高高紅腫起來,陳巍確認道:“都腫成這個樣子,真的不用去醫院?” “不用?!?/br> 陳巍回頭看她:“那你明天別去上班了?!?/br> “好的?!?/br> 陳巍與裴櫻雖不熟,也算相識已久,知她性子倔強,不肯去醫院還罷了,上班這事即便她應承了也做不得準,當下強迫她給公司打電話請假。 裴櫻無奈,給公司行政去了個電話,輕描淡寫說了幾句,陳巍扯過手機來添油加醋說了一通,行政同事未及搭話,手機戛然黑屏。陳巍將手機遞還她,卻再開不起機,大概方才摔壞了。 到了小區門口,裴櫻無論如何不肯讓人相送,道別過,她拎著紙袋,一瘸一拐往“宿舍”樓洞走去。經過小區中央花園路邊,瞧見樹下程遠正和一個男人在拉扯扭打,她不由駐足觀望了一陣。 那男人搶過程遠的手機狠狠砸在地上,不斷憤怒地大喊大叫,不多時保安聞聲而至,那人仍然不依不饒。 裴櫻聽了那男人說辭,忽然覺得知道這些內情讓程遠發現有些不好,拎著紙袋又回了家。 裴櫻進了房間,不及換鞋,正欲將紙袋擱茶幾上,卻不小心撞到沙發腳,跌了個四腳朝天,袋中紙鈔灑落一廳。 舊傷新創,更添痛楚,她干脆一動不動躺在地上緩神。 十幾分鐘過后,她才開始收拾滿地鈔票,大門匙孔響動,門應聲而開,程遠嘴角帶傷跨進來,抬頭便與廳央一地現金上坐著的女人視線相撞。 裴櫻有些驚異他回來得如此迅捷,但想起方才無意聽見人隱私又覺甚為不妥,她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這一眼已將心中所想泄露,卻還顧著去低頭回避。 程遠也不問她為何滿屋灑錢,極為淡定地將鑰匙擱一旁鞋柜頂上小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