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他早習慣了霍無咎影子一般活在他的房間里,便也沒注意到,他這一番情態,盡皆落在了霍無咎的眼中。 病秧子,不過是打了個早就該收拾的人,自己就先不忍心了。 也幸而他生在錦繡太平之中,不見血,更沒上過戰場。不然,真讓他看見殺人,又要把他嚇成什么樣了? 霍無咎垂下眼,斂去了眼中的情緒。 ……合該一輩子嬌養在盛世之中。 —— 二月廿四,便是后主的生辰。 這日一早,窗外便下起了小雨。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整天,一直到暮色西垂,到了要入宮的時辰,窗外的雨也不見停。 房中早早上了燈,江隨舟被伺候著穿戴起迤邐繁復的袞服,回過身時,就見穿戴妥帖的霍無咎被孟潛山從后間推了出來。 因著霍無咎身份特殊,江隨舟早吩咐過,不要給他穿得太過張揚。但僅是一襲藏藍錦袍,一只制式簡單的發冠,便將此人勾勒得氣勢凜然,通身的貴氣擋也擋不住。 四下分明燭火熠熠,卻偏生這人,像是會發光一般。 江隨舟的目光一時有些遲鈍,費了不少力氣,才勉強收了回來。 他欲蓋彌彰地清了清嗓子。 “一會入宮,機靈些?!彼沉嗣蠞撋揭谎?,吩咐道。 孟潛山自然知道,他話里的意思,是要他照顧好霍無咎。 孟潛山連連答應。 二人便一路出了王府,上了候在府門口的馬車。 車廂并不太大,霍無咎的輪椅又有些笨重,在馬車上一放,二人便離得極近了。 馬車的門簾一放下來,四下頓時靜了下來,只剩下了他們二人的呼吸聲。 這種在狹窄空間之中此起彼伏的呼吸,能夠給人一種呼吸相纏的錯覺,在沒人說話的靜默之中,顯得尤為清晰。 在這樣的氣氛之下,江隨舟忽然莫名有些窘迫。 他坐在霍無咎的身旁,只他二人,離得極近,讓他忽然有點不知道手往哪兒放。他想開口說話打破這片寂靜,卻又沒話可講,只聽著霍無咎平穩的呼吸聲,一下一下的,將他的心跳都帶慢了。 江隨舟心道,想點什么吧,比如一會到了宴上,后主有可能說什么話,又該怎么應對…… 卻在這時,馬車忽然往前走去。 江隨舟心不在焉,一個不察,被馬車帶得身形一歪,往旁邊倒去。 恰好一頭栽在了霍無咎的肩上。 作者有話要說:霍無咎:投懷送抱? 第27章 那肩上的骨骼和肌rou又緊實又堅硬,乍一磕上去,撞得江隨舟眼前一花。 一陣短暫的眩暈之后,一只手握住了江隨舟的胳膊。 因著那只手頗為有力,乍一握上去,攥得江隨舟骨骼生疼,緊接著,便將他穩穩地一提,撈著他坐穩了。 “坐好?!彼牭搅伺赃吇魺o咎的聲音。 江隨舟有些尷尬地揉揉額角,清了清嗓子。 “抱歉?!彼M量使自己的嗓音平靜淡漠。 霍無咎淡淡嗯了一聲。 馬車行起,車輪碌碌作響,一時間四下有了聲音,車簾也緩緩被風吹起,氣氛便顯得不那么尷尬了。 靜默片刻,江隨舟偷偷瞥了霍無咎一眼。 他坐在他身旁,微側過頭去,目光平靜地看向窗外。窗簾緩緩揚起,碎雨隨著落進來。外頭幾縷燈光照在霍無咎的臉上,在他面頰上落下幾片暖色的光斑。 不知是不是江隨舟的錯覺,他總覺得霍無咎的唇色有幾分白,顯得不大正常。 但車廂里的光線太過昏暗,一時間,江隨舟也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他便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就在這時,霍無咎淡淡轉回目光,看向他。 被抓包了。江隨舟頓了頓,有點生硬的問道:“是冷嗎?” 應當不冷。如今已過了早春,外頭的雨雖有點涼,但對霍無咎來說,肯定算不得什么——畢竟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樣,是紙糊的身軀。 就見霍無咎緩緩開口道:“不冷?!?/br> 他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他的腿。 從今早下雨時,他的腿便開始隱隱地疼。原本是他已經習慣了的痛楚,卻在他出門之后,陡然嚴重起來。 像鐵鋸或鈍斧,在他的經脈上一下一下地割,直拽得他整雙腿都像在持續受刑一般,疼得他頭皮都泛起陣陣麻木,擱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 這種話,他自然不會告訴江隨舟,既覺得不必要,也并不想嚇唬他。 ……不過,靖王似乎特別想跟他聊天。 打從上車時,就心不在焉的,剛才還偷偷盯著他瞧。 他淡淡看了江隨舟一眼。 “你冷?”他回問道。 就見江隨舟搖頭:“我看你……一直在看外頭,想來是因著風太涼?!?/br> 就見窗霍無咎低聲笑了一聲。 “你怎么不猜,我是想跑?”他說。 他嘴角雖帶著兩分弧度。窗簾緩緩鼓動,使得照在他眼中的光也明明滅滅,一時間,像是蘊藉著兩分戲謔的情緒。 江隨舟一愣,繼而莫名有點局促,匆匆將目光轉向了窗外。 “你倒是可以試試,看看皇上在暗處有沒有派人監視你?!彼涞卣f道。 ……剛說兩句話,怎么就慌了? 霍無咎收回目光,唇角的笑容深了兩分。 —— 馬車在開陽門外停了下來。 江隨舟被扶下馬車,便見周遭已經停了不少車駕,官員女眷來來往往,尤其熱鬧。 他一下車,便感覺到有不少目光落在他身上,更多人還將視線落在了他的身后——江隨舟知道,這些人,是在等著看霍無咎。 他神情冷漠而倨傲,在馬車邊站定,便有下人匆匆上前來替霍無咎搬輪椅。 眼看著眾人腳步都慢下來,江隨舟有些不耐煩地皺了皺眉。 想看熱鬧是吧?行,給你們看。 他一回頭,便對那幾個下人厲聲道:“麻利些,要本王等多久?” 那幾個下人匆匆哈腰賠禮,急急忙忙地將霍無咎搬下了馬車。 江隨舟收回目光,凜冽的眼神掃視了一圈周遭的大臣。 這便是一副暴躁極了、隨時會殃及池魚的模樣。這下,眾人紛紛收回目光,像是根本沒看到他們一般,各自走遠了。 江隨舟滿意地收回視線,手往身后一負,徑自往開陽門中走去。 孟潛山連忙推著霍無咎,匆匆跟上了他的腳步。 因著靖王殿下一副心情不佳、隨時都會發怒的模樣,尋常的朝臣雖想上來寒暄幾句,也不敢觸他霉頭,因此一路行來,倒是順暢不少。 不過,卻有各種或明或暗的打量,落在了他、尤其是他身后那人的身上。 霍無咎。 在今年之前,這個名字對他們來說,簡直像是催命的厲鬼。 就是這么個人,一路帶著兵馬,從陽關打到鄴城,將他們從百年祖宗基業里趕出來,一路趕到了大江以南。去年年末,也是這個人忽然起兵,帶著數萬兵馬,列陣江邊,眼看著便要渡江而來,將他們大景趕盡殺絕。 卻也幸而大江易守難攻,北梁又不知怎的,先遣部隊渡了江,之后的兵馬卻沒跟上。這才讓守江的將領撿了漏,將霍無咎一千多兵馬團團圍困住。 即便如此,這一仗還打了七八天,直到對方彈盡糧絕,才勉強抓住了霍無咎。 這對他們大景來說,是什么? 簡直就是半條腿踏入鬼門關,卻反殺了索命的無常。 現在,這無常被打斷了雙腿,被人推著,跟在靖王殿下的身后,以他家眷的身份來參加他們陛下的千秋宴呢。 或多或少的,眾人都想看看,那位傳說中青面獠牙的霍將軍,是怎樣一番模樣。 卻并不是他們心中那副黑臉圓目、滿臉胡須的莽漢模樣。 相反,那是個相貌極其英俊出眾的人。 他靜靜坐在輪椅上,修長高大的身軀怎么看都有幾分委屈,但他卻坐得極其端正。他穿得很簡單,臉上也不大有血色,卻偏偏鋒銳如出鞘的刀鋒,讓人輕易不敢接近。 卻在這時,周遭氣氛微微一變。 江隨舟的余光也看見了一個人。 高大壯碩,身上明明穿著廣袖偏偏的袞袍,卻偏生像個山里爬出來的土匪。一張黑面,顯眼極了,一雙銅鈴似的大眼,此時滿含著悲憤,甚至眼眶都有些泛紅,正死死盯著他。 ……哦,紀泓承啊。 江隨舟暗自深吸了一口氣。 這紀泓承可是個莽撞耿直的人,這會兒見著霍無咎,不定會說出什么話、做出什么事來。 他做好了準備,等著紀泓承發難。 便見紀泓承果然大步向他走來,衣袍飄飛,活似黑熊鉆過了布匹店,裹著一身綢緞,張牙舞爪地要撲過來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