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汴京城下起第二場雪時,正是我的生辰。 這個生辰和往日并無多大不同,我雖不曾宴客,卻將各家派人送來的賀禮也都一一收下,秦纓上門之時,刀刀正說要親自下廚為我煮一碗長壽面。 府中的侍衛領著秦纓與碧玉主仆二人走了進來,碧玉合了傘,為秦纓拂去肩上的雪花。秦纓頸上的傷早已痊愈,在太醫的悉心照料下并未留下任何痕跡,一張俏臉在冬日的嚴寒之下被凍得微紅,好似雙頰染上了紅暈,平添了幾分楚楚動人。 我與秦纓既已撕破臉,與她私下相處時,我也不屑再擺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樣,故而此時見了她,不悲不喜。 對于她的到來,我頗為意外。 今日不單是我的生辰,也是秦纓的生辰,照說,她這會兒應該在皇城中慶生,而非屈尊紆貴到齊王府來。 秦纓與我說了些賀壽的話,依舊是那副溫柔的模樣,面上功夫做得極好。她似乎忘了當日的恐懼,好似那夜的事從沒發生一般。 今日生辰之喜,我無意同她置氣,遂讓刀刀多弄一碗長壽面。刀刀有些不甘愿,撇了撇嘴,仍舊聽話地退出了大廳。 “你來干什么?”刀刀走后,我隨口問道。 “一個人的誕辰有些寂寞,兩個人過正好?!鼻乩t漫不經心地喝茶,“jiejie搬出宮后,我一個人無趣得很?!?/br> 這樣的話,很難讓人信服。 郝漢進來時,見到秦纓,不卑不亢地行禮,道:“郝漢見過公主殿下?!?/br> 秦纓微笑頷首,郝漢上前在我耳旁低聲說道:“顧家來下聘了?!?/br> 我臉色微變,瞥了秦纓一眼,飛快掩下多余的情緒。 我千算萬算,從頭到尾都不曾算到顧家會真的上門下聘,片刻的驚慌后,我迅速冷靜下來。 不論如何,我和顧家的親事都成不了,就算顧家前來下聘,也不會有什么影響。反倒是顧家,拖了八九個月之后忽然上門下聘,而且還挑了我誕辰這一日,意欲為何? 外頭很快傳來了嘈雜聲,一群仆役陸續將一抬抬聘禮抬入大廳,幾乎要將整個大廳占據,余下放不下的都只能排放在外頭。只見顧家仆役,卻不見顧家上門下聘的管事,我正疑惑,便見顧西丞踏了進來。 見到他,我心中豁然開朗。 怪不得今日秦纓會大駕光臨齊王府,原來是為了他! 我的視線在秦纓與顧西丞之間來回轉悠,顧西丞面色坦然,秦纓卻險些將手中的繡帕撕裂。 自顧西丞到來后,她的視線幾乎沒離開過他。 與顧西丞同來的管事遞上了禮單,在我的示意之下,由郝漢出面收下,命府中人將聘禮一一抬下收妥。郝漢要與仆役一同去放置聘禮,同我與秦纓見禮后,便離開了大廳。 他走之時與顧西丞擦肩而過,卻始終不曾看他一眼。 顧西丞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待郝漢走遠之后才上前幾步,從懷中掏出一個精致的雕花小木盒,放置在我面前的桌上,道:“生辰賀禮,郡主收好,可別再丟了!” 我并未打開盒子,只沖他溫和一笑,“多謝顧公子?!?/br> 顧西丞似笑非笑,道:“顧某告辭!” 聘禮被抬空之后,原本擁擠的大廳瞬間變得寬敞,刀刀端著兩碗長壽面跨進大廳之時,恰逢顧西丞帶著送聘禮的那些仆役跨出大廳。她將面一一放置在我與秦纓面前后,又回頭看向門外,卻只看到顧西丞的背影。 刀刀忽然叫道:“郡主,顧家來下聘了,那您和顧大公子是不是該擇日成親了?” 她的話讓秦纓伸向筷子的手僵住,我瞥了秦纓一眼,道:“刀刀,你去庫房幫郝統領一同清點一下顧家送來的聘禮?!?/br> 刀刀異常開心,應聲而下。 她走之后,我屏退了四周服侍的下人,原本還顯得擁擠的大廳瞬間便只有我與秦纓二人。 我打開了方才顧西丞送的那個盒子,映入眼簾的是一塊上等白玉精心雕琢的玉佩,玉佩上頭刻著一個“丞”字。 這是當年顧家送到齊王府的定親信物。 那年離亂發生之時,我們一家匆忙出逃,這東西便被落在王府之中,我本以為找不回了,不想它兜兜轉轉竟又被送回了我的手中。 秦纓一直盯著我手中的那塊玉佩,眸中情緒復雜,似憤怒,似悲哀,更多的卻是怨恨。 大廳之內靜悄悄的,秦纓不曾開口,我亦然。這些年我練就了一副好耐性,她的耐性要差上一些,所以她開了口,不似之前的惺惺作態,語調微微拔高,不難聽出話中的憤怒:“你為何要應下婚事?” “你忘了嗎?這樁婚事是皇伯父定下的?!蔽液眯Φ赝?。 “你明明可以拒絕!”秦纓握著筷子的手驀地捏得更緊,聲音尖銳而又憤怒,哪里還有平日的溫柔嬌怯。 “我為何要拒絕?”我偏頭問。 秦纓無從反駁,興許是她眼中的憤怒和嫉恨娛樂了我,我笑得燦爛無比,道:“吃面?!?/br> 我的笑容讓秦纓的怒火高漲,可她卻漸漸冷靜下來。她的視線掠過站在一側的沈念,勾起嘴角,嬌聲溫柔地說道:“這位就是沈念?長得很一般嘛!我聽人說jiejie與他……” “與他什么?”我冷笑。 “我聽說jiejie與他兩情相悅,奈何身份不配,才不得已將他放在身邊當貼身侍衛?!鼻乩t話說得極慢,笑容明媚地看著我,“難道不是嗎?” “秦纓,是在邵家當婢女的那些時日讓你學會了嚼舌頭嗎?”我頗為諷刺地看著她。 在邵家當過婢女一事是秦纓的硬傷,那段低賤的日子一直讓她耿耿于懷。今日這樣喜慶的日子里我本不想讓她難堪,但她太過自以為是,而我也無意忍讓她。我回頭瞥了沈念一眼,心頭冷哼,秦纓居于深宮竟也知道沈念之事,我之前倒是小瞧了她! 秦纓變了臉色,捏著筷子的那只手上青筋交錯,極力地隱忍著,見我低頭專心吃著壽面,忽然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坊間傳言jiejie與沈念情投意合,卻又與顧家有婚約在身,我不過是好心才提醒你一句,可你竟辱我至此……若非為了生存,誰愿意去當一名沒有尊嚴的低賤婢女任人糟蹋?”她拿著繡帕拭著眼角,低柔的哭泣聲加上那蒼白委屈的柔弱模樣真是聞者心酸見者憐惜,“我知道jiejie一直看不起我,無妨,我只求jiejie在外人面前給我留三分薄面就夠了……” 裝柔弱裝委屈這一招我并非不會,只是性格使然,做不出這樣的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非秦纓主動招惹,我又何必拿言語刺激她?我抬頭,冷冷地看著秦纓,“人必先自辱而后人才辱之,這兒是齊王府,你若待得不舒坦就回宮去吧!” 我與秦纓最后自然不歡而散,她蒼白柔弱地哭著離開了齊王府。 刀刀的長壽面做得很合我的胃口,不多時一大碗面便讓我吃了個精光,我看著一旁秦纓吃了少許的那碗面,直嘆浪費。 秦纓走后,這場雪不知不覺又加大了些,稍不注意,院內便積了厚厚一層雪?;劓虫镁拥穆飞?,刀刀滿懷期待地問道:“郡主,奴婢的手藝不錯吧?” 我點頭,不吝贊美,道:“確實不錯,刀刀,以后你要是混不下去了,去開個小面館也不錯?!?/br> 刀刀拍手笑道:“郡主說得不錯,有一技傍身,何愁沒飯吃!” 我聞言笑開,無意間看到不遠處廊道上站著的郝漢,回頭說道:“刀刀,你先退下吧!” 刀刀不問緣由,轉身便走,我則快步走上前去,快走到郝漢身邊時,又放緩了腳步。 不論腳步如何細微,郝漢依舊察覺到我的到來,他沒有說話,靜靜望著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同他并肩而立,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雙目所及之處皆是皚皚白雪。 “一轉眼,二十幾年過去了?!焙聺h忽然說道,“我認識他那年,也下著大雪,就像今日這般。恰逢年少,我們都意氣風發,誰也不肯服誰,最初兩看生厭,卻又一起在軍營里摸爬滾打,一起同生共死!他為情所傷,丟下一切遠走天涯前,我狠狠地揍了他一頓,想留下他,最終也沒能留住。直到他死,我都沒能再見上他一面,這一直是我心中的遺憾?!?/br> 我知道他說的是大叔。 我認識大叔時,他滿臉風霜,就像個尋常的山野之徒,從不曾想過他和我一樣曾有過風光無限的身份。 初聞他的身份時,我也訝異過,卻很快坦然。 我們都一樣,有過無法向外人訴說的過往! “大叔的墓在鳳岐山腳下,得了機會,我們一起去祭拜他吧!”我也有好幾年不曾去祭拜過大叔了。 郝漢沒有反對,也沒有點頭,只是平靜訴說著他和大叔過去的點點滴滴,或肆意或驚心動魄死里逃生,每一幕都那么的鮮活,就好像發生在眼前那樣。 “若他不曾投軍,我和他就不可能相識,連箴也不會被周紳強娶為妾,也不會有鐵騎軍的存在,一切都會改變……”最后,他問我,“郡主,你說如果讓他重新活一遍,他會如何選擇?” 我啞然失笑,道:“郝叔,就是大羅神仙也無法讓我們重活一遍,就算真的能重新開始,我想大叔依然會選擇投身軍營保家衛國?!?/br> 這不過是一句安慰的話語。我不是大叔,所以不知他會做何選擇,興許大叔會選擇留下,娶阿邵的娘親連箴,然后和和美美地過一生,興許大叔依舊會投身軍營,保家衛國,做一個頂天立地受人敬仰的男子漢。 其實不論何種選擇都是好的,人生在世不過短短數十年,白駒過隙,待老了,眼一閉,化作一抔塵土,也就煙消云散了……可偏偏就是這樣,我們都在為生存苦苦掙扎,情愿死的是別人,也不愿死的是自己! 郝漢偏頭看了我一眼,笑了聲,再沒說話,我的視線變得有些迷離。 如果人生能夠重來,我希望回到我年幼時,好好親近父母,孝順他們,當一個好女兒。也不要去認識阿邵,愛上裴炎最好,那樣就不會有后來撕心裂肺的疼和鋪天蓋地的愧疚,不用為生存苦苦掙扎,依然是父母懷中嬌寵著的女兒…… 就在我和郝漢怔然出神時,一道身影迅速出現在我們面前。 來人是郝漢派出去的探子,他恭恭敬敬地跪在我們面前,道:“宮中傳出消息,興平公主遇刺,裴顧宋三家也同時遭遇了刺客!目前全城戒嚴,宮里已經派人來請郡主入宮避難了,正在路上?!?/br> 我和郝漢迅速回神,對視了一眼,神情肅冷。 所有人都遇刺,唯獨我例外,這無疑是將我放到火上去烤。 我瞬間皺起眉頭,只能苦笑一聲,喚道:“刀刀?!?/br> “奴婢在?!?/br> “你的劍呢?” 刀刀的軟劍瞬間握在手中。 “動手吧!”我看向亮晃晃的劍身,閉上眼,下一瞬間,疼痛感蔓延。 既然遇刺,那就大家一起吧! 全城戒嚴,郝漢手握鐵騎,自然無法置身事外。 在宮中太監請我探望秦纓之前,他便被顧西丞派人來請走了,雖不放心我,卻也無可奈何,只能祝福刀刀小心謹慎。 外頭本已停歇的雪越下越大,讓人覺得前路茫茫,毫無方向。 入宮之前,我遇刺的消息也傳了出去,所有人都遇刺,讓局勢瞬間變得不明了。許多人懷疑是周家余孽所為,其實事實如何我們都一清二楚,卻誰也不曾拆穿誰。 我到崇華宮時,顧淵早已在偏殿候著,昭兒姐弟尚未到來,裴毅一直都在府中靜養,自然也沒來,至于裴炎和顧西丞,想必是同郝漢去緝拿刺客了——我的視線在偏殿內轉了一圈,落在顧淵身上。 他的右手動作不便,想來是遇到刺客時受的傷。他見我一直盯著他的右手,神色淡然,說道:“小傷罷了,郡主無須掛懷?!?/br> 端茶來到偏殿的碧玉見我來了,手中的茶盞摔落在地,失望而又憤怒地沖著我哭喊道:“公主殿下事事與你為先,從不想和你爭什么,你為何要下毒害她?” “我沒有害她?!毕露??我頓時蹙眉。不是說遇刺了嗎,怎么變成了中毒? “公主從齊王府回到崇華宮后,便口吐鮮血全身抽搐,昏死過去,這一路我們并未在別的地方停頓,更不曾吃過別的東西,不是你下的毒又會是誰下的毒?”碧玉尖聲指責,哭哭啼啼,“你這個惡毒的女人?!?/br> 秦纓的確會收買人心,這崇華宮中的宮人們都對她死心塌地,一個個恨不得吃了我。碧玉忘了身份,為秦纓抱不平之余竟妄想打我,我攥住了她的手,冷冷地甩開。我伸手,惡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后挑了個位置坐下,冷冷地看向她,“去泡壺新茶?!?/br> 碧玉似乎被我冰冷的視線嚇到,她忘了哭泣,愣了片刻,轉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力道不曾控制好,不例外扯疼了身上的傷口,我瞥了正滲著血絲的左手手臂一眼,斥退偏殿內其他服侍在側的宮人,再次看向顧淵受傷的那只手,視線最終落在他的臉上。 顧淵撫了撫手臂上的傷口,“郡主倒讓我看了出好戲?!?/br> 偽裝得太久,我著實有些累了。我嘴角微勾,道:“比之顧伯父,我還差得遠?!?/br> “滿兒jiejie——” 郝心沖了進來,身后跟著走得慢吞吞的昭兒。 郝心倒是完好無缺,昭兒臉色有些蒼白,腿上似乎受了傷,走起路一拐一拐的,裙擺亦被雨水打濕了。 除了出去緝拿刺客的顧西丞他們,今日遇刺的人都到了這崇華宮的偏殿,除了裴毅。我上前去攙扶著昭兒到一旁坐下,問道:“你沒事吧?” 昭兒道:“腳崴了,倒是你,傷口出血了,讓太醫來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