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你家少爺既然對她著迷得很,為何不干脆把她娶回來,他在外頭納個小妾,也不是什么大事?!苯裣膯柕?。 周飛唉聲嘆氣:“少爺何嘗不想,可要娶她,就得給養家一千五百兩銀子,少爺又哪里拿得出這么多銀兩來?!?/br> “一千五百兩!”今夏連連咂舌。 “養家見少爺拿不出銀兩,又開始給翟姑娘物色別家,翟姑娘對少爺也甚是傾心,幾番垂淚,少爺為此心焦得很,不得已書信回家賣地籌錢?!?/br> “你家少爺手上有足足十萬兩修河款,他卻寧可賣地籌錢?”今夏捏捏眉心,“他當真清廉成這樣?” “……少爺說過,”周飛回憶著,“那些錢一分一毫都不能碰,碰了就連立身之本都沒有了?!敝茱@已說這話時的樣子尚在他眼前晃動,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痛苦,像是一個人邊把自己往死了綁又邊死命地掙脫,活活要把自己折騰死的勁頭。 “立身之本?”今夏頗費勁地想了想,不解道,“銀子不就是立身之本嗎?” 周飛搖搖頭,他也不懂。 出了大牢,按周飛所說地址,今夏繞到揚州城東頭,尋到一處青檐白墻的大宅。紅漆大門緊閉,銅制虎頭銜環,她上前扣了半日,卻無人應門。 大白日的,直接翻墻進去似乎略顯冒失了些,她慢吞吞地繞著宅子外墻走。這宅子占地頗大,連帶外頭也收拾得頗整齊,青石小路彎彎曲曲繞墻而行,沿路綠柳成排,又正值仲春,柳絮漫天飛舞,弄得今夏鼻子直癢癢。 尋到宅子的角門,同樣關得嚴嚴實實,今夏皺皺眉頭,周遭除了不遠處柳樹下坐了個正使勁撓癢癢的老丐,也沒個鄰里能讓她問問話。 沒法子,今夏抱著試試看的態度,上前敲了敲角門。 才敲了幾下,便聽見里頭有動靜,看來是有人,她便又緊著敲了好幾下。 里頭門栓吱吱嘎嘎地響,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奇怪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某種粗重的鼻息,隔著門都讓人不由自主地寒毛直豎。 出于習武之人對危險的本能,今夏往后退開兩步。 門自里面被拉開,兩條通體黝黑的龐然大物撲出來,呲著白森森的牙齒,駭得今夏暴退數步,就差直接竄到樹上去了。 這樣大得堪比熊的狗,是她平生僅見,只不過眼下著實無暇感嘆。這兩頭怪物低低咆哮著,這么近的距離,讓人毫不懷疑下一刻會被活撕。 今夏下意識想去拔刀,卻發現壓根就沒帶,想從旁找件能防身的物件,手忙腳亂之后發現扯了根柳條還有滿手的碎柳葉。她的功夫自然還沒練到飛葉如刀的境地,這把葉子對她一點用處也沒有。 惡犬唁唁,盯著她就像盯著碗里的rou,穩穩地向她逼近。 “你閃開?!鄙砗笥腥苏f。 同時,一支東歪西扭骨節倔犟的棗枝伸出去,一直伸到大狗前面,朝地上點了兩下,兩只大狗低低地嗚咽著,竟然低著頭向后退去。 今夏回頭,看見那名老丐,確切地說他并不老,瞧皮膚也就三、四十歲,只是頭發花白了大半,連帶著胡子也是半黑半白,連累他瞧著老相得很。 “叔,你這招太靈了!教我吧……” 老丐笑瞇瞇地看了她一眼:“不急,先把眼前事解決了?!?/br> 說著,他持棗枝斜斜往大狗身上點去,只聽大狗嗚咽著,四肢軟綿綿的,片刻之后癱趴于地上。 正待在另一條狗身上如法炮制,忽聽門內傳來一聲暴喝:“住手!大膽刁民,竟敢傷我家老爺的狗,活得不耐煩了吧!” 今夏望去,門內一人,家仆模樣,三牙掩口髭須,眉目兇煞,正瞪著他們。余下一條狗,尚能活動,被他喚回門內。 “在城中養此惡犬,你家老爺姓甚名誰,你報上來!連官差都敢咬,反了你們,想和朝廷作對是不是!”今夏亮出制牌,一開嗓就比他高了幾個調,差點喊劈了,“活得不耐煩了吧!” 看見制牌,那家仆楞了楞,復從頭到腳打量了她和老丐,狐疑道:“你們,是官差?” “誤會,誤會,我就是過路的?!崩县っΦ?。 今夏朝那家仆朗聲道:“在下京城六扇門,奉命查案,請你家老爺,還有翟蘭葉協助調查?!彼龘Q上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抬腳就預備往里闖,有老丐在旁,里頭再有惡犬倒也不懼。 家仆眼疾手快,迅速將門掩得就剩一條縫,朝今夏道:“官爺包涵,老爺與小姐出遠門去了,還請官爺改日再來吧?!痹拕傉f罷就把門嚴嚴實實地關上。 “喂!喂!他們什么時候回來?開門說清楚啊你!好大的膽子,敢把爺關外頭!” 今夏趕上前,卻聽見門內上栓的聲響,氣得她對門一陣猛槌。 “女娃兒,莫白費力氣了,住在此間的翟員外,是揚州知府的小舅子,你區區一個小捕快,怎動得了他?!崩县ぴ谒砗蟮?。 今夏回頭,見老丐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摸著軟癱在地的大黑狗,也沒見他使什么厲害招數,那狗被他制得服服帖帖的。她返身回來,也蹲身瞧狗,奇道:“這是狗么?長得跟熊似的?” “這狗是西域那邊傳過來的,蒼猊,也有人管它們叫雪山獅子。這狗兇得緊,力大無比,兇狠勁斗,據說就是和獅虎相斗也不甘示弱?!崩县@道,“不知翟員外從何處買了來,前些日子連傷了我好幾名弟兄?!?/br> “連傷好幾人,怎得不告官?”今夏奇道,過了一瞬自己明白過來了,“……知府的小舅子……你教教我,你是怎么降服這狗?” “你肯當乞丐嗎?”老丐問她。 “當然不行了?!?/br> “那我就不能教你?!?/br> 老丐晃著棗枝杖,就準備走了。今夏低頭看了兩眼地上的蒼猊,又盯了眼緊閉的門,轉身快步追上他。 “我請你吃飯……不不,吃茶?!?/br> “怎么,想拍我馬屁?” “你這么有本事,怎么會當乞丐?” “這世上有種人,正是因為有本事,所以他才當乞丐?!?/br> “……還未請教您高姓大名?” 老丐本想捻須作高人狀,發現滿j□j毛,只得作罷:“我本布衣,無奈運命唯所遇,循環不可尋,顛沛流離至今,姓甚名誰也不必再問?!?/br> 今夏干瞪著他:“叔,根據大明律,流民需遣送回籍,像你這類沒根沒底的,可以直接送到邊塞筑關防?!?/br> “咳咳,你這女娃兒瞧著面善得很,說起話就不要*的,女人老是這么說話,會把人嚇跑的?!崩县ご甑羰稚系墓访?,笑呵呵道,“我可不是沒根沒底的,錦衣衛最高指揮使陸炳,你知道吧,若當真論起輩分來,他還是我堂侄呢?!?/br> “……”今夏呆了半晌,轉而笑嘻嘻道,“巧了,你堂孫就在這兒,要不我帶您老去見見?!?/br> “……” 醫館內。 在醫童的引領下,楊岳扶著楊程萬在躺椅上坐下,然后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等候著。對面的冰綻紋圍子玫瑰椅上,陸繹斜靠著,目光淡淡,打量著墻上的字畫。 若說替爹爹尋名醫是他客套關懷,那么親自陪同看診則可足見他對此事的關心程度非同一般。陸繹這般關心爹爹,背后的原因究竟為何,楊岳不免有些詫異。 等了好半晌,才見到沈大夫扎著手進來。 沈密匆匆在銅盆里凈了手,然后在楊程萬的身旁坐下,也不急著看他的傷腿,而是仔仔細細地先看了他的面色,然后伸手替他號脈…… 也不必楊岳提醒,號過脈后,他自然而然知道楊程萬傷在哪條腿,卷起中衣,仔細查看那處舊患,只用手仔細捏了捏,便皺眉道:“這處骨頭當年就沒接好,如今要治,就得重新打斷再接,這也是小事。只是你已上了年紀,重新接好后,至少三個月不得下地,方能保氣血無阻,掃清寒淤,你可做得到?” 楊岳心中一緊:打斷骨頭重接,已是巨大的痛楚,這層爹爹若能咬牙挺過,可這三個月不下地……他們畢竟是出公差在外,如何能做到。 此時,楊程萬已經開口道:“多謝大夫,我如今年紀大了,也不想再受二茬罪,我看還是……” “前輩!”陸繹起身打斷他的話,“三個月休養不是問題,我和劉大人打個招呼,讓他給你半年的假?!?/br> 楊程萬還要開口,陸繹已然知道他要說什么:“若是前輩覺得此舉不妥,我也可以請一張調令,將你調到北鎮撫司,這樣前輩就不必有什么顧慮了?!?/br> “不可,不可,千萬不可……”楊程萬忙道。 陸繹微微一笑:“前輩既不愿意,那就安安心心治病。實不相瞞,此事爹爹交代過,只是治病,前輩就當是為言淵著想,莫讓我對爹爹難以交代?!?/br> ☆、第二十五章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楊程萬也不好再拒絕,只得點頭:“如此,多謝大人?!?/br> 此事竟然是錦衣衛最高指揮使陸炳的意思,楊岳暗暗吃驚。 沈密見他們已經商量好,又對楊程萬道:“三日之后是驚蟄,雷天大狀,這日接骨有陽氣托著,你就這日再來吧?!?/br> 接骨還得看日子?楊岳有點鬧不明白,心道是不是老黃歷上的說法,正想開口問,門簾被猛得掀開,一個小醫童快步進來。 “大夫,有急診,刀傷,還有中毒癥狀?!?/br> 沈密一聽就往外頭趕。 出于捕快的本能,楊岳也想去看看,詢問地望向爹爹,楊程萬點了點頭。而陸繹早已先他一步,掀簾出去。 醫館外堂,兩名傷者,其中一重傷者已經昏迷,他傷在腹部,裹在其上的布條已經被血浸透,血色發黑,顯然是中毒所致。 沈密解下布條,觀其色,嗅其味,眉頭緊皺,吩咐醫童道:“把天王解毒丹拿來,再拿外敷的紫草蜜膏?!?/br> 醫童領命而去。 另一輕傷者,傷在腿部,且未中毒。陸繹詢問他道:“是何人傷了你們?” “是東洋人?!眰吣恐锌謶治聪?。 東洋人!竟然是倭寇! 楊岳大吃一驚,聽聞近年來東南沿海倭寇猖獗,可未料到倭寇竟然會出現在此地。 “他們有多少人?”陸繹沉聲問道。 “他、他們人很多,大概是十幾人……還是三十幾人……我也記不清楚……總之他們人很多,很兇殘……” “在何處遇到他們?可報官了?” “在城郊小茂山腳下的天王廟里,我們是給廟里和尚送菜的,進去之后才發覺不對勁?!眰咚企@魂未定,“廟里的和尚不知道還在不在……” “可曾報官?”陸繹復問了一遍。 傷者點點頭:“……是嚴捕頭讓人送我們到沈大夫這里?!?/br> 數十名持械東洋人,恐怕不是幾名捕快能制服得了的。楊岳暗暗心道,倭寇膽子也夠大的,居然竄到這里,簍子捅大了,江浙巡撫可就難交代。 陸繹未再問什么,行到醫館外,向等候在外頭的高慶詢問著什么。楊岳則回到楊程萬身旁,低聲告訴他外頭的情形。 “原以為只是沿海不太平,沒想到連這里都有倭寇?!睏畛倘f嘆道,讓楊岳扶著自己起身,“既然大夫讓三日后再來,我們就先回去吧?!?/br> 陸繹甚是周到,讓高慶陪著楊程萬回官驛,他自己則往刑部會同劉相左查閱卷宗。 直至傍晚時分,陸繹未回來,高慶不知他是否還有別的吩咐,也不敢離開,便一直在官驛等著。 楊岳正給爹爹張羅晚飯,瞧見高慶抱著刀杵在外頭,便招呼道:“大人,不嫌棄的話,和我們一塊兒用飯吧?” 高慶甚是倨傲地瞥了眼屋內桌上的飯菜,因官驛內提供給普通差役的食材著實有限得很,菜甚是樸素,卻做得頗用心,比如那道拔絲山藥,在燭火下黃金璀璨,絲絲分明。他猶豫了片刻,邁步進來,朝楊程萬一拱手:“偏勞了?!?/br> “大人客氣,快請坐?!睏畛倘f溫和笑道。 楊岳給高慶張羅了碗筷,也笑道:“也不是什么珍饈,大人莫嫌棄,將就著吃?!?/br> 楊程萬剛要動筷,看見拔絲山藥,忽又停下來問道:“給今夏留飯了么?” “飯和菜都留了,溫在灶上?!睏钤狼屏搜弁饷娴奶焐?,暮色沉沉,“餓到這個時辰,估摸著她也該回來了?!?/br> 正說著,有人自門口進來,不是今夏,卻是陸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