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節
姚新武開門見山地提出,奉湖州弓兵處命令,要對工坊進行登記。 姚襄時常至蘇州、上海銷售湖筆,對荊州江陵侯倒不是一無所知,而且,他還知道,所謂的湖州弓兵處,就是江陵侯在湖州所設立的管理機構,其目的就是為了與湖州的官府爭權奪利。 因此,姚襄頗為猶豫,一時沉默不言。 姚新武見姚襄拿不定主意,勸道:“襄叔,您老人家還信不過侄兒?僅僅只是登記而已,登記之后,有您老人家的好處!” “好處?”姚襄一下子露出jian商的本質,睜大雙眼瞪著姚新武,問道:“什么好處?” 姚新武從袖子里掏出一塊金屬銅牌,在姚襄面前晃了晃,得意地說道:“拿著這個牌子,湖州境內販運貨物,所有關卡不用繳納任何費用!” 姚襄一聽,下意識地伸出手,要將銅牌拿過來觀賞。姚新武見狀,立即將銅牌藏在身后,笑道:“襄叔,別急,先登記了再說!” 姚襄頗有點不耐煩,道:“你先給我看看再說,難不成我還搶你的牌子?” 姚新武笑著將牌子遞到姚襄手中。 姚襄接過一看,只見銅牌上雕刻著一些陰文、陽文,一看就知道用機器強力壓制,極難仿制。細看之下,陰文里寫著依法納稅之內容。 姚襄將銅牌遞到姚新武手中,道:“等等,依法納稅,依的什么法?繳多少稅?” “依的自然是江陵侯最近頒布的《稅法》,至于繳多少稅……”姚新武撓了撓頭,說道:“侄兒也搞不清繳多少,還是讓陳先生來說吧!” 說完,將目光轉向了身后的一名中年人。這名中年人留著山羊胡須,一看就知道是個讀書人。 陳先生咳嗽了一聲,道:“按照稅法,姚掌柜開設的是工坊,需要交納生產型增值稅。稅率為一成七。所謂的增值稅,就是……” 陳先生滔滔不絕,說得口沫橫飛,差點把姚新武的頭給繞暈。 不過,姚襄精于算計,很快理出了增值稅的要點,他簡單地將其歸結為:賣筆所得的錢,扣除購買原材料的錢后,乘以稅率一成七,就是他應該繳納的稅收。 姚襄的腦袋飛速運轉,開始默算到底是繳納稅款合算,還是繳納門稅、卡稅后合算。 要說,漢人對數字的敏感性與生俱來,非別的民族可比。比如,在后世的菜場里,很多老大媽根本不識字,算起賬來比誰都快。 姚襄非后世的老大媽可比,簡單的計算一番后,他發現,如果繳納增值稅,比繳納門稅卡稅,一年要省一百多圓! 對于姚襄來說,一百多圓雖不多,但是誰又舍得白白浪費一百多圓呢? 姚襄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姚新武見狀,笑道:“襄叔,怎么樣?要劃算一些吧?近期,僅僅只是在湖州免除門稅、卡稅,往后,不管襄叔到大明何地,只要拿著銅牌,拿著繳納增值稅的票據,什么過路費全不用繳!” “全大明都不用繳?”姚襄大吃一驚,這可不是省一百多圓的問題,還有助于將湖筆銷售至大明各地。姚襄顯然動心了。 不過,姚襄具有與生俱來的謹慎,問道:“過關卡時,真不用繳費?你該不是騙我的吧?” 姚新武拍著胸脯打包票,說道:“要是叔在湖州繳了錢,我雙倍賠付給叔!” 雙方說來說去,姚襄到底不信任姚新武,說先拿著銅牌,在湖州試試看再繳稅。 姚新武無法,只好同意了姚襄的做法。 第二日,姚襄準備了滿滿一車湖筆,前往湖州府城銷售,行至和孚關卡時,他赫然發現,平日兇神惡煞般的稅吏、衙役居然和弓兵比肩而立。當稅吏呼喝著停車收錢時,他忐忑不安地拿出了銅牌。 稅吏正待將銅牌扔在一邊,一名弓兵上前接過了銅牌,仔細辨認一番后,喝令稅吏放行。 稅吏哪肯讓步,弓兵一聲呼哨,所有的弓兵嘩啦一聲,刀槍皆指著稅吏和衙役。 稅吏和衙役哪里見過這陣勢,看著閃閃發亮的刀尖,自然而然地讓到了一邊。 姚襄得以順利通過和孚關卡。 后來,姚襄又連續經過了三道關卡,所遇之事都和和孚關卡大同小異。一路上,姚襄未繳一文費用,卻順利在湖州城賣出了湖筆。 姚襄大喜,當晚趕回善璉,向陳先生繳納了增值稅。 與姚新武一般,湖州境內萬余名弓兵活躍于鄉村及關卡處,將所有的工坊納入荊州的稅收序列,又將所有的關卡置于控制之下,保證手持銅牌的工坊主運貨暢通無阻。 幾乎一夜之間,湖州天翻地覆,發生了千年未有之變化。 第六百一十六章 大時代(一) 湖州弓兵一夜之間令境內關卡體系全部癱瘓的消息,猶如長了翅膀一般,數日之內,傳遍了大江南北。 官紳、普通百姓的感覺還不明顯,那幫走南闖北的販夫、開設龐大工坊的商家陷入了極度的興奮之中。 關卡,對販夫和商家而言,無異于敲骨吸髓的惡魔。誰也不知道,繳納的關卡費到了誰的手中,誰也不清楚,一路上有多少關卡,甚至,也無人知道,每次路過同樣的關卡時,該交多少錢。 關卡,大大提高了貨物流轉的成本,使得貨物局限在本地,難以打開外地的銷路,從而限制的工坊規模的擴大,阻礙優勢資本的發展壯大。 關卡,是漢民族向商業化大規模生產轉變的枷鎖。 現在,林純鴻居然將湖州的關卡體系敲得體無完膚,商家們看到了希望。如賈思宜輩,興奮地奔走相告,并大膽地預測,整個江南的關卡將在短時間內消失得干干凈凈。 如王大俊者,雖然外表上看不出一絲異樣,內心卻激動萬分,琢磨著關卡取消后,運送什么貨物能利潤最大化。 就連李多義這般對荊州充滿惡感的人,也不得不承認,林純鴻做了一件好事,并且哀嘆道:“若江南的關卡早日取消,江南的棉布商人,怎么會不是荊州的對手?” 李多義浮想聯翩,開始籌謀在棉紡織業上東山再起,與荊州商人一較高下。 …… 商人如此,如瞿式耜、張溥、史可法等眼光長遠之輩,則無異于經歷了一場政治大地震。 史可法乃安廬巡撫,手握重權,一直持身甚正,與江南豪紳的經濟糾葛并不多。瞿式耜為多年,絕對算不上什么清廉,卸任后,更是令家人開設工坊、販運貨物,多次接受江南豪紳的政治獻金。至于張溥,倒是生活清苦,也無家人從事工商,但是,復社日益壯大,沒有江南豪紳的政治獻金,復社壓根不可能有現在的聲勢。 對于三人而言,即便他們不考慮自家的利益,也不得不想想,背后一直支持他們的豪紳對取消關卡持何種態度。 史可法長嘆了口?了口氣,道:“我們都以為林純鴻會拿土地率先開刀,哪想到他劍走偏鋒,從關卡入手!關卡,說穿了就是藏污納垢的賊窩,朝廷沒有得到多少好處,倒讓一些蛀蟲有機會剝奪民脂民膏,早已是民怨沸騰。林純鴻選擇了這個切入點,逼得我們不敢反對?!?/br> 瞿式耜默然,史可法的態度已經非常明確,直接表明,在林純鴻毀關卡一事上,不想再插手。 瞿式耜絕不甘心,卻又找不到切入點,最終不確定地問道:“能不能從林純鴻侵蝕朝廷稅收一事上入手?” 史可法搖頭道:“大明銀行一事,非常明顯,朝廷已經無法阻止林純鴻肆意妄為了。即便把林純鴻侵蝕朝廷稅收一事擺在世人面前,朝廷也是無能為力。與其將朝廷的虛弱擺在世人面前,讓朝廷大跌臉面,還不如不要提這事?!?/br> “史大人說得有理?!睆堜咭恢卑櫭汲了?,未表態,現在聽了史可法的分析,突然說道。 說完,張溥咬了咬牙,繼續說道:“在下有一提議,與其對毀關卡一事不理不問,還不如參與其中,竭力避免被林純鴻邊緣化!” “參與其中?”瞿式耜和史可法驚問道。 張溥點頭道:“正是。林純鴻毀湖州關卡,既然我們不能反對,那么就只剩下置之不理或者參與其中。若我們置之不理,林純鴻通過毀棄關卡,必然將湖州、乃至江南的所有工坊控于手中,收取巨額稅收,繼而達到架空江南地方官的目的。如此一來,我們真的就被邊緣化了,江南將被林純鴻徹底控在手中?!?/br> 張溥咳嗽了一聲,繼續說道:“從林純鴻的行事習慣來看,他一般不會拒絕談判。在下看來,不如拿著配合毀關卡一事作為條件,與林純鴻談判,讓江南地方官留下一部分權力?!?/br> 史可法默然半晌,沉重地點了點頭,道:“事已至此,西銘先生的提議也能挽回一點頹勢,只能這樣做了?!?/br> 說完,史可法將目光轉向瞿式耜,問道:“起田公怎么看?” 瞿式耜搖了搖頭,復又點頭道:“毀關卡一事,在下就不參合了。唉……斗來斗去,始終是無能為力……時也命也?” …… 且說張溥與史可法細細商議數個時辰后,立即馬不停蹄地趕往上海,向郭銘彥遞上了拜帖。 張溥和史可法并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他們早已關注荊州的治理模式多年。 表面上看,荊州的治理模式增加了好幾倍的吃皇糧人員,但相比較大明其他地方的治理而言,這幫吃皇糧的人全部被納入監管之中,并且擁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治理方案,這顯然比舊有的治理模式更廉潔高效。 張溥向郭銘彥提出,江南的治理,可以遵照荊州的模式,但必須在縣太爺的主導下完成治理模式的轉變。 張溥直接將問題上升至江南治理的高度,倒讓郭銘彥大吃一驚。郭銘彥不能決,立即將張溥的提議上報至林純鴻處。 林純鴻大喜。 張溥情愿與荊州合作,并試圖分享江南的權力,林純鴻自然歡迎。畢竟,江南人素來驕傲,若張溥等人一味地反對荊州控制江南,江南與荊州勢必陷入無窮無盡的消耗之中。 林純鴻并不介意江南人分享權力,也不會出臺類似“蘇松籍不得任戶部”的糊涂政策。因此,聽聞張溥主動尋求合作,林純鴻令郭銘彥將張溥帶至面前。 得悉林純鴻就在上海,張溥不免吃了一驚,良久,嘆道:“早就應該想到江陵侯在江南,劍走偏鋒,可不就是江陵侯的風格?唉……劍走偏鋒?理應是正道才對,時代變了,情勢變了……可嘆我等猶不自知……” 待見到林純鴻,張溥被林純鴻的年輕和儒雅嚇了一跳。 在他的認知中,林純鴻以武力起家,理應是一介武夫形象,這顯然偏離現實甚遠。林純鴻雖然身材高大,英武不凡,但看起來絕非粗鄙的武夫。 兩人見過禮后,林純鴻慨然道:“自哥倫布發現美洲、葡萄牙人泛舟繞過好望角,整個世界的形勢已經完全變了。我大明雖然遲了將近兩百年,好歹還不算晚,天幸,西銘先生與本候身在了這個大時代!天眷大明,留下了無窮無盡的開拓空間,我等若不奮起開拓,讓華夏文明發揚光大,對不起這個大時代……” 張溥對世界大勢,倒是有一定的了解,只是他萬萬想不到,林純鴻會拿著世界大勢作為開門之言,一時愕然之下,只好順著林純鴻的話說道:“侯爺逐西班牙、驅荷蘭,移島民至大明境內,召漢民前往南洋諸島,的確擴大了華夏文明的范圍?!?/br> 林純鴻大笑道:“西銘先生過譽了。我大明子民將近兩萬萬,觀遍天下,無一國能及。若我等能齊心協力,放眼天下,又有何人是大明對手?西銘先生識大體,觀大略,本候心甚慰?!?/br> “侯爺此言差矣!”張溥本來心高氣傲,聽到林純鴻居高臨下的口氣后,心里極為不爽,忍不住反駁道:“華夏文明之拓展,當修王道,令蠻夷心向之,接受我華夏之文明。若單純以武力拓展,恐怕是舍本逐末。甚至,不尊禮儀,以下克上,以武克文,取亂之道也!” “哈哈……”張溥言語中不無指責之意,林純鴻聽聞后,不怒反笑,道:“華夏華夏,服章之美,謂之華,禮儀之大,故稱夏。西銘先生請明鑒,我華夏人穿著世界上最華麗的衣服,吃著世界上最為精美的食物,是不是對蠻夷的吸引力更大?又云,倉廩實而知禮節,有了華服和精美食物做基礎,又有西銘先生這樣的大才砥礪品行、教化百姓,何愁我華夏文明不會發揚光大?這才是正確的道路?!?/br> 張溥萬萬想不到,林純鴻居然有這般雄心壯志!相比較以往所追求的萬邦來朝的盛世氣象,這般雄心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張溥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且聽林純鴻繼續說道:“江南能有西銘先生相助,本候覺得,能夠讓江南的民力充分發揮出來。江南的民力能用上,則西北之亂、遼東之患,不足為慮也。先生所提由江南父母官主導治理模式的改革,本候舉雙手贊同,唯有一點,怎么改,需要遵照本候擬定的方案?!?/br> 林純鴻此話,無異于同意了他的提議,上海之行,目的已經達到,張溥大喜,問道:“還請問侯爺方案可曾擬定?” 林純鴻拍了拍手,令張杰夫取出一份厚厚的公文,交在了張溥手中。 張溥記憶力、閱讀能力超群,一目十行,看得甚快。 沒有任何意外,治理模式的改革,除了組建鄉村基層機構外,主要集中在縣衙的變革上,與荊州的模式大同小異。 不過,當張溥看到縣衙的監察處、安防處等條目時,不由得變了臉色。 第六百一十七章 大時代(二) 李崇德、彭新這幾年并沒有閑著,圍繞著政府機構的設置制定了大量的法律條文。所謂的方案,充斥著大量的依什么法,設置什么部門,職責為何,所任人員需要有什么樣的資歷、達到什么水平等等。 這些,張溥都沒有什么異議,畢竟,荊州的成功案例擺在哪里,大明基層的治理,的確需要完善的機構及能夠勝任的人員。 可是,方案中規定,廢除刑房,設立監察處及安防處,行使司法權及偵緝權,監察處及安防處直接接受上一級監察、安防部門的領導,與本縣縣令并無歸屬關系。 這無異于剝奪了縣令的司法權及偵緝權,這樣的縣令,還是完整的縣令嗎? 而且,往更深處思考,荊州方面關于縣令的人事權、財權有著詳細的規定,受到監察處的監督,如此體制之下,縣令與荊州境內的各縣總管還有什么區別? 張溥猶豫了,開始思索與林純鴻合作到底值不值。 似乎對張溥的態度早有預計,林純鴻笑道:“西銘先生不用急著答復,這些都是涉及江南百姓未來的大事,可多找一些人商議……” …… 從上海離開后,張溥一刻也不停留,馬上返回了常熟,那里,史可法還在等他。 待史可法看了方案之后,只說了一句話:“我們還有別的選擇么?” 此事驚動了錢謙益,他從文山書海中走出,在看過方案后,道:“既然林純鴻準備先在湖州試行,不妨看看效果。湖州治理若荊州,當然皆大歡喜,咱們還保留了相當的影響力。若湖州陷入混亂,不正是諸位所愿意看到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