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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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噢,這可是個了不起的年紀!好多年以前我也是八歲,你知道我現在幾歲了嗎?猜猜看?!?/br> “二十五歲?” “差太遠了!不過謝謝你?!鄙闲_肿煨χ?,把胳膊放在悍馬后坐的窗框上,“我都快五十歲了?!?/br> “哇!” “你這聲‘哇’倒是沒錯!我確實是個老家伙了?!比缓笏D向哈羅德,“您今天好嗎,先生?”他的語氣變得生硬起來。 “還好吧?!?/br> “您的名字,先生?” “哈羅德。哈羅德?哈格雷夫?!?/br> 威利斯上校扭頭看了看卡車里一名年輕一些的士兵,那個士兵正在做記錄?!敖裉爝@么大太陽,你們兩位先生是要去哪兒?”上校問道。他抬頭看了看金燦燦的太陽和湛藍的天空,還有小片的白云懶洋洋地從地平線的一邊移到另一邊。 “沒想要去哪里,”哈羅德說著,并沒有看天,而是一直看著這輛悍馬,“我們就是出來舒展一下腿腳?!?/br> “你覺得你們這腿腳還要‘舒展’多長時間?兩位先生需要搭我的車回家嗎?” “我們既然走到這里了,”哈羅德回答,“就肯定能原路走回去?!?/br> “我不過是想幫個忙,哈……格雷夫先生,對吧?哈羅德?哈格雷夫?” 哈羅德抓住雅各布的手,一動不動地站著,后來上校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威利斯上校轉過頭,跟駕駛座上的年輕士兵說了幾句,然后對老人和他的復生兒子點點頭。 悍馬咔噠咔噠發動起來,隨著一聲轟鳴,開走了。 “他是個上校,”雅各布說,“可是他真客氣?!?/br> 哈羅德本能地感覺應該回家了,但是雅各布帶著他走向另外一個方向。孩子一直牽著父親的手,拐到北邊,帶著父親走到樹林那邊的灌木叢穿過去,一直來到樹林里面。他們在松樹下面溜達,間或還有一棵白橡。他們不時聽到不遠處有動物跳過的聲音,鳥兒從樹頂撲啦啦地飛起來,還有風聲??諝庵袔е嗤梁退蓸涞奈兜?,還有雨水的氣息,似乎遠處的天空不久就要下雨。 “我們這是去哪里?”哈羅德問。 “一頭跑得很快的鹿會變成什么?”雅各布問。 “我們要是迷路就糟了啊?!惫_德說。 “高速‘公鹿’?!?/br> 哈羅德大笑。 很快,空氣中飄來水的氣息,父子倆繼續向前。哈羅德一下子想起來,當年他、雅各布,還有露西爾,曾經一起到瓦卡茂湖附近的一座橋上去釣魚。那座橋不高,這也算件好事,因為釣了半小時魚之后,露西爾覺得把哈羅德推到湖水里更好玩,但是當他看到她走來時,卻一個閃身,又用胳膊肘輕輕一推,結果是她尖叫著掉到水里去了。 當她好不容易從水里鉆出來,爬到堤岸上的時候,可真夠好瞧的:牛仔褲和棉質襯衫都貼在身上,頭發不停地滴著水,還掛著幾片葉子,都是岸上的灌木叢里來的。 “mama,你抓到什么了?”雅各布問道,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根去了。 然后,沒有多說一句話,哈羅德抓著雅各布的胳膊,露西爾抓著他的腳,兩人大笑著把他扔到了水里。 這事好像就發生在上一個星期,哈羅德忍不住想。 然后樹林變得稀疏起來,只有一條河橫亙在雅各布和哈羅德面前,顏色深沉,水流緩慢?!拔覀兛蓻]帶替換的衣服,”哈羅德盯著河水說,“你媽會怎么想???要是我們兩人回家的時候渾身濕漉漉臟兮兮的,那可是沒好日子過了?!惫_德一邊說著,一邊忍不住已經脫下鞋子,卷起褲腿,露出兩條蒼老的細腿。記憶中,他已經好久沒有這么干過了。 他幫雅各布也把褲腿卷到膝蓋以上,雅各布咧嘴笑著脫掉襯衣,沿著堤岸的斜坡跑下去,跑進河水中,直到水沒到腰部。然后他把頭扎到水底下,再鉆出來,哈哈大笑。 哈羅德搖搖頭,卻不由自主地也脫掉襯衣,然后以老年人最快的速度跑到河水中,來到孩子身邊。 他們互相潑水玩,直到兩人都累得幾乎散了架。然后他們吃力地慢慢從河里爬上岸,找了一塊平坦的草地,像兩條鱷魚一樣躺下來,讓陽光按摩他們的身體。 哈羅德很累,但是很開心,他覺得心里似乎有什么東西變得透徹起來。 他睜開眼睛,看著藍天和樹叢。三棵松樹從土地上挺出來,到了半空中就交錯成一團,擋住了陽光,此時的太陽已經處在下山的方向。哈羅德很好奇,三棵樹的尖頂是怎么交叉在一起的。他躺在草地上,仰頭盯著看那幾棵樹,看了好長時間。 哈羅德坐起身來,一陣酸痛漸漸蔓延到全身。的確,他已經不像當年那么年輕了。他像個小孩子一樣把膝蓋蜷到胸前,撓了撓下巴的胡茬,向河水那邊看去。他以前來過這里,一點不差,就是這個地方,當時也有三棵樹懶洋洋地在土地上挺立著,樹頂在不太高的地方交錯在一起。 雅各布在草地上睡著了,溫暖的陽光慢慢曬干他的身體。雖然大家都在說復生者睡覺有多么困難,但是他們真睡著的時候,似乎是非常愜意、完全放松的休息。孩子看起來那么平靜,那么踏實,誰看到都會這么說,好像他身體里的一切都靜止了下來,只有那舒緩自然的心跳在繼續。 他看起來就像死了,哈羅德想?!八_實死了?!彼吐曁嵝炎约?。 雅各布的眼睛睜開了。他看著高處的藍天,眨了眨眼睛,一下子坐直了身體?!鞍职??”他喊道,“爸爸?” “我在這兒呢?!?/br> 看到自己的父親,孩子突如其來的恐懼又瞬間消失了。 “我做了個夢?!?/br> 哈羅德本能地想要讓孩子過來坐在自己腿上,講一講他的夢,好多年以前,他就會這么做。但是這不是他的兒子,他提醒自己。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五日這一天把雅各布?威廉姆?哈格雷夫帶走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身邊的這個東西不可能是他的兒子,它只是死亡對生命的模仿。它走路、說話、微笑、大笑,以及玩耍,一切都跟雅各布一樣,但它不是雅各布,不可能是雅各布。按照天理和自然規律,它不可能是他。 即便有某種“奇跡”使它成為了他,哈羅德也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然而,就算這不是他兒子,就算這只是某些光線和發條裝置組成的精妙結構,就算身邊坐在草地上的只是他的想象,它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還是個孩子,而哈羅德沒有那么無情,也還沒有老朽到會對一個孩子的難過無動于衷?!案艺f說你的夢吧?!彼f。 “記不太清楚了?!?/br> “有時候夢就是這樣?!惫_德慢慢站起來,活動一下身體,重新穿上襯衣。雅各布也一樣?!笆遣皇菈舻接腥俗纺??”哈羅德問,“很多人都會做這種夢,我就經常夢到。有時候特別嚇人,有人在后面追你呢?!?/br> 雅各布點點頭。 哈羅德見他沒說話,就自顧自繼續說道:“那么,就不是高空墜落的夢咯?” “你怎么知道?” “因為那樣的話,你就會在夢里又伸胳膊又踢腿!”哈羅德伸出胳膊,又踢了兩下腿,算是給孩子做了一個夸張的大大的示范。他衣服穿了一半,渾身還濕著,伸胳膊踢腿的動作比幾十年前看起來要傻?!澳菢游揖偷冒涯闳拥剿?,好讓你醒過來!” 就在這時,哈羅德想起來了。他渾身一凜,都想起來了。 這個地方,就在樹頂交錯在一起的這三棵樹下面,就是多年以前他們發現雅各布的地方。就是在這里,他和露西爾開始感受到傷痛;在這里,他們曾經相信的所有關于生命的承諾都化為泡影;在這里,他曾經抱著雅各布,渾身顫抖著失聲痛哭,而孩子的身體在他懷里毫無生機,一動不動。 哈羅德已經意識到他所在的地方是哪里,就在熟悉的三棵樹下,有個很像他兒子的東西正在身邊,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大笑。 “真是這樣?!彼f。 “是什么?”雅各布問。 哈羅德只能以更多的笑聲作答,然后兩人都笑起來。但笑聲很快便戛然而止,因為他們聽到士兵的腳步聲從樹林里傳來。 后來,幾名軍人很有禮貌地將來復槍留在了悍馬車上,他們甚至也沒把手槍握在手上,而是放在了槍套里。威利斯上校是幾名士兵的頭領,他說話的時候把手背在身后,身體像斗牛犬一樣前傾。雅各布藏在了父親的腿后面。 “我也不想這樣,”威利斯說,“我真誠地希望能不這么做,但是你們兩人現在應該在家待著?!?/br> 哈羅德、露西爾、雅各布,還有其他無數人,將由此開始一段非常艱難的時期。 但是,目前為止,只有笑聲。 尼克·薩蒂爾、埃瑞克·貝洛夫、蒂莫·海得菲德羅切斯特小鎮平靜的街道上從沒有像今天這么熱鬧過。到處都是標語,上面寫著英德兩種文字,其實就算沒有英文,那些德語也很容易理解。已經好幾天了,人們包圍那所房子,揮舞著拳頭大喊大叫,還不時有人將磚頭或者玻璃瓶子扔到墻上,摔得粉碎。因為扔的人太多了,碎裂的聲音已經不會嚇倒任何人。 很多牌子上的標語都寫著“納粹滾回去!”“滾回地獄吧,納粹!”另外一些標語這樣寫道。 “他們只是在害怕,尼古拉斯?!备裆晗壬哪樣行┡で?,他一邊說,一邊向窗外看了看,“這對他們來說確實難以忍受?!彼聿氖菪?,胡子花白,唱歌的時候聲音總是顫巍巍的。 “對不起?!卑H鹂苏f。他比尼克大不了幾歲,在格申先生眼里仍然是個孩子。 格申先生蹲在尼克和埃瑞克坐的椅子前,確保自己不會成為窗前的目標。他拍了拍尼克的手?!安还馨l生什么事,都不是你的錯。我已經下定決心;我和全家人都下定決心了?!?/br> 尼克點點頭?!笆莔ama讓我參軍的,”他說道,“她很崇拜元首,但我只想上大學,然后做個英語老師?!?/br> “不堪回首的過去?!钡倌f。他跟尼克一樣大,但并不像尼克那么優柔。他黑頭發、瘦臉龐、尖下巴,一雙眼睛也是黑的,看起來十足納粹的模樣,盡管他并沒有做過納粹的那些事。 屋子外面,士兵們忙著隔開人群。過去這幾天,他們一直都在將示威者控制在房屋外圍。后來,幾輛黑色的大型卡車隆隆地開到格申家門口的草坪上,一個急剎車,停下來。士兵紛紛從車上跳下來,手中齊刷刷地端著步槍。 格申先生嘆了口氣?!拔业迷囍俑麄冋務??!彼f。 “他們想要的是我們?!闭f著,埃瑞克指了指另外六個納粹士兵。格申一家已經勉勉強強把他們藏了一個月,他們還都只是大男孩,對當前發生的事情根本一派迷茫,就好像他們才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一樣?!八麄兿霘⒌娜耸俏覀?,對嗎?” 屋外人群中,有人拿了擴音器,開始對格申的房子大聲喊話。人群跟著他歡呼起來?!皾L回地獄去!”他們大喊。 “帶上您的家人離開這里吧?!蹦峥苏f。其他士兵也紛紛表示贊同?!耙呀浵喑至诉@么久,我們投降。我們參與了戰爭,理應被抓起來?!?/br> 格申先生咕噥著又蹲下來,瘦削蒼老的身體瑟瑟發抖。他將雙手放在尼克的胳膊上?!澳銈円呀浰肋^一次了,”他說,“這還不夠贖罪嗎?我們不會把你們交給他們,我們會向他們證明,戰爭都是人類造成的,那些遠離戰爭的人應該保持理智,他們能夠和平共處。就連我這個猶太糟老頭全家也能和幾個德國小男孩住在一起嘛——就算他們身穿瘋狂的軍裝,還念著可怕的口號?!彼戳丝雌拮?,“我們一定要證明,這個世界上還有寬恕?!?/br> 她也回看了丈夫一眼,神情如他一樣堅定。 樓上又傳來一扇窗戶碎裂的聲音,接著有什么東西嗖嗖作響,似乎砸到了窗邊的墻上。更多的“嗖嗖”聲傳來,一團白色云霧籠罩著窗戶。 “瓦斯!”蒂莫說著,已經用一只手捂住了嘴。 “沒關系,”格申先生溫柔地說,“我們別抵抗了,”他看著這些德國士兵,“我們放棄抵抗吧,他們只是想逮捕我們?!?/br> “他們會殺了我們的!”蒂莫說,“我們非得跟他們打一仗不可!” “沒錯?!卑H鹂苏f著,站了起來。他走到窗戶邊向外瞄,數了數外面拿著槍的有多少人。 “不行,”格申先生說,“我們不能這么做。如果你們跟他們打起來,他們真的會殺了你們,這樣大家只會記得一件事——一屋子納粹士兵,雖然從墳墓里重返人間,唯一會做的事情仍然只是打仗和殺人!” 大門口嘭嘭作響。 “謝謝您?!蹦峥苏f。 接著,大門被攻破了。 八 三個星期以前,露西爾那個壞脾氣的丈夫和復生不久的兒子被逮捕了。露西爾覺得這簡直是胡來,他們又沒有拒不合作,也沒有在眾目睽睽之下當場死而復生,為什么要這么小題大做?然而,這兩個人的行為確實都違法了。隨便哪個律師都會承認,哈羅德?哈格雷夫是個不把法律當回事的倔老頭,而雅各布死而復生的身份也同樣不容置疑。 但是,露西爾根據自己心中長久以來的是非標準,十分堅定地認為,整件事情要說有誰做錯了,那就是調查局。 她的家人沒有做錯任何事。他們什么都沒干,不過在私人領地上散了個步而已。注意,不是政府的地,而是私人擁有的土地;他們在散步的時候,剛好經過了調查局開車行駛的高速公路,那些人就跟蹤他們,并且把他們抓了起來。 兩人被抓之后,露西爾不管怎么努力,夜里都沒能睡過一個好覺。而睡意真正襲來的時候,往往像法院傳召一樣令人毫無防備。比如說現在,露西爾正跌坐在教堂的座位上,身上還穿著做禮拜才穿的漂亮衣服,腦袋不知不覺歪向一邊,就像個錯過了午睡時間的小孩。她有些出汗,六月份了,每天都是桑拿天。 睡夢中,露西爾看到了魚。她夢見自己站在人群中,大家都饑腸轆轆。露西爾的腳下,有個能裝五加侖水的大塑料桶,里面盛滿了鱸魚、鱒魚還有歐洲鱸魚,石首魚。 “我來幫你們,過來吧,”她說,“到這里來,拿這條。這邊,抱歉。對,請拿這條。過來吧,抱歉,這邊,抱歉?!?/br> 她夢中的那些人都是復生者,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道歉,只覺得這好像很重要。 “抱歉,這個給你,我會想辦法幫忙的。抱歉。不,別著急。我會幫你的,拿著?!彼淖齑较乱庾R地翕動,整個人仍然歪倒在椅子上?!吧系郯?,”她大聲說道,“沒關系,我會幫你的!” 接著她醒了,發現整個阿卡迪亞浸禮會教堂的信徒都在盯著她看。 “阿門,”彼得斯牧師站在講道臺上,微笑著說,“哈格雷夫姐妹就算是在夢中,還在想著幫助大家。那么我們其他人為什么不能在醒著的時候各盡所能呢?”然后他繼續布道,根據《約伯記》的故事教育大家要耐心。 在教堂里睡著已經讓她十分不好意思了,現在還干擾了牧師布道,露西爾覺得更加尷尬。不過話說回來,最近彼得斯牧師布道的時候經常分心。他似乎滿頭愁緒、滿懷心事,盡管他的信徒中沒人猜得出確切原因,但是大家都看得出來,牧師有些焦慮。 露西爾坐直身子,擦擦額頭的汗,喃喃地嘟囔了一句遲到的“阿門”,表示自己明白了牧師講道中的某個要點。她的眼皮還是又沉又澀。她摸出自己的那本《圣經》,打開來,睡眼惺忪地找到彼得斯牧師正在講道的章節?!都s伯記》不是《福音書》中最長的一章,但是也不算短。她笨手笨腳地翻頁,終于找到了準確的那一節。她看著書頁,緊接著又睡著了。 她再次醒來的時候,禮拜已經結束了??諝饽郎?,長椅上的人也走了,好像主突然決定要到別處去一樣。牧師還和他那嬌小的妻子在一起,露西爾仍然記不得她的名字。他們坐在前排的座椅上,回頭看著這位老人家,溫柔地咧嘴笑著。 彼得斯牧師先開口了。 “我想過好多次,布道的時候可以放點煙花,但是消防局讓我打消這個念頭。后來,呃……”他聳了聳肩,西服馬甲下的肩膀就像是兩座隆起的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