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 霍川來尋宋主確實有事,是為調香一事。 甫入內室便一陣濃郁藥香,常年重病使得宋鄴無法下床迎接,由丫鬟扶起虛弱地靠在迎枕上,模樣清瘦。宋瑜以前并未見過他模樣,都是同宋玨交涉,算起來兩人是頭一回相見。他恭謙有禮,立在床榻前拱手,“宋主身體康健?!?/br> 宋鄴無力一笑,虛扶他臂膀請他起來,“何來的康健一說,能否挨得到明年三妹嫁人都是個問題?!?/br> 霍川一滯,這便是她口中的解決?仍舊嫁去謝家? 他眉峰霎時壓低,萃了冷峻寒意,“此次成淮拜訪便有一半是為此事,家主可否記得上回我與長子協約?花圃日后只做宋家生意,同時宋家也要協助我習得制香?!?/br> 宋鄴艱難地點了點頭,示意丫鬟為他賜座,“此事宋玨同我說過,我還道你提的要求過于簡單,反而吃虧?!?/br> 霍川不置可否地勾起唇角,他坐在紫檀五開光繡墩上,拐杖貼身放置,“并不吃虧,上回林翡為我指派了一人,奈何粗手粗腳不能成事。我一氣之下將人打發了回去,還請宋家見諒?!?/br> 宋玨給他派去的人是香坊受人尊敬的師傅,無論制香還是調香都十足有把握,到他這里便成了毫無本事。其中內情大抵只有花圃管事心照不宣,千方百計地挑人毛病,能為了什么?還不是最初要求的人沒能如意。 此中緣由宋鄴自然不知,他頗為慚愧,“讓園主見效,我再換一個懂事理的過去,應該說宋家請您勿見諒才是?!?/br> 霍川不動聲色,“實不相瞞,成淮對宋女郎很是欣賞,聽聞她幼時便能識得各種香料藥草名字,過目不忘,頭頭是道。目下香坊經營的幾種熏香多是出自她手,此中人才,若是能請到女郎再好不過?!?/br> 聞言宋鄴面露難色,他低咳幾聲,急促氣短,蒼白的臉逐漸泛起紅潮。丫鬟忙上前為他遞水,小心翼翼地扶著喝了兩口,這才見好。 宋鄴擺了擺手示意人下去,復對霍川道:“并非我不愿,三妹明年此時便要嫁去謝家,而園主又尚未成家,制香不是一天兩的工夫,長期待做一處難免不引人閑話。為了三妹名譽考慮,此事恐怕不能答應霍園主?!?/br> 霍川早已料到他會拒絕,是以并未失望,反而關懷起宋鄴病情來,“聽聞您這病已有數年,不知近來可否見好?” 他話題轉得快,宋鄴是商場摸爬滾打多年的人,饒是如此仍舊未能將他看透。 這個年輕人深沉冷靜,睿智果決,宋鄴對上他漆黑瞳仁,遺憾地搖了搖頭?!岸卫芍袨槲议_了些藥,是比旁人的管用些,但作用不大,想來已是窮途末路,不奢望再有轉圜?!?/br> 霍川靜置片刻,“不瞞宋主,我在隴州西處有一處住宅,那里鄰近花圃,地廣人稀,一碧萬頃,是個養病的好去處?!闭Z末拇指緩緩婆娑拐杖云紋,不疾不徐,“并且院中有一泉池,池水溫熱,泡之能祛乏清毒,對身體有利無弊,若您日日用之,想來不日身體便能大好?!?/br> 他開的條件著實誘人,宋鄴走訪大江南北,豈能不知溫泉一說。他常年臥病在床,凡事都需得人照料,雖嘴上不說,心里定比任何人都期盼病愈,奈何現實一次次給予重擊,到如今只得認命。 霍川雖看不到他神情,但知他必定心動,遂一笑繼續道:“若是您在,宋女郎前往探病便是情有可原,況且少不了府中家仆,恰能堵住眾人閑言碎語?!?/br> 凡事不能逼得太緊,他點到為止即可,是以起身坦言:“此乃成淮的一個提議,結果如何仍由您決定?!?/br> * 從廣霖院出來,段懷清一壁引路一壁興致盎然地追問:“你同宋女郎究竟何種關系,相識數年,我竟不知你還有這樣本事!” 霍川自始至終沒有回應,任他一人胡亂臆測,到正堂門口才拿拐杖指了指廊廡,“你留在此處?!?/br> 段懷清詫怪不已,“我為何不能進去?” 霍川舉步邁過門檻,留給他一句,“烏煙瘴氣?!?/br> 言罷人已步入屋中,屋內寂靜無聲,并無丫鬟存在痕跡。然而他知道宋瑜就在屋中,此刻正端坐在八仙椅上,身上異香無法掩蓋。他才從充滿藥味的屋里出來,再聞這馨雅淡香,頓時心曠神怡,步伐也不禁放慢了些。 不想見他?恐怕這回更由不得她做主,宋鄴久病多年,怎舍錯過絲毫痊愈機會,思量再三,終究答應了他。 ☆、第17章 驚鴻賦 宋瑜粉拳緊握放在膝頭,眼睫下垂,掩蓋住水眸里的急促不安。 她知道霍川進屋,抬頭覷了眼便飛快地低頭,渾身戰栗更甚,若不是想跟他說清楚道明白,恐怕此時早已逃離。她特意支開屋內丫鬟,留下兩名靜候在外,稍有動靜便會喚人,強自鎮定情緒與他對視。 方才回重山院后,澹衫恍然大悟地拍了拍額頭,“姑娘,婢子想起那人是誰了?!?/br> 宋瑜心下咯噔,佯裝若無其事,“是誰?” “便是在大隆寺遇見的那個?!卞I乐毖圆恢M,并未往深處想,“那人看著好生可怕,姑娘怎會同他扯上關系?” 宋瑜對她所言不無贊成,撒謊本事爐火純青,“是上回參加謝郎君壽宴,回來時路上偶遇的,當時我失手傷到了他,未曾想他懷恨至今?!?/br> 三言兩語便將來龍去脈說得清楚,她不知道哪學來的怪毛病,從小偏愛撒謊,做錯事從不說真話。為此宋鄴懲罰她不知多少回,仍舊未果,至今還是沒能改正。 澹衫沒那么多彎彎腸子,她了然感慨,“好沒氣量的男人?!?/br> 宋瑜幾乎忍不住頻頻頷首,她不止一次說過不愿與他牽扯,兩人日后最好毫無瓜葛??蛇@人恍若未聞,三番兩次地來尋她麻煩,不知作何居心。就連今日跟耶耶議事都不忘討債,宋瑜翻箱倒柜也沒找到合適物什作為賠禮,她索性拿了祛疤良藥給他,是專門為女子制作的,里面糅雜了玫瑰等花瓣,伴有奇香。 霍川不知她手持何物,起初聞到香味還當她身上熏香,只覺不如她本來氣味。 當宋瑜將一盒藥膏擱在他手邊時,霍川面色沉沉,“你方才說,這是什么?” 原來他非但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好使,難怪先前數次聽不懂她話里排斥。宋瑜后退兩步立在八仙桌前,一本正經地解釋,“這是宋家新出的祛疤良藥,效果絕佳,許多姑娘求之不得,如今送給園主?!?/br> 霍川許久沒再說話,他臉上表情絕對稱不上好看,冷峻面容沉著平靜,“多謝三妹好意?!?/br> 雖是道謝的話,但聽不出絲毫誠意。 宋瑜也不是真要他感謝,對此不以為意。她瞟一眼霍川,目光在門口轉了一圈,這才鼓起勇氣同他打開天窗說亮話,“上回在城外或許我沒說清楚,我清白不在了,或生或死都跟您毫無瓜葛。園主不必為此強要負責,我……您跟宋家有生意來往,我無權過問,但請您切勿在人前提及此事?!?/br> 她一口氣說完耗盡全部勇氣,說罷悄悄睜眼覷霍川反應,因著懼怕雙眼濕漉漉的泛著水光,貝齒緊張地咬著下唇。 可惜瞧不出霍川是何反應,他低聲沉吟,良久緩緩:“不知三妹口中此事,是指何事?” 他明知故問,宋瑜毫無辦法。 尚未涉世的小綿羊,嬌嬌貴貴地養在深閨中,哪里見識過這樣強勢有手段的人。她根本不是霍川對手,當即囁喏在旁,看似急哭了都道不出一句話來。 霍川從位上起身,踱步向宋瑜方向走來,“莫非是指大隆寺你擅闖我房間一事?” 宋瑜睜大眼,意欲躲避時他已豎在跟前,修長挺拔的身姿籠罩了她一方天地。面前陰影逐漸逼近,她越退越后,最終走投無路抵在條案上。 她手撐著條案警惕地看向前方,手指碰到燈臺,旋即想也不想地握在手中,準備在他無禮時出手迎擊。沒等霍川走到跟前,她便先扛不住地呼喚丫鬟,聲音嬌軟帶著哭腔,好不可憐。 可惜外邊未有絲毫動靜,留守在門外的兩個丫鬟不知去往何方,正院連個仆從也無。宋瑜登時絕望,低聲放軟語氣,帶著懇求而不自知,“我以為房里沒人,我不是故意闖進的……” 霍川不為所動,他離宋瑜越發地近,“你闖了我房間,對我主動獻身,事后卻指責我卑鄙無恥?天底下何曾有這種道理,我對你負責成了錯,對你仁慈更不應該,早知如此,不如便在那夜為你破.身!” 宋瑜哪里聽過這般狂妄粗糙的話,她氣急攻心,舉著燭臺便要往霍川身上砸去。 豈料手臂在半空攔下,他緊握著她的小臂,兩人身子挨得更加近了,他薄唇微挑口不擇言,“還記得那晚你做過什么嗎?我從未見過那般熱情的大家閨秀,可惜不能為外人道也?!?/br> 明知她被下藥還這樣說,分明故意氣她。 這招非常見效,宋瑜惱羞成怒,意圖掙開他桎梏,“你本來就看不見!” “也是?!被舸ǔ芭?,握著她的手松了松,頗為意興闌珊,“隴州傳言宋家小女容貌驚人,天姿絕色當之無愧,又有言道實則面貌丑陋粗鄙,為怕謝家悔婚才編的謊話?!彼告傅纴?,言罷話鋒一轉,“三妹,你認為是哪一種?” 流言是去年年末才傳開的,彼時宋瑜正值及笄,從前藏的嚴嚴實實,不得已曝露在眾人面前,頓時艷驚四方。從此便有人散播宋二女郎如何傾城如何傾國,直將人吹噓得天花亂墜,是故物極必反,同時說宋瑜貌丑的言論不脛而走。 擱在以前霍川根本不去在意這些八卦言語,然而自打知道宋瑜身份后,有關她的消息便魚貫而入。其中關于她是美是丑的言論各占一半,霍川手中仍圈著她瑩白皓腕,鼻息是她獨一無二的恬淡清香,唇畔別有深意一笑。 如此妙人,怎會無鹽? 偏偏宋瑜被他嚇傻了,仰頭情不自禁地后退躲避,淚花在眼眶地打轉,聲音顫顫:“后一種才是真的,是以我才閉門不出,生怕為宋家丟人?!?/br> 霍川低笑出聲,總算松開她坐回八仙椅上,像是當真信了她的話,“當真這么丑?” 宋瑜想了想認真點頭,“慘絕人寰?!?/br> 他以手支頤,姿態閑散地淡聲道:“不礙事,正好我瞎?!?/br> 宋瑜啞口無言,一口氣哽在嗓子眼兒不上不下,看霍川的眼神除卻恐懼又添了幾分探究,看瘋子似地看他。 * 堂屋外兩個丫鬟不知被段懷清騙去何方,他坐在廊廡之下,側耳傾聽屋內動靜??上扇寺曇舨桓?,只能聽出似在爭執,詳細內容無從而知,他撫平衣擺仰頭望向頭頂穹隆,斜倚在廊柱下闔目小憩。 屋內兩人沉寂多時,宋瑜對他無可奈何,“園主究竟有何目的?” 她自認說得清楚明白,卻總被他不著痕跡地繞回來,再大的耐心都消失殆盡。她都走投無路承認自己丑陋了,他怎么依舊冥頑不靈? 霍川手扶云紋扶手,“同謝家退親,嫁給我?!?/br> 語氣平淡無奇,他素來不是拐彎抹角的人,決定后的事任誰都難以撼動。他碰過她,理應對她有所負責,況且她早已是他的人,這是腦子里根深蒂固的執念,同他從小生活環境有關,是他家庭所致。 宋瑜霍然睜大眼,下意識連連搖頭,意識到他看不見便忙出聲反駁,“我不嫁給你!” 先不說她跟謝家的婚姻能否結成,光這個喜怒無常的人……她同他說一句話便嚇得要死了,嫁給他還怎么得了?日后生活有多水深火熱,可想而知。 霍川失笑,“那你跟謝家,莫非不怕我說穿?” 彼時那事只有三人知曉,她自然不會害自己,而譚綺蘭以為她去龔夫人房間,是以才躲過一夜。唯一不能掌控的霍川……宋瑜從未往這方面想過,目下被他提醒,當即一張小臉慘白,不可置信地盯著他。 她半響不出聲,霍川手臂放松靠在椅背,這么不經嚇,宋家究竟怎么養出如此嬌貴的妙人兒? “我可以不說?!被舸ǔ烈?,狀似為難,“不過,三妹得同意教我制香才是。事成之后,我不會再尋你麻煩?!?/br> 宋瑜脫口便要反駁,“我不……” 制香得兩人從早到晚待做一處,她又不是瘋了,非要自掘墳墓? 不待她說完,霍川打斷,“令尊久病,城外別院更適合他病愈,我方才已同他提及此事。你若是不放心,可多攜帶幾個丫鬟,我不會拿你如何?!?/br> 原來他尋耶耶是為這事,宋瑜還當是談生意,她攏起眉心,“我阿耶不會同意的!” 天真模樣讓霍川好笑地揚起唇角,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美夢,“令尊已然點頭?!闭f罷故意一頓,感受宋瑜情緒變化,“三妹,你難道不愿他身體早日康復,與你阿母共享天倫?” 宋瑜很為難,抿唇由衷,“想?!?/br> 霍川起身,今日所行目的俱已達到,他是時候告辭,“后日我便命人迎接令尊,請三妹也一并前往?!?/br> 宋瑜蹙眉總覺得不大對勁,見他走出門檻才恍然,“我阿耶去養病,同我去有何關系!” 可惜人已轉身,霍川衣袍消失在廊廡,她撐著八仙桌后悔不迭。 ☆、第18章 鷓鴣天 車輦在段郎中醫館???,時值晌午,日頭明晃晃地耀目。 街上行人稀疏,酒家飯館賓客滿棚,間或有伙計招呼聲夾雜,好不熱鬧。隴州繁榮程度僅次于永安城,兩地相隔數百公里,車馬僅需兩三天行程。多年前霍川從隴州遷居永安,前年又從永安回來隴州,其中波折艱難,大抵只有他自個兒清楚。 段懷清是他幼時玩伴,兩人情同手足,交情匪淺,自然知道他家中情況。 正因為霍川生在那樣家庭中,才造就了如今陰晴不定,冷鷙古怪的性格。他生母是江南小商賈的女兒,家境普通,性格溫婉純良,與父親外出經商時偶遇霍郎君,一見傾心。在隴州的那段時間,兩人情愫暗生,互許終生。 及至談婚論嫁時,才知對方在永安城早已娶妻,并且打的是在隴州另起家宅偷養外室的主意?;舸ㄍ庾娓覆淮笈?,差點沒指著他鼻子破口大罵。奈何霍川母親愛慘了對方,鬼迷心竅竟然同意他的安排,甚至不惜與家里斷絕往來,也要同他生活在一塊。 他們確實有過一段幸福安逸的日子,兩年后霍川一兩歲,霍郎君無法拋卻永安城一切名利,不得已應詔回京?;舸赣H癡癡苦等,等了五年終于盼來一封書信,命人接他母子回府。 霍川母親想的簡單,她一個外室,本就無入府資格,更何況是門第高深的侯府。即便領進門也是最低等的身份,又怎會專門派人迎接?果不其然,他母子二人在永安城吃盡苦頭,被刁難折磨不說,連每日溫飽都成問題??膳碌氖悄莻€許下海誓山盟的人,反抗過后終究屈服于現實中,霍郎君雖然不舍,但毫無辦法。 在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待了六年,霍川母親身體漸次孱弱,每日郁郁寡歡,過世時僅三十歲。母親一走他更無地位,旁人任誰都能欺負,饒是每天小心翼翼,依舊不甚被人推落樓閣,醒來時便是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