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他行了兩步,停住回頭,朝今夏與楊岳冷道:“兩位不走是想到牢里去做內應么?” “你……” 今夏已經被他擺弄得沒脾氣了,只說了個你字,便頹然閉上嘴,默默跟上他。 身旁,楊岳尚不忘和氣地與抓他的錦衣衛告辭:“諸位莫送了,留步、留步……” 壓根沒挪過一步的錦衣衛面無表情看著他。 回到官驛,時辰已經不早,估摸著再一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大人若無別的吩咐,卑職就先行告退了?!睏钤烙卸Y朝陸繹道。他身后,今夏呵欠連連,場面話都懶得說,困倦地只想回屋睡覺。 “袁姑娘!” 今夏一個哈欠正打到一半,陸繹刻意加重的聲音讓她打了個激靈:“……大人,還有何吩咐?” “明日你去查明周顯已的相好,他二人相識于何時何地,如何交往,包括這女子的身世背景、性格脾氣等等,越仔細越好,都需查明?!?/br> “卑職、卑職……”以陸繹的性格,給他做事肯定是吃力不討好,今夏越想越覺得不能這樣下去,“卑職能力有限,大人實在不必湊合,不如還是請錦衣衛來協助,以免耽擱正事?!?/br> 聽罷這話,陸繹盯著她,也不說什么。 楊岳生怕今夏惹惱了陸繹,忙接話道:“明日我來查此事便是,一定不負大人期望?!?/br> “揚州有一位骨科名醫,姓沈名密,我已派人知會過,明日一早讓他給楊捕頭瞧瞧腿上的舊疾?!标懤[淡淡道,“難道你不該陪著你爹么?” 未料到陸繹竟一直記掛著楊程萬的腿疾,還請了沈密來為他看診,這著實讓今夏與楊岳始料未及。 “應該,當然應該?!苯裣拿Φ?,“大楊陪著頭兒去,我來查那女子。大人放心,老鼠在她家打過幾個洞我都會查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絕不漏過任何蛛絲馬跡?!?/br> “只要袁姑娘你能做到心無旁騖,全力查案,”陸繹似笑非笑,似乎話中有話,“這等小事,你的能力也能湊合著辦?!?/br> “……大人過獎了?!?/br> 看在他請名醫給頭兒看病的份上,今夏決定不與他一般見識。 ☆、第二十三章 惦記著給爹爹瞧病的事情,楊岳只略躺了躺,天才蒙蒙亮,他便起早熬了米粥,又順手做了蔥抓餅,然后才去請爹爹起身。瞧今夏房間還沒動靜,又去敲她的門: “今夏,趕緊起來!都什么時辰了?!?/br> 里頭靜悄悄地沒動靜。 “你不餓的話,蔥抓餅我就不給你留了?!睏钤澜又?。 話音剛落,就聽見里頭悉悉索索趿鞋的聲音,下一刻,門被打開,今夏揉著眼睛出來。 “哥哥,我剛閉眼,你也心疼心疼我行不行?!彼緡佒庾?。 “你都睡了兩個時辰,夠了夠了,拿冷水洗把臉就精神,今天一堆事情呢?!睏钤狼扑桓蔽也徽竦哪?,推著她往銅盆的地方走。 “哎呦……”今夏眼睛都不睜,又被楊岳拖著走,一不留神撞上房中的透欞架格,痛呼一聲。 未等她開口,楊岳先埋怨她道:“你能不能小心點?!?/br> 今夏扶著額頭,干瞪他:“大楊,當捕快也要有人性?!?/br> “所以我做了蔥油餅孝敬你,夠有人性了?!睏钤腊阉媾杓芮耙煌?,口中嘮嘮叨叨,“我告訴你啊,陸大人要你去查周顯已的相好,你勤快著點,別拖拖拉拉,一定給陸大人留個好印象?!?/br> 今夏掬了把水撲到面上,冷得打了個激靈,轉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你腦子被驢踢了?” “這凡事,咱們得往長遠著想。你看,這江南名醫又不是只有沈密一人,萬一沈密瞧不好爹爹的腿,我還得求著陸大人再尋幾位名醫來?!?/br> “果然目光長遠,難怪你跟我娘特談得來?!苯裣呐厕硭?。 “少扯閑篇,總之你接下來,須得謙卑謹慎,做事勤勉。記著,陸大人吩咐的事,再小都是大事。你可別一不順心就沖人家呲牙,別惹陸大人不高興,別說不敬的話,背后說也不行?!睏钤酪荒樥龤?,緊接著又補上一句,“以免隔墻有耳?!?/br> 小刷沾了鹽在嘴里使勁努努,今夏不以為然地含糊道:“這會兒他肯定還睡著呢,有耳也聽不見呀?!?/br> “陸大人一大早就起來了,在后院練功呢?!?/br> 今夏楞住,疑惑道:“這么早,他昨夜里就沒睡過覺吧?” “對了,我都忘了問你,昨夜你怎么會和他在一塊兒呢?” “別提了……”今夏捏捏后脖頸,邊行邊道,“你知道么,昨夜是周顯已的頭七,我和陸大人就在他上吊的小樓上待了一宿?!?/br> 楊岳微楞,追上她壓低嗓音道:“膽可夠大的,聽說冤死的魂兇得很,你沒撞見什么吧?” 今夏剎住腳步,瞇眼看他:“你也覺得他是冤死的?” “你不是一直都這么說么?” “我說你就信??!” 今夏沒好氣道,拐入用飯的小廳,瞧見桌上做好的蔥抓餅,便先拈了張撕著吃。 估摸著爹爹過會兒就來,楊岳先把米粥盛出來散熱氣,見今夏抓餅的油手伸過來,啪得打回去,又替她也盛了一碗。 按理說,他們是小輩,與長輩同桌吃飯須得等長輩入座動筷之后自己方才能開吃。但由于捕快這行當特殊些,辦起案來晨昏顛倒是常事,用飯是沒時沒晌,有的吃時就得趕緊吃,要不然說不定什么事情一交代下來,就吃不成了。故而楊程萬從來不要他們等著他入座,先填飽肚子是要務。 小米粥熬得又香又稠,今夏也不怕燙,端起來就吃,看得楊岳直咂舌。 “再也沒有什么能比一碗熱乎乎的米粥,更讓人有回魂感覺?!背粤舜蟀胪胂氯?,她忍不住嘆息道。 楊岳同情地看著她:“你昨晚真見著鬼了?” 今夏又拿了張蔥抓餅,邊吃邊忿忿道:“三更半夜,翻墻而入,還要我撬鎖,知道的是查案,不知道還以為做賊呢?!?/br> “看不出陸大人對這案子還挺上心?!?/br> 今夏白了他一眼:“他上心?那我就是兢兢業業廢寢忘食!” 瞧她塞得鼓囊囊的嘴,楊岳搖頭:“你什么時候能廢寢忘食,那說不定找著建文帝就有望了?!?/br> “一邊去!” 今夏懶得搭理他,接著又吃又嚼,忽聽見門口一聲熟悉的“喵嗚”,轉頭望去,昨夜小樓內的黃毛虎斑貓正熱切地將她望著。 “你怎么跑這來了?”她奇道。 “喵嗚,喵嗚?!狈守埌ぐげ洳涞剡M來,圓溜溜的眼睛盯著她手中的蔥抓餅,親熱地又叫了兩聲。 “真識貨,知道這個好吃是吧,”楊岳已經撕下一小片蔥抓餅,喂到貓嘴邊,“最后一片了啊……這貓從我開始烙餅就蹲在灶間門口,吃了快有兩張餅了,怎么還餓?” “你還喂它?!”今夏瞧著胖貓圓鼓鼓的肚子都快拖到地上了,氣就不打一處來,“你知不知道,它每天早晚兩頓豬油拌飯呢,它哪里能餓著?!?/br> 說話間,楊程萬一瘸一拐地進來,楊岳忙上前去扶。 “頭兒,你的腿怎么樣?”今夏問道,“大楊跟您說了沒有?陸大人給您找了個江南骨科的名醫,今兒要給您瞧腿?!?/br> 楊程萬在椅子上坐下:“老毛病了,還折騰什么?!?/br> “即是老毛病,那就更得看看了?!闭f話的是陸繹,剛剛自門外邁進來,“昨日我已打聽過,這位沈密祖上世代行醫,對跌打損傷,尤其是陳年舊患,頗有經驗。待會兒用過飯,我就帶前輩您過去給他看看?!?/br> 肥貓見又來一熟識之人,輕喵慢叫地蹭過去,粗尾在陸繹衣袍下擺上掃來掃去。 “我的事怎么好勞煩大人,這個……”楊程萬還要推脫,卻被陸繹以手勢打斷。 “前輩不必與我見外,你腿腳有疾,不便查案,治好方才是正理?!?/br> 楊岳是見過爹爹舊疾發作之苦的,當下也勸道:“爹,不管怎樣,終歸去看看,便是不一定能治好,肯定也會教些保養法子?!?/br> “就是啊,頭兒,您一發舊疾,大楊也跟著一宿一宿不敢合眼,您就算是心疼他,也得去看看?!苯裣膸椭鴹钤绖袼?。 見他們這般說,楊程萬只得點頭答應:“那就多謝大人了?!?/br> 陸繹點頭:“不必客氣,用過飯后到東角門等我?!?/br> 他轉身時瞥向今夏,雖未說話,目中卻似乎有一絲不愉之色。后者怔了一瞬,繼而恍然大悟,連撕帶咬把手中蔥油餅一股腦地全塞進嘴里,跳起來道:“卑職……現在就去……查那個相好?!?/br> 點了點頭,陸繹這才轉身出去了。胖貓猶豫片刻,估摸覺得陸繹那邊肯定更有好吃的,甩動著粗尾,也跟了過去。 他前腳出門,后腳今夏就因為剛才塞得太急而噎住了,咳得驚天動地,楊岳忙著往她手里遞水,好不容易才總算順過氣來。 “得空兒,我一定地查查他的八字?!苯裣某蠲伎嗄樀?,“這肯定是犯沖??!” 要尋到周顯已的相好,倒不是什么難事,只是在這之前今夏還想先尋另一人。她找劉相左討了張諭令,先去了揚州的刑部大牢。 周顯已的書童,周飛,年紀不過十三、四歲,與今夏弟弟袁益差不多大,卻生得甚是瘦小。一雙眼睛黑白分明,若在平日,想來也是個機靈孩子,可惜在牢中囚了些日子,目中滿是惶恐,一見來人便疑心是要將自己拖出去斬首的。 今夏問了他幾個關于修河款的問題,皆是一問三不知,便轉而問些周顯已起居生活的瑣事,這孩子小心翼翼地謹慎回答著。 “少爺喜靜,尤其在他看書的時候,不許我進書房,連進去添茶也免了?!敝茱w小聲回答著。 “你家少爺一般什么時辰就寢?” “少爺睡得遲,在家都是過了二更天才睡,來了這里之后就更晚了。我不敢上樓驚動他,看燭光常常是過了三更都還亮著?!?/br> 今夏想了想,又問道:“他這么晚才睡,吃不吃宵夜呢?” 周飛連忙搖頭:“少爺是不吃宵夜的,只有在家時老夫人親自煮的,出于孝心,他才會吃一點?!?/br> “你家少爺對吃食好像也不太講究?” “其實少爺他、他……他平日在吃穿上都很節儉,他們說少爺貪了修河款,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周飛抽泣起來,他衣衫單薄,身子冷不禁地瑟瑟發抖。 畢竟還是個孩子,怪可憐的。今夏用衣袖胡亂替他抹了抹淚,想了想,又自懷中掏出油紙包著的蔥油餅,頗不舍地遞過去:“餓不餓,吃吧,吃完了跟我說說你家少爺的相好。他在此地是有個相好沒錯吧?” 周飛捧著香氣撲鼻還帶著微溫的蔥油餅,畏縮地點點頭。 “先吃吧?!?/br> 今夏為他嘆了口氣,眼看著自己的午飯被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下去,沒忍住又嘆了口氣。 小半晌后,周飛吃完整個餅,自覺身上也暖和了許多,朝今夏道:“她姓翟,閨名蘭葉,少爺是在湖上泛舟時認得她的……” ☆、第二十四章 揚州有種人rou生意,美其名曰“養瘦馬”。窮人家養下個好女兒,到了七八歲光景,就有富家領去收養,教她們琴棋書畫、廚藝一類技藝,而所受教育皆是如何成人之妾后維持家庭的安寧。 士人娶妾,最擔心的是妻妒忌,妾爭寵,但取揚州瘦馬為妾,就可以免于此煩惱。 而這些“瘦馬”又以人物俊秀、聰愚分三等。凡聰明俊秀、人物風流者,養家就教她彈琴、吹簫、吟詩、寫字、畫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技藝上不僅教習梳妝打扮、行立坐臥的風姿外,更有甚者還會專門按照《如意君傳》這本春宮圖,學習枕上風情。 周飛口中的這位翟蘭葉便是一位“瘦馬”,并且還是此中翹楚。數月前,她泛舟湖上與周顯已相識,一曲琴音,兩杯淡茶,寥寥數語清談,便引得周顯已為之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