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她想也不想地打翻一旁桌上擱置的五香豆沫,登時豆香四溢,身后小學徒目瞪口呆。這是他的早飯,還沒顧得上吃兩口,眼看著被人糟蹋在地,痛心疾首。 宋瑜小聲地向他致歉,“我一時不查,實在抱歉,一會兒便重新買一碗賠你?!?/br> 她分明是故意的,哪有丁點兒失手的意思,小學徒沒見過如此厚臉皮睜眼說瞎話的人。他低嗯了一聲,很不情愿。 宋瑜自以為聲音很低,實則一字不差地落入霍川耳中。 ☆、第15章 山窮處 豆沫咸香撲鼻而來,蓋過宋瑜身上恬淡香氣。 霍川來過此處幾次,小學徒對他有幾分印象,從柜臺后走出將他領往屋后,“霍園主是來找郎中的,他正在后頭……” 兩人從身前走過,宋瑜緊握著薄羅的手后退兩步,慌忙低頭佯裝不認識。薄羅被她抓在傷口,禁不住長嘶一口氣,委屈地抱怨了聲,“姑娘,您弄疼婢子了……” 都怪宋瑜平日里將兩人寵得無法無天,這會兒竟然敢抱怨起她來。薄羅被她狠狠一瞪立即噤聲,不知哪兒說錯了,癟癟嘴識趣地不再多言。 霍川毫無預兆停住,嚇得宋瑜心漏跳一陣,他不知有意無意地轉頭,“這是什么味道?” 小學徒往宋瑜所在看了一眼,其中埋怨不言而喻,他不大高興地回答,“是隔著兩道街頭賣的五香豆沫,生意極好,園主得空可以去試一試?!?/br> 霍川不再發問,舉步轉入鏤雕圓光罩內,別有深意道:“挺香?!?/br> 待人進屋后,宋瑜抓起薄羅便往外走,澹衫已經付罷藥錢,見她行色匆匆不由納悶。 “姑娘不等那郎中一道回府了,方才不是說得好好的,請他去府里為家主診斷?”澹衫在柜臺上放了幾枚銅板作為補償,踅身隨在宋瑜身后。 她們進來時恰逢段郎中回來,宋瑜聽耶耶稱贊過他幾句,便想順道將他請回府中為阿耶治病。聽聞他行蹤不定,這次趕巧遇見,實屬不易。怎奈霍川忽然出現,將她一顆心攪得七上八下,顧不得段郎中便率先離去。 宋瑜停在醫館門口,思量片刻叮囑澹衫,“你同里面人支會一聲,就說我有急事先行離去,請他稍后到宋府來?!?/br> 澹衫聽話地折返,不多時出來眉頭微擰,徑直往路邊??康能囕傋呷?。 她打簾彎腰而入,宋瑜正襟危坐,不待她坐穩便招呼車夫啟程。澹衫扶著車壁堪堪坐穩,自然注意到姑娘不大對勁,還以為她是擔心家主身體所致。 “姑娘,我怎么瞧著方才醫館那人十分眼熟呢?”她疑惑地念叨。 宋瑜立即矢口否認,“莫不是你看錯了,我可從未見過他!” 澹衫將信將疑地哦了一聲,大隆寺那回不過匆匆一次照面,她想不起是正常的。上回花圃她和薄羅沒陪同,謝昌的生辰亦沒參與,更不知宋瑜身處如何的水深火熱之中。 唯有宋瑜一路惴惴,既是上回已說的清清楚楚,他便不會再來糾纏。 那么此次,不過巧合? 阿母找人給她驗身查看,證明她仍舊完璧之身。然而宋瑜始終心懷芥蒂,她終究還是被人玷污過,做不到坦然無恙地面對謝昌。她倚靠著車壁胡思亂想,面前不時浮現霍川被她砸中額角的模樣,即便狼狽也面不改色。 分明是他過分在先,卻讓宋瑜陡升一種欺負人的罪惡感。 瞎子便了不起嗎?她才一點兒不愧疚,宋瑜憤憤然想到。 * 車輦停在宋府門口,宋瑜打發澹衫去煎藥,她則跟薄羅前去探望宋鄴病情。 廣霖院來往丫鬟臉色都不大好,想必才被龔夫人訓罷一頓,各個面如菜色。病人照顧久了無論誰都不會好過,宋鄴臥病在床好幾年,丫鬟換了一批又一批,仍舊不能如意。龔夫人嫌她們毛手毛腳,不能盡心,為此不知訓斥多少回。 龔夫人對宋鄴一心一意,可謂十分難得。兩人同住一處,兩人二十多年的夫妻感情,可見深厚。 與另外兩位姨娘不同,秦氏忌諱這病查不出病根,能避則避,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絕不來探望。而許氏更是無足輕重,她在府中本就存在感不大,日日在院里閉門不出。 宋瑜走入內室見宋玨仍在,立在羅漢床旁悉心聽取家主教誨。其中隱約能聽到“宋琛”、“家業”幾字,大抵是在交代他教導宋琛,兄弟二人和睦友善。宋玨一一聽取,表情懇切,不無認真。 可惜宋琛這個不爭氣的,目下不知跑哪兒撒野去了,都十四歲的人了,仍舊如此不開竅。 宋玨偏頭迎上宋瑜目光,彎唇誠摯道:“三妹回來了?!?/br> 宋瑜不大自在地低嗯一聲,低頭從他身前走到家主床前,握著他的手柔聲:“我方才將郎中請來了,稍后便到,讓他為耶耶治病。您稱贊他是萬里挑一的奇才,定能保證您痊愈?!?/br> 宋鄴不忍拂她的興,點頭道了句好,“我三妹最是孝順?!?/br> 然而段郎中何曾沒有為他診斷過,偏方雜方都試了一遍,身子仍舊是這副模樣,怨不得別人。他唯一心疼的便是龔夫人,若是自個兒離去后,留她一人主持大局,這些年來沒能一心待她,另她吃了不少苦頭。 家主握了握宋瑜手掌,“同你大兄一道退下吧,我跟你阿母有些話要說?!?/br> 宋瑜乖巧地頷首,她在父母跟前素來聽話。身后是宋玨沉緩有力的腳步,因著霍川的緣故,連帶著也有些怕他。 兩人前后邁出門檻,宋瑜松快腳步驀然停住,她往后一瞧欲蓋彌彰:“我去小院給阿耶煎藥,先行大兄一步?!?/br> 說罷提起襦裙便走上廊廡,披帛隨著她動作劃出一道長長弧度,遠處看去仿佛青鳥一般。她步子輕盈,眨眼轉出抄手游廊,往一旁小院而去。 * 煎藥真不是個容易活,宋瑜在一旁插科打諢還好說,若真動起真格來,便招至澹衫薄羅二人一通嫌棄。 最后索性搬了個杌子在墻角曬太陽,她仰頭盯著頭頂蒼穹,暖融融的日光灑在人身上,不一會兒便泛起瞌睡。待到澹衫喚醒她時已過去大半個時辰,薄羅手中托盤放著一碗黑褐藥汁,“姑娘快別睡了,這是給家主的藥?!?/br> 宋瑜困頓了揉了揉雙眼,一臉惺忪迷糊,一雙妙目不知所措地盯著你,簡直要將人的心都看化了。 她接過薄羅遞來托盤,終于清醒了些,一壁往廣霖院走一壁問:“段郎中來了嗎?” 薄羅點點頭,規規矩矩地跟在宋瑜身后,“聽說已經來了好大一會兒,目下正在給家主診治?!?/br> 聞言宋瑜略松一口氣,腳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抬腳邁入正室門檻,她打眼往前面一瞧,步子陡然收住。她怎么也沒想到,會在家中遇見霍川。 他端坐在八仙椅上,一旁正有丫鬟伺候奉茶,一派坦然,并無不適。 宋瑜的聲音有些發顫,“這、這是……” 丫鬟循聲望來,欠身行禮解釋道:“稟姑娘,這是段郎中的友人,同家主有要事相商,便先在此恭候?!?/br> 宋瑜頭皮發麻,這是她家,他是知道自己身份的,饒是想掩藏也毫無辦法。 誰都知道宋家統共兩個閨女,一個遠嫁他方,一個待字閨中。果不其然,霍川放下手中茶盞,向她這邊偏頭,明知故問:“三妹也在?” 他這聲三妹叫得實在自然,甚至連周遭丫鬟都沒反應過來不妥。當著眾人面不好發作,宋瑜低嗯一聲將托盤握得更緊,轉身逃進了內室,心如擂鼓。 段懷清到來已久,正為宋鄴的病癥愁眉不展,這病他從未見識過,真個無從下手。 宋瑜強自鎮定心緒,上前關心宋鄴病況,“我耶耶身體如何?” 段懷清聞聲抬頭,撞進一雙盈盈秋瞳中,殷切期盼。這姑娘生了極好的模樣,杏臉桃腮,芳顏皎皎,他察覺失態,低咳一聲道明了家主病情。 宋瑜越聽眉頭攢得越緊,有些話不便當面詢問,她生怕耶耶聽了傷心。 因才開了幾貼新藥,目前并未有新的進展,段懷清只叮囑了平常飲食作息要注意的事宜,便提起藥箱準備離去。宋瑜同他一并退出,命澹衫給付診金,正欲詢問清楚病況,走出內室便見段懷清并未立即離去。 他在霍川身旁停下,低頭與他細聲道了兩句,只見霍川微微頷首,狀似沉思。 抬眸見宋瑜杵在落地罩下,他揚眉一問,“女郎還有何事?” 宋瑜一肚子話硬生生咽回去,問得頗為失禮,“郎中,要……留下嗎?” 段懷清寬容一笑,向她引薦一旁霍川,“這是好友成淮,他眼睛不便,今日來找宋老爺,回去需得留人為他引路?!?/br> 說罷復又道:“女郎但說無妨?!?/br> 宋瑜可算領教一回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她垂眸悄悄看霍川,只見他以手支頤,唇角勾起若有似無笑意。 明知他看不到,宋瑜仍舊無地自容。 他在看她笑話,思及此更是一句話說不出。 在她窘迫難堪之際,霍川先一步起身朝她走來,“不必了,我們認識?!?/br> 段懷清十足感興趣地哦了一聲,對方是養在深閨的宋家嫡女,他哪來的機會認識?況且對方一副怕極了他,明顯不欲與他多糾纏的模樣,怎么也不像是認識,更像是……孽緣多一些。 ☆、第16章 見傾心 這是她家,身旁有十數雙眼睛盯著,宋瑜下意識后退半步,“沒什么事了……我先告退?!?/br> 說罷轉身便走,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思。尚未走出內室便被身后人喚住,他一聲“三妹”便將宋瑜的腳步定住。內室尚有阿母阿耶,宋瑜猜想他不能拿自己如何,是以站住腳步,恭謙有禮道:“霍園主有事?” 霍川彎唇,“上回我說的事,不知你考慮得如何?” 宋瑜失色,驚詫不已地瞪大眸子,未料想他竟在大庭廣眾提及此事?!坝袆趫@主費心,阿母已替我解決?!?/br> 霍川靜了片刻,“上回我受傷未愈,三妹索性趁此機會一并付了診金?!?/br> 語氣理所當然,光明正大地向她討要藥錢,不只是宋瑜,連段懷清都訝異地挑高了眉毛。今次為了他醫治眼睛,委實注意到額角一塊小傷口,不大深,才褪去痂印生出新rou,不過小拇指甲蓋兒大小,根本不足一提。 成淮何曾如此斤斤計較了?他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饒有趣味。 經他提及宋瑜才往他臉上看去,慚愧之中留有幾分頑固,內室阿母阿耶聲音清淺,談話內容依稀可辨。她不禁放低嗓音,抿唇稍顯無措,“上回一事是我失手無意為之,心有愧疚,診金定會替園主墊付,若有需要,稍后我再命人送賠禮給您,園主大量,此事不如便一筆勾銷?!?/br> 宋瑜這句話完全客套,哪想他竟十足干脆地應了下來,“此話不錯,待我同令尊議完事,便請三妹攜帶賠禮而來,我在正堂等候?!?/br> 竟還有這般厚顏無恥的人,宋瑜不可置信地盯著他的臉瞧,似要將人皮膚灼燒個窟窿來。 可惜他坦坦蕩蕩,絲毫不覺有愧,恰巧此時內室走出個丫鬟,“家主請霍園主進屋詳談?!?/br> 霍川從宋瑜身前走過,自然察覺到黏在他身上的視線,駐足一語雙關,“三妹若再逃避,我不會就此罷休?!?/br> 旁人都以為他說的是藥錢這事,唯有宋瑜將他其中威脅聽得明明白白。 她是生出過躲避的念頭,畢竟兩人關系尷尬,她又是待嫁之身,無論如何都不該走得太近。怎奈這人逼迫得緊,如今竟然尋到她家中,宋瑜頭一回對人生出莫大恐懼。好似他能布下天羅地網,專等你乖乖跳入。 回過神后霍川已由丫鬟牽引進入內室,她攢緊了拳頭,舉步迫不及待地離開此地。 廊廡下段懷清遠遠將她喚住,他從內室追來,停在宋瑜幾步開外,瞟一眼她身后澹衫薄羅,“不知可否與女郎借一步說話?” 從頭到尾都被霍川攫取注意,宋瑜甚至沒來得及打量這位年輕郎中,這才看見他面如冠玉,風采翩翩。想到他與霍川關系,宋瑜下意識地排斥,眉心微微擰起不大愉快,“郎中有何事直說便是?!?/br> 段懷清面露為難,他可真個冤枉,無端端被殃及,落了個同流合污的罪名。他抱拳微微一禮,“實在冒昧,斗膽請問女郎家中排行數幾?” 宋瑜合緊牙關,許久才緩緩道:“數三?!?/br> 原來如此,霍川與她大兄有幾分交情,叫一聲三妹也不為過。段懷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頓了頓又問:“不知女郎與成淮因何……” 耐著性子陪他已是仁至義盡,若不是看在他為家父醫治的份上,宋瑜根本不樂意與他周旋。她耐心耗盡,統統顯示在臉上,櫻唇不滿地微微撅起,“我同他毫無關系,只是偶一回路過不小心砸傷了他,郎中請勿多心?!?/br> 這歪曲現實的本領確實高超,段懷清笑了笑,眉眼舒展,知她不愿多說便不強人所難,“有勞女郎?!?/br> 宋瑜禁不住多看了他兩眼,道了聲“再會”便踅身走在游廊下,姿態從容,賞心悅目。 早就聽聞宋家嫡女貌美,是世間難求的絕色,見之傾心。早先他聽罷不信,再加上另有傳言說她貌丑無鹽,便并未放在心上,只當是噱頭罷了。哪知今日一見大開眼界,商賈之家竟能養出如此嬌貴的女兒來,果真稱得起國色天香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