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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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 “他就是死了,假裝他還活著也沒用?!惫_德放低了聲音,雖然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 “馬丁?貝拉米明白我的意思?!甭段鳡栒f。她兩手放在大腿上,不停扭絞著,每隔幾秒鐘就要用目光搜尋一下雅各布的身影,就好像他是風中的一根蠟燭。 貝拉米探員微微一笑?!皼]關系,”他說,“其實這很正常,我確實欠考慮了。我們重新開始,好嗎?”他低頭看著調查問卷,“該復生者是什么時間……” “你是哪里人?” “您說什么?” “你是哪里人?”哈羅德站在窗邊,看著外面的藍天問道。 “你說話的口音像是紐約人?!惫_德說。 “這算優點還是缺點呢?”貝拉米探員看似隨意地問。其實,自從他被分配來負責北卡羅來納州南部地區的復生者以來,他的口音問題已經被人問過十幾遍了。 “很討厭,”哈羅德說,“不過我這個人不太計較?!?/br> “雅各布,”露西爾插話說,“請叫他雅各布好嗎?這是他的名字?!?/br> “好的,夫人,”貝拉米探員說,“不好意思,現在我知道得更清楚了?!?/br> “謝謝,馬丁?貝拉米?!甭段鳡栒f。她的雙手不由得再次握成拳頭,然后她深吸一口氣,集中精神,慢慢放開手指?!爸x謝,馬丁?貝拉米?!彼终f一遍。 “雅各布是什么時間離開的?”貝拉米探員柔聲問道。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五日?!惫_德回答。他走到門口,神色不安。他舔舔嘴唇,兩只手一會兒摸摸穿舊了的休閑褲的口袋,一會兒又摸摸同樣蒼老灰白的嘴唇,沒有發現任何能讓人平靜的東西——也就是香煙——上上下下都沒有。 貝拉米一邊記錄一邊又問。 “事情是怎么發生的?” 搜索人員尋找雅各布的那天,這個名字仿佛變成一個符咒。每隔一會兒,就有人大聲喊道:“雅各布!雅各布?哈格雷夫!”接著這個名字會被大家依次傳遞下去:“雅各布!雅各布!” 一開始,他們你一聲我一聲地喊,聲音尖厲刺耳,充滿恐懼和絕望??墒撬蚜撕芫?,男孩依舊不見蹤影。為了省點嗓子,搜索隊的隊員們開始輪流呼喚。太陽漸漸變成金紅色,一點點滑到地平線之下,被高大的樹林吞沒,終于消失在了灌木叢中。 大家高抬著腿跨過沿路的荊棘叢,腳步開始踉蹌起來。他們都累壞了,焦急的心情也讓人疲憊不堪。弗雷德?格林一直陪著哈羅德?!拔覀儠业剿?,”弗雷德不停地說,“他拆我送他的那把玩具槍的包裝時,你看到他的眼神沒有?這個小家伙肯定激動得要命?!备ダ椎職獯跤醯卣f道,此時他的兩條腿幾乎要累斷了?!拔覀儠业剿?,”他點點頭說,“我們會找到他的?!?/br> 天色終于完全黑了下來,阿卡迪亞地區茂密的松樹林中,到處有手電筒的光在閃爍。 搜索者一路找到河邊,哈羅德很慶幸自己已經說服露西爾留在家里等?!八f不定會自己回來呢,”他勸她,“到時候他肯定要找mama?!逼鋵?,他心里有數,遇到這種情況,肯定只能在河水中找到兒子了。 哈羅德走進河里,即使是河岸淺灘處的水也有膝蓋那么深。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就叫一聲孩子的名字,然后停頓片刻,聽聽附近是否有答應的聲音,然后再走一步,再叫一聲,往復不停。 最后,他終于看到了孩子的尸體。月光灑在河面上,將孩子的身體映照成美麗的銀白色,跟波光粼粼的河水一樣讓人難忘。 “上帝啊?!惫_德輕呼。從那以后,他的口中再沒有喊出過這個詞。 哈羅德一邊講述事情的經過,一邊從自己的聲音里聽出了歲月的流逝。他說話已儼然像一個老人,堅硬而沙啞。說著說著,他就會伸出滿是皺紋的厚實手掌,撥一撥腦袋上所剩不多的幾根白頭發。他的手上布滿老人斑,骨節因為患了關節炎而變得腫脹。跟同齡人相比,他的關節炎還不算厲害,但那種疼痛還是讓他經常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年輕人的資本了。甚至連他說話的時候,都能感到尾椎上傳來一陣陣刺痛。 他的頭也快禿了,無論是圓圓的大腦袋,還是皺巴巴的大耳朵上,都斑斑點點。露西爾盡量給他找合適的衣服穿,但所有衣服到他身上仍然像是要把他的身體吞沒一般。毋庸置疑,他現在已經是一個老頭了。 雅各布的歸來——依然那么年幼,充滿活力——說不清為什么,突然讓哈羅德?哈格雷夫意識到了自己的年邁。 露西爾也跟她的丈夫一樣老了,一頭白發。他說話的時候,她移開目光,始終注視著八歲的兒子。此時,那孩子正坐在飯桌邊,吃著一塊胡桃派。時光仿佛倒流到一九六六年,一切平靜如常,而且再也不會發生不幸。有時,她抬手撥開額邊的一綹白發,不經意間也會看見自己滿是老人斑的枯瘦雙手,不過她倒是沒有因此煩心。 哈羅德和露西爾夫婦都身材瘦長。這幾年兩人老了,露西爾看上去甚至比哈羅德還要高一些,或者,不如說是哈羅德萎縮的速度比她更快。結果現在兩人爭論的時候,他不得不抬頭看她。露西爾還有一個優勢,就是沒有像哈羅德那樣日漸消瘦——她把丈夫消瘦的原因歸罪于他總是抽煙。她的裙子依然合體,瘦長的胳膊還是那么靈活地指揮這指揮那;而哈羅德的胳膊在寬大的襯衫中晃晃蕩蕩,襯得他比以前更沒底氣了,這也讓露西爾這些日子越發占得先機。 露西爾對此很驕傲,也沒感到有什么不妥,盡管她有時也覺得,自己應該有些不好意思才對。 貝拉米探員不停地做著記錄,手都抽筋了。他放松了一下,接著記下去。他原來也想過把談話錄下來,但還是覺得用筆做記錄更好。當人們與政府官員見面談話,卻發現官員什么也不記時,他們會感覺不舒服。而且這也正適合貝拉米探員的工作方式。他的大腦更容易處理視覺信息,而不善于聽覺信息。就算他現在不做記錄,過后也得整理出一份紙質文件。 貝拉米從一九六六年孩子的生日派對開始寫起。露西爾一邊抽泣,一邊訴說當天發生的一切,語氣中充滿愧疚。她是雅各布還活著時,最后一個見到他的人。她只依稀記得兒子沖到房間的一個角落去追另一個孩子,揮動著一條蒼白的胳膊。葬禮那天去參加的人太多,教堂里面幾乎坐不下。貝拉米把這些都記下了。 但是有些談話內容他沒有記。出于尊重,有些細節他只是自己記在心里,而沒有記在官方文件中。 哈羅德和露西爾雖然從失去孩子的悲傷中熬了過來,但也僅限于此。在接下來的五十幾年中,他們的生活中一直充斥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孤獨。這種孤獨常常不期而至,在周日的晚餐時分不管不顧地涌上心頭,令兩人的話題陷入尷尬。那種感受他們無法描述,也很少談及。他們只能屏住呼吸,在孤獨中如坐針氈。日子一天天過去,這種感覺雖然規模日漸減小,卻始終令人捉摸不透、無法忽視,就仿佛臥室里憑空出現了一臺核粒子加速器,堅定不移地預測著宇宙真理中最不祥、最不著邊際的一面。 或許事實本來就是如此。 這么多年以來,他們已經習慣于逃避這種孤獨感,甚至已經輕車熟路。這就像一場游戲:不要提及采草莓節,因為雅各布最喜歡這個日子;不要一直盯著那些漂亮的樓房看,因為這會讓你想起自己曾說過,雅各布將來能成為建筑師;對那些與雅各布有幾分相似的孩子,則完全視而不見。 每年雅各布生日前后那幾天,他們總是過得很壓抑,相對無言。露西爾會毫無緣由地抽泣起來,哈羅德的煙癮會比平常要大一些。 但這只是在開始的那段時間,只是在悲哀的頭幾年里。 他們慢慢老去。 他們闔上了記憶的大門。 哈羅德和露西爾一直盡可能遠離雅各布溺亡的悲劇。然而,他們卻又一次看到這個男孩站在自家門口——臉上的笑容那么熟悉,絲毫未隨著歲月而變化。他依然是他們的寶貝兒子,依然只有八歲,這一切距離他們已經如此遙遠,哈羅德一時間竟然忘了孩子的名字。 哈羅德和露西爾把該說的都說完后,雙雙沉默了下來。但屋里的肅穆只持續了片刻工夫,因為坐在廚房餐桌邊的雅各布正制造出各種動靜:他把叉子和盤子碰得叮當作響,“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下檸檬汁,接著滿意地打了個飽嗝?!安缓靡馑??!焙⒆映职謒ama喊了一聲。 露西爾笑了。 “請原諒我接下來的這個問題?!必惱滋絾T開口了,“請不要認為這是一項指控,不過,為了更好地了解當時的……特殊情況,我們不得不問一下?!?/br> “到底還是來了?!惫_德說。他把手插進口袋里,終于不再去摸索那根并不存在的煙。露西爾則無所謂地攤了攤手。 “你們和雅各布之間的關系怎么樣,我是說,那件事發生以前?”貝拉米探員問。 哈羅德哼了一聲,把身體重心從左腿換到右腿上。他看著露西爾?!澳銈兪遣皇窍M覀兓卮鹪洶阉麛f出家門之類的?電視上不都是這樣嘛。我們是不是應該說曾經打過他,不給他吃飯,或者像電視里放過的那樣虐待他?”哈羅德走到前廳中一個正對著大門的小桌邊,第一個抽屜里有一包沒打開的煙。 他還沒來得及回到客廳,露西爾就率先開火了?!安粶食闊?!” 哈羅德扯開包裝,動作十分機械,好像那雙手不是他自己的一樣。他抽出一根煙,沒有點著,只是叼在嘴里。他撓了撓滿是皺紋的臉,呼出一口氣,深長而緩慢?!拔揖蛧L嘗,”他說,“不真抽?!?/br> 貝拉米探員溫和地說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說,你們或者其他什么人造成了你們兒子的……唉,我實在不知該怎么表達?!彼α诵?,“我只是想問清楚情況。調查局正努力搞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大家都想弄明白這事。我們也許能夠幫助復生者和家人聯系上,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知道他們是如何復活的,或者,是什么導致他們回來的?!彼柫寺柤?,又說,“最大的問題依然無法解決,難以捉摸。但我們盡量收集每一條線索,問清楚每一個問題,盡管某些問題著實令人反感,可是我們希望這樣可以幫助我們逐步觸及真相,搶先控制住局面,以免事態失控?!?/br> 露西爾坐在舊沙發上俯身向前,問道:“事態怎么會失控呢,出什么事了嗎?” “遲早會出事的,”哈羅德說,“我敢用《圣經》跟你打賭?!?/br> 貝拉米探員只是職業性的搖搖頭,他面無表情,然后又回到剛才那個問題:“雅各布離開之前,你們的關系怎么樣?” 露西爾感覺到哈羅德的回答就在嘴邊,為了不讓他說話,她搶先答道:“都不錯,挺好的。一切都很正常。他是我們的兒子,我們當然愛他,跟所有父母一樣。他也同樣愛我們。那時候就是這樣,其實現在也一樣。我們愛他,他也愛我們。謝天謝地,現在我們一家三口又團聚了?!彼啻炅艘幌虏弊?,舉起雙手?!斑@真是奇跡?!彼f。 馬丁?貝拉米記錄了下來。 “那么您呢?”他又問哈羅德。 哈羅德把那根不曾點燃的香煙從嘴里拿出來,然后揉揉腦袋,點頭說道:“就像她說的那樣?!?/br> 這些話也被記錄了下來。 “現在我得問個有點傻的問題,你們兩個有宗教信仰嗎?” “有!”露西爾說著,突然坐直身體,“我相信耶穌,忠于耶穌,并且因此而自豪。阿門?!彼_德所在的方向點點頭,“至于他嘛,是個異教徒??丛谌蚀壬系鄣姆萆?,我一直告訴他要懺悔,但是他犟得像頭驢?!?/br> 哈羅德吃吃地笑起來,聲音就像臺舊除草機?!拔覀儍蓚€輪流信教,謝天謝地,已經過了五十幾年了,還沒有輪到我呢?!?/br> 露西爾揮了揮手。 “哪個教派?”貝拉米探員邊記邊問。 “浸禮教?!甭段鳡柎鸬?。 “多長時間了?” “終生信仰?!?/br> 繼續記錄。 “其實這么說也并不準確?!甭段鳡栍终f。 貝拉米探員停住了筆。 “我以前有一段時間是衛理公會教徒,但是我和牧師對某些教義的理解有差異。我也曾嘗試到圣潔會尋找答案,但他們總是太吵鬧,又唱又跳的,我實在跟不上,我開始還以為是參加聚會呢,哪里像是在教堂?而且我覺得基督徒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甭段鳡柼搅颂缴碜?,看到雅各布還在餐桌旁邊:他正對著桌子微微點著頭,跟以前一模一樣。然后她接著說,“還有一段時間,我試過……” “人家不需要你講這么多?!惫_德插了一句。 “你閉嘴!他問我,我才說的,對吧,馬丁?貝拉米探員?” 探員點點頭?!笆堑?,夫人,您說得很對。您說的這些也許都很關鍵。根據我的經驗,往往不起眼的細節最能說明問題,特別是像當前這么重大的事?!?/br> “到底有多重大?”露西爾立即插嘴問,好像她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 “您是說有多少起這類事件嗎?”貝拉米問。 露西爾點點頭。 “也不是特別多,”貝拉米字斟句酌地說,“我不能透露具體數字,不過的確不算嚴重,不多不少吧?!?/br> “幾百件?”露西爾毫不放松,“幾千件?不多不少是多少?” “總之完全不必擔憂,哈格雷夫太太?!必惱讚u搖頭說,“這只是讓人覺得比較稀奇罷了?!?/br> 哈羅德笑出聲來,說:“他已經掐住你的軟肋了?!?/br> 露西爾只是笑了笑。 等到貝拉米探員記下哈格雷夫夫婦敘述的所有細節,已經日落西山,夜幕降臨。窗外傳來了蟋蟀的叫聲,雅各布安靜地躺在夫婦倆的大床中間。露西爾以前經常把雅各布從餐桌邊抱到臥室里去,并一直以此為樂??伤X得,到了現在這把年紀,憑自己的老腰,一定已經抱不動雅各布了。 睡覺時間到了,她走到餐桌邊,彎下腰,伸出胳膊摟住孩子的身體,咬著牙準備抱起雅各布。讓她沒想到的是,雅各布竟然站起身,順勢偎進她懷里,感覺輕飄飄的。露西爾仿佛回到了二十多歲的年紀,年輕而靈活,這么多年的歲月和痛苦仿佛都是一場虛無的夢。 她抱起孩子,竟然一路平穩地上了樓。她給他蓋好被子,靠在床邊,像過去一樣輕輕哼起歌來。他沒有馬上睡著,不過她不在乎。 他已經長眠太久了。 露西爾坐了一會兒,看著他,看他的胸脯一起一伏,她連眼珠都不敢移開一下,生怕這場魔法——或者說是奇跡——會突然消失。但是他還在那里,感謝上帝,她不由得想。 她回到客廳的時候,哈羅德和貝拉米兩人正尷尬地沉默著。哈羅德站在前廊,香煙已經點燃,他大口抽著煙,一邊還用手把煙霧扇到紗門外邊的夜色中。貝拉米探員站在剛剛坐過的那把椅子旁邊,好像突然之間又渴又累。露西爾這才意識到,自從他進屋,自己連水也沒有給他倒一杯,這讓她覺得很不好受。但是,從哈羅德和貝拉米此刻的樣子來看,她有一種預感,這兩人大概要干什么讓她更不好受的事了。 “他要問你點事情,露西爾?!惫_德說著,手指哆哆嗦嗦地將香煙放進嘴里。露西爾決定這次不埋怨他,先由著他抽。 “什么事?” “或許您還是先坐下來比較好?!闭f著,貝拉米探員作勢要過去扶她坐下。 露西爾退后一步?!暗降资裁词??” “這是個很敏感的問題?!?/br> “我看出來了,不過再壞還能壞到哪里去呢?” 哈羅德轉身背對她,垂著腦袋默默抽煙,沒有說話。 “不管是誰,”貝拉米開腔了,“剛聽到這個問題都會覺得很簡單,不過,請相信我,這其實是個十分復雜而嚴肅的問題。而且,我希望您回答之前先仔細地考慮清楚。并不是說您只有一次回答的機會,不過您要保證三思之后再作答。希望您不要讓情感蒙蔽了理智,這雖然很難,但還是要盡可能做到?!?/br> 露西爾的臉漲紅了?!澳氵@是什么話,馬丁?貝拉米先生!我真沒想到你竟然是個大男子主義者,別以為我是女人,就一定會精神崩潰?!?/br> “行了,露西爾!”哈羅德低吼一聲,盡管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底氣不足,“先聽聽他要問什么?!彼人云饋?,也可能是在啜泣。 露西爾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