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所有人都高興了,唯獨江隨舟嘴里發苦。 他轉過身,加快了腳步,一頭扎進了原主的書房。 他一進書房,便把旁人都關在了外頭,誰都不讓進來。 這一下午,他拿出了自己搞學術時候查證分析史料的本事,把原主書房中的折子和信件全都翻撿了出來。 果不其然,原主雖裝出一副閑散王爺的模樣,實則和朝中不少大臣私下都有往來。 但是,因著龐紹如今在朝堂里一手遮天,黨羽又極多,所以即便能看出原主在朝中苦心經營,但成果依舊不盡如人意,僅拉攏了些散兵游勇,對龐紹來說,根本不成氣候。 想必這也是為什么,龐紹一直不屑于動手對付他。 除此之外,江隨舟還從賬冊上,翻到了自家后院的兩位夫人。 一個叫徐渡,是江隨舟南下到臨安后認識的露水姻緣;一個叫顧長筠,是他前兩年從青樓里買回來的倌兒。 那徐渡并不受寵,但跟顧長筠關系不錯;而原主則極寵顧長筠,每隔幾日,定要到他房中去歇,每次進去,還都不讓旁人跟著。 除此之外,他府中原還有不少夫人小妾,有自己領回家的,還有同僚送來的。 不過,僅僅幾年,就病死的病死、受罰的受罰,最后只剩下了這兩人。 江隨舟皺了皺眉。 他卻是沒想到,原主竟是個這般殘暴的人。想來府中的下人懼怕他,也是事出有因。 日頭一點點移到了天空正中,又一寸寸落下,夕陽斜著透過窗紙,暖融融地照了一室的融金。 孟潛山前來敲門,告訴江隨舟,到了晚膳時間了。 江隨舟將房中的信件收好,便出了書房,坐上了孟潛山早就備好的歩輦。 去往顧夫人院子的路上,他已經想好了該怎么應對。 原主是個斷袖,可他卻不是,更不會做出對別人的侍妾下手的事——雖然這個“別人”,如今已經是他自己了。 這姓顧的妾室,是青樓中出來的,想必沒什么勢力。因此,他打算到了之后,任由對方如何哭訴,也只管冷著一張臉,擺出一副被哭煩了的模樣,訓他幾句就拂袖而去。這之后,再借此為由頭,裝作不喜后宅爭斗,冷落了對方,就算把這事揭過去了。 他打算好了,也做下了心理準備,只等對方沖哭了。 可他卻沒想到,自己學著原主的做派屏退了下人,走進顧長筠的院子、推開他的房門時,看到的竟是這樣一番景象。 顧長筠懶洋洋地歪在里間的榻上,一手握著纏著繃帶的手腕,正慢悠悠地揉。 在他旁側,徐渡也在。 見江隨舟進來,徐渡起身,抱拳沖他行了一禮。 而那傳聞中是個青樓里出來的狐貍精的顧夫人,則一副熟稔卻不露半點媚態的模樣,起身笑道:“今日屬下為了找借口見主上一面,可是吃了大苦頭——那位霍將軍,下手真狠?!?/br> 第9章 繞過那片廣闊精巧的園林,便可到王府后宅。大片別致的屋舍被分割成院落,就是王府妾室們所住的地方。 靖王府原是臨安一富可敵國的豪紳的住所,整座府宅占地極廣,且極為奢華精致。朝廷逃難來此,豪紳生怕自己樹大招風保不住性命,便充公了不少財產,將家宅也拱手讓人了。 此后,這處便成了靖王府。 靖王不似那豪紳一般幾代同堂、人丁興旺,偌大的宅院根本就住不滿。因此,后宅雖屋舍眾多,卻大多空著,空得太多,年月又久,便有不少屋舍根本無人打理。 角落之中,隨著夜幕降臨,一座年久失修的院里燃起了幾盞殘燈。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了。 侍女提著個食盒,跨過門檻便大步走了進來。這主屋并不大,里頭的物件也許久無人清掃,一進來,四下都是灰塵,有些嗆人。 她嫌棄地皺了皺眉,加快腳步,走到了房中的桌前,將那食盒往桌上重重一放。 “飯放在這兒了,主兒自便吧?!彼Z氣涼冰冰的,“主兒”二字又帶了幾分陰陽怪氣,在安靜的夜色中極為刺耳。 房中輪椅上的那個人,并沒有回應她。 這侍女早看出來了,這人不光是個殘廢,還是個啞巴。只要旁人別動手碰他,隨便人怎么欺負,他都不會有反應的。 自然是最好不過的出氣筒。 這侍女才入靖王府幾個月,好不容易得了個伺候主子的機會。 雖說府上幾位都是主子,但區別也大,比如徐夫人那里,就不是好去處。 她早想尋尋門道,想方設法地要顧夫人院里去伺候,卻沒想到,竟被分給了這個殘廢。 到這兒來,能討到什么好兒?就這殘廢自己,都住在漏風的破房子里呢。 這侍女一肚子的怨,看到那輪椅,便覺得晦氣。 見這殘廢一如既往地不說話,她冷笑了一聲,道:“你怕是還不知道吧,今兒中午你一動手,顧夫人的丫鬟就去王爺那兒告狀了。王爺一聽,立馬便說,今晚要到顧夫人的房中去?!?/br> 霍無咎一動不動。 那侍女嗓音有些尖銳:“你可知顧夫人是什么人?動手打了王爺的心尖尖,你當王爺會放過你?屆時王爺要罰,保不齊還要株連我們。我也是晦氣,分到這么個破院子便罷了,第一日來,便碰上這樣的事?!?/br> 說完,她冷哼一聲,轉身便出去了。 “一個殘廢,還要同人動手,真是不自量力?!?/br> 門被重重摔上。 霍無咎緩緩閉了閉眼。 他此時額頭燙得厲害,已然因為身上傷口未愈而發起了燒。 他腦中漸漸蒙了一層混沌,卻又清醒得很。 他將一切情緒掩回了雙目深處。 那雙眼睛里,有一只野獸,被強行用理智關進狹窄的囚籠里,被鐵籠磨得渾身鮮血。 他從小只忍過疼,沒受過辱。 他知道敗者為寇,任人宰割,最為理所應當。他也知需留青山,臥薪嘗膽,只要存一口氣,總會有血債血償的一天。 他知道,沒什么疼是忍一忍過不去的,卻從來不知,想殺死一只虎,不必真的用刀。 只需讓它受些傷,關起來,再在他患處灑上一把散不去、躲不掉的蠅蟲。 它便自然會死,一點點地死。無論它有多強大,都無法反抗。 —— 江隨舟愣愣看著他們,就見顧長筠上前請他坐下,開口便問:“主上,今日朝堂之上,龐紹可有何動作?” 江隨舟被顧長筠一句話問懵了。 他想過多種可能,卻沒想到,這狐貍精不是狐貍精,那露水姻緣也不是露水姻緣,這兩個人,竟是原主以妻妾為名,養在府中的幕僚。 一時間,許多事都明朗了許多。 原來,原主所謂“斷袖”,是裝出來的。不必想也知道,裝給后主和龐紹看,便可以掩人耳目、降低他們對自己的顧慮;而所謂因他殘暴陰狠而死的妾室,想必都是被旁人塞來試探他的眼線,故而慘死在他手中。 江隨舟一時竟有些佩服原主。 忍辱負重、心思縝密,想來若是坐上皇位的是他,景朝也不會滅亡得這么快。 他一邊緩緩在正中的太師椅上坐下,一邊消化著突如其來的巨大信息量。 片刻,他斟酌著詞句,簡短開口道:“他借皇上之口,向本王要回了修葺宗祠之權?!?/br> 說完,他拿起了桌上顧長筠才給他倒的那杯茶,喝了一口。 方才他在書房里翻資料翻得投入,喝水都忘了,這會兒往這一坐,才覺得口干舌燥。 江隨舟喝了兩口茶,卻聽房中一片安靜,那兩個人誰也沒說話。 他放下茶杯,朝他們看過去。 就見坐在一側的徐渡不急不緩地開口問道:“此次宗廟修葺,雖關乎不大,卻是禮部幾位大人極力爭取來的……如今,已是被龐紹奪走了?” 他面容平和,神色也淡然,單簡單幾句話,就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江隨舟不由得放松了些:“陛下開口索要,別無他法?!?/br> 旁邊,顧長筠開口道:“他既借了陛下之口,王爺的確難以拒絕。只是可惜,銀子又要落到龐紹手里了?!?/br> 徐渡道:“此后還有機會,靜候便可。但是禮部的諸位大人,王爺可安撫好了?” 顧長筠點頭:“確實。那幾位大人此番替王爺爭搶,從中做了不少的事。若是惹惱了他們,王爺這些時日同他們的來往,都會成為他們手中王爺的把柄?!?/br> 說完,兩人紛紛側目過來,看向江隨舟。 他們話說得直白,且頭頭是道,一看便知,平日里原主所獲得的消息,都會同這二人共享,這兩個人對他來說,是極其值得信任的。 不過前提是……他們沒發現,靖王已經被另外一個人掉包了。 因此,江隨舟頗為謹慎,將他們所說的話,連同那幾位大臣的名字謹慎記下后,便點頭言簡意賅道:“本王知曉,今日也知會過齊大人?!?/br> 二人紛紛點頭。 接著,江隨舟便簡略地將朝堂上其余幾條奏報告訴了他們。也幸而后主是個大昏君,上一次早朝也沒談什么有用的事,因此江隨舟也沒大費心神。 這二人便自然地同他討論了起來。 他們所考慮的,都是在此朝局之下,龐紹會怎么做,他們又有什么機會能從中作梗、順帶獲利。江隨舟漸漸看明白了,這兩個人想必就是原主的智囊,替他分析推斷之后,再由他作出決斷。 而原主因著勢單力薄,因此與龐紹作對時,手段也不怎么光彩——比如修宗廟那件事,原主的打算就是也從里頭貪污,跟龐紹的區別,也就是錢落在誰的手里。 江隨舟倒是理解他。畢竟朝廷到了這樣的地步,一味保持正直干凈,是根本沒用的。 江隨舟便認真聽著他二人說話,將有用的信息記下來,留待日后渾水摸魚用。 時間一點點過去,待他們議完了事,燈油已經燒了一小半了。 幾人停了下來,江隨舟說得有些口渴,復又拿起茶杯,喝了兩口茶。 就在這時,顧長筠又開口了。 “主上……對霍無咎感觀如何?”他問道。 江隨舟一愣。 ……什么感觀如何,你難道還要跟他爭寵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