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他也知道生病難受,這段時日以來,他日日病得死去活來的,長這么大,他也沒生過這么久、這么難捱的病。 對他來說,與其這般病著,還不如讓后主一逞口舌之快呢。 他怕什么?還不是怕面前這位祖宗受辱,記在他的賬上,讓他以命來抵? 他冷聲笑了一聲。 “霍將軍,你當我為什么倒藥?”他道。 霍無咎沒出聲,只靜靜握著他的手腕,以沉默同他對峙。 江隨舟接著道:“方才那太醫的話,你聽見了吧?他為何總來看本王,又為何那般提醒本王?因為皇上說了,他的千秋宴,讓本王帶上你出席,他要見你?!?/br> 許久沒這么一連串地說這么長的一句話,江隨舟的氣息有些上不來,說到這兒,嗆得喉嚨咳了幾聲。 他強忍著,接著道:“他見你,所圖為何,不必本王說吧?本王雖不想管,卻也不愿在群臣面前丟這樣的面子。將這玩意倒了,多病幾日,對你對我,都是好處,明白么?” 說完這話,江隨舟很是費勁地喘了幾口氣,才將氣息捋勻。 他垂眼看向霍無咎。 就見霍無咎抬著眼,淡淡看著他,聽他將這番話講完,神情依然極為平靜。 待他捋順了呼吸,霍無咎才靜靜開了口。 “我知道?!彼f?!八?,藥喝了?!?/br> 江隨舟皺眉。 就見那雙沉黑的眼睛,平穩又安靜。 他分明已經站不起來了,身在敵國,是人人得而踐踏的戰俘,但那雙眼睛,卻讓人莫名感到一股令人安心的強大。 “要不了我的命,我沒什么怕的,他讓去,我就只管去?!彼f。 頓了頓,霍無咎有些生硬別扭地開口道。 “所以,你也別怕?!?/br> 第26章 ……別怕? 這是江隨舟第一次聽見有人對他說這樣的話。 他不知道霍無咎哪里來的底氣。他就算是個斬神殺佛的戰神,如今也不過是一尊泥塑的神像,隨便來個手腳毛躁的,都能給他砸碎了。 但是,這話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卻偏偏極讓人信服,一時間,江隨舟感覺,他像是真的要把他牢牢護在身后一般。 江隨舟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 霍無咎手下感覺到江隨舟掙扎的力度松了,抬眼看去,便見這人神情雖仍舊是冷的,眼神卻有點放空。 他不由得在心下嘆了口氣。 這個人,分明人畜無害,卻偏要給自己披上豺狼的皮。 他松開了江隨舟的手腕,順帶拿走了他手里的玉碗。 手頭一空,江隨舟才回過神來。 就見輪椅上的霍無咎竟把他的碗拿走了,這會兒正一手端著藥,抬著一雙冰冷平靜的眼睛,靜靜看著他。 “回床上去?!彼牷魺o咎開口道。 仍舊是生硬又冷淡的語氣,頗像是給自己手下的兵丁下命令。 江隨舟這才注意到,他此時只穿了身單薄的寢衣,腳踝也是露在外頭的。 早春并不太冷,但對他這副病弱的身體來說,卻很難捱。只這一會兒,他身上就被凍透了。 江隨舟只得訕訕地回床上坐下。 就見霍無咎單手搖著輪椅,行到床邊,將藥碗放在了他手邊的矮桌上。 他放下了藥,卻不走。江隨舟看向他時,就見霍無咎淡淡看著他,雖沒說話,卻分明是一副等著看他把藥喝下去才算完的姿態。 江隨舟暗自咬了咬牙。 ……你是王爺還是我是王爺??! 怎么說也是做妾的,這么橫,分明就是以下犯上。 他心里犯嘀咕,抿緊嘴唇,端過了藥碗,仰頭喝了下去。 ……苦得要死。 —— 江隨舟的病果真好了。 經過這一日,他也想通了。反正霍無咎已經知道了后主要做什么,也說了他不怕,那后主再怎么作死,也跟他江隨舟沒關系了。 畢竟,他真正怕的,是霍無咎日后跟他算賬。按這樣來說,他應當高枕無憂了。 但是,他和霍無咎日日共處一室,有時一抬眼,就能在房中看見他。 這幾天,他的眼神撞上霍無咎時,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千秋宴那日,后主會干什么? 后主自己的生辰,是他的大好日子,想必不會在宴上見血,不至于傷及霍無咎的身體。后主又是個沒什么腦子的傻子,真將人弄到面前,想來也是一番言辭羞辱,不痛不癢的。 但是江隨舟沒忘,后主身側的那個龐紹,最是個心思深沉、一肚子壞水的東西。 不用猜,江隨舟就知道,他一定會給后主支陰招。 當然,這些陰招全是沖著霍無咎去的。江隨舟既然已經將自己擇干凈,就不必怕了。 可他偏偏總有些擔憂,離千秋宴越近,他心下便越不安穩。 江隨舟只得將這種心理,歸咎于他和霍無咎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 不然,還能有什么原因呢? 三天過得很快。待江隨舟的風寒大好了,便也臨近了后主千秋宴的日子。 提前一天,江隨舟再次迎來了龐紹請來的太醫。 那太醫來時,江隨舟并未臥床,已然穿戴妥帖,披了一襲玄色的薄大氅,坐在正堂里看書。那太醫上前,替他把了一番脈,便退了兩步,跪了下來。 江隨舟收回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杯,淡淡瞥向他。 便聽那太醫跪在地上說道:“恭喜王爺,您身子已然大好了。臣回宮便可稟報皇上,說您可以參加明日的千秋宴,不會有所耽擱了……” 江隨舟一斂眉。 下一刻,鏘然一聲,他手中的茶盞砸在了那太醫的面前。 房中的下人們皆嚇得一悚,窗邊的霍無咎也抬眼,看向江隨舟。 就見他歪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上,胳膊搭在扶手上,大氅披散開來,頗為閑適慵懶。 他生得極精致,容貌又冷淡,垂眼看向旁人時,倨傲冰冷,卻莫名有種罌/粟般的吸引力,讓人一旦看見,既生畏懼,又忍不住地想要靠近。 在他面前,茶盞碎了一地,熱茶潑在那太醫的衣袍上,將他嚇得一哆嗦,后頭的話也堵在了喉嚨里。 就聽江隨舟緩緩道:“千秋宴……千秋宴。怎么,接二連三地提醒本王,是覺得本王不愿意去?” 他知道,這個太醫,就是龐紹豢養的走狗。一邊以問診為名監視他的身體狀況,一邊得龐紹的指示,想方設法地給他添堵。 前一件事,江隨舟反抗不得,但是后頭這件事……就是龐紹知他好欺,特意讓人耀武揚威了。 他當然放任不得。 那太醫被他那一茶盞嚇了一跳,此時聽他說這話,忙道:“自然不是!是陛下有令,讓臣……” “皇兄是跟你說,我與他兄弟不睦,連他的千秋宴都不想去參加嗎?” 這自然是實話。但這種實話,心照不宣就夠了,絕不能拿上臺面。 誰先說出口,誰就是不孝不悌。而若是底下的人說出口……那就是挑撥主子之間的情誼了。 太醫自不敢認,跪在原地躬身低頭,匆匆道:“陛下自然沒有!只是臣……” 江隨舟冷笑了一聲。 “這種話,皇兄自然不會說,分明是你這做奴才的自作主張?!彼??!盎市旨茸屇銇砜床?,就好好地看病,多嘴玷污皇兄的名聲,本王也不得不替皇兄罰你?!?/br> 那太醫慌張地忙要辯解。 這個不得勢的靖王,宮里宮外,誰看得起他?便是龐大人讓他來瞧病,也吩咐過,讓他敲打敲打這位。 前頭幾次,見這靖王默不作聲,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他還以為這是一只軟柿子,卻沒想到他蓄勢待發,竟是在這里等著他…… 江隨舟卻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孟潛山?!彼_口吩咐。 候在門口的孟潛山連忙上前。 便聽江隨舟道:“打一頓板子,由你親自送回宮去,說此人蓄意挑撥本王與皇兄的情誼。本王已罰過了,剩下的,就讓皇兄看著辦吧?!?/br> 孟潛山前幾次早看這太醫不順眼,聽到江隨舟這話,高興得眉飛色舞,忙喚院外的小廝進來,將這太醫拖出去了。 江隨舟淡淡道:“拖遠點打,別臟了本王的耳朵?!?/br> 孟潛山連連應是,指揮著小廝們將那太醫拖出去了。 房中清靜下來,立時便有侍女上前,小心翼翼地打掃干凈了地面,替江隨舟倒上了新茶。江隨舟端起茶盞。 他知道,這太醫是龐紹派來的人,被他送回去之后,雖不會丟命,卻也定然會礙于情面,被虢奪官位,逐出宮去。 他作為一個大學老師,連體罰學生的事都沒做過,更不會因為什么人犯了錯、招惹到自己,就讓他挨打、丟烏紗帽。 但是,他卻又不得不這么做。 那些人步步緊逼地欺負他,若半點不回擊,那些人便會變本加厲、肆無忌憚。他被卷進了原主的困局之中,如果不忍心傷害對手,那么死的就一定會是他。 江隨舟抬眼看向門外。 陰沉沉的天色之下,是精巧華麗的重重屋檐,層層鋪開,似將他困在了一方棋局里。 江隨舟不著痕跡地緩緩出了一口氣,重新拿起了扣在桌上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