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維弟是我伯父最小的一個兒子,卻是與我最親近的一個。我記憶中的他還停留在禍亂的那年,那時的他天真稚氣,圓潤可愛。 壺中的藥不知何時燒開,噗噗漫出了藥汁,順著壺口一直往下滑落,卻在頃刻間被熱氣蒸干。 藥味充斥著我的鼻尖,讓我無端的想落淚。 藥煎好時,已過了一個時辰,因站得太久,我的腰一陣陣發酸。伸手去倒藥汁時,竟忘記用濕布去護著手,手剛碰到那藥壺便被燙著,嗖得一聲就收了回來。好在藥沒被打翻,否則我這一個多時辰的心血算是白費了。 廚房里的人見我這般傻,礙于我是客人不好明著笑,大多別過頭去捂嘴偷笑。大廚瞧了我一眼,頗為同情,而后大發慈悲的開口和方才打碎碗的伙計說道:“阿維,你去幫幫那位姑娘?!?/br> 那叫阿維的小伙計聽了忙上前來幫我濾出了藥汁,放進托盤。 我的眼淚一時間沒忍住,傾巢而出。阿維聽了忙問道:“姑娘,你怎么了?” 他的聲音很朝氣。我想,若維弟或者,現在也差不多是這般大的年紀,或許瞧著要比他小些,因為維弟的臉圓潤……恰巧大廚正在炒辣椒,我抹了抹淚,道:“無事,是被那辣椒味兒嗆著了?!?/br> 他憨厚的笑了笑,“咱們大廚炒的辣椒那是大大的好吃!” 炒菜的大廚聽了這話,沒好氣的笑吼道:“你小子就會說好話!” 我莞爾一笑,端了藥便離開了廚房,路過窗時,往里頭瞧了一眼,阿維正認真的給大廚打下手。 我知道他不是維弟,卻很羨慕他,因為我也想像他這般,過得簡單又快樂。我亦知道,像他這樣的生活,在裴炎找到我時,就已經宣告結束。 這爭權奪勢的日子一日不停,我就只能活得小心翼翼,更遑論什么簡單快樂? 進屋時,床上的阿邵已經起身,正坐在床沿上,小二送來的白粥和饅頭都在桌上放著,絲毫不曾動過。也不知是不合胃口,和是因為別的什么。 “早膳不合胃口?”我將藥放在桌上,整好以暇的問。 他聽了也不反駁,起身之后,慢慢的走向我。因他身上的毒尚未全部清除,故而走路的步伐非常慢。 我想了想,問道:“你打算先喝藥還是先用膳?” 他仍未回答,我皺眉,心里有些埋怨他。 當真是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我這般好聲好氣的,他反而給我氣受,我這是招誰惹誰了? 我本是拿著筷子的,想到這兒,情急之下將筷子“啪”得一聲拍到了桌上。 微微發xiele心頭的不滿之后,我忽又埋怨起自己來!想當年,我將他從死人堆里拖回去的時候,他不言不語我都不曾惱怒過,怎得現在變得如此這般了? 就在這時,阿邵忽然將我緊緊的擁在懷中,我張了張嘴,竟說不出話來。 他抱得極為用力,險些讓我喘不過氣,許是他也察覺到了這些,遂稍稍的松開了些,卻依舊抱著我,不曾松手。 我心頭此起彼伏,上上下下跳個不停。 他的胸膛極為暖和,驅走了冬日的嚴寒,讓我所有的情緒的平復了下來。我好似又想起了在小村的那些時日,他也曾像今日這般將我攬在懷中護著。 此時抱著我的這個男人,離開我一年又七個月零十天,終于又來到了我的身邊。 有一剎那,我甚至覺得他是我唯一的親人。 碰觸到阿邵冰涼的指尖時,我才注意到他此時的穿著十分單薄。我從他懷中掙開,想去為他拿外衣披上,他卻緊緊抓著我的手不愿松開。 我無奈的笑了笑,道:“你穿的太少了?!?/br> 他倔著,就是不肯讓我上前,無奈之下,我只好拉著他去拿掛在木施上的衣裳。衣裳是掌柜夫人送的那件,他也不嫌棄,自覺的穿在身上。 穿衣時,握著我的那只手仍不愿放開,他手心的溫度是那么的灼熱,讓我打心底的覺得暖。 “先把藥喝了吧,待會兒就涼了?!蔽彝郎夏峭胍呀洸辉倜盁釟獾乃幋叽俚溃骸拔倚列量嗫喟玖艘粋€時辰?!?/br> 許是我的話起了作用,他松了我的手,走上前去,端起桌上那碗藥便喝了個底朝天,一滴不剩。 我松了口氣之后,方覺得肚子有些餓,遂上前拿了個饅頭咬了一口。 食物入腹,稍稍緩解了我的難受,再朝阿邵看去,只見他端坐在椅子上,手上把玩著的香囊那么的眼熟。我下意識往自己懷中摸去,只摸到掛在胸口的那塊玉佩,平日貼身收著的那個香囊早已經不見了蹤影。 我死死的瞪著阿邵手中的那個香囊,他顯然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嘴角勾出虛弱的淺笑,低聲道:“這是你起身之后,我從床上撿到的?!?/br> 我并不知昨夜自己是如何爬到床上去的……我的臉唰得一下就紅了,立刻伸手搶過他手中的香囊,拔高了聲音,道:“那只不過是個香囊,你別胡思亂想?!?/br> 說完,又覺得這樣有些欲蓋彌彰,可話已經說出口,沒了回旋的余地。 阿邵望向我,眸中的神色極為復雜,讓我有些看不透,而后自懷中掏出了另一個香囊。我一眼便認出那是我做的香囊,香囊的布料并不精致,顏色染得也不大好,阿邵卻將它保護的極好,像新的一樣,反倒是我的那個在兩相對比之下顯得陳舊不堪。 阿邵的指尖刻畫著上頭的花樣,淡淡說道:“我一直以為……你已經死了?!?/br> 我呆愣住,嘴里的饅頭卡在喉嚨里,上下不得。 “開春時,我回去找你,心頭想著不管你是否愿意,我都要將你帶在身邊??晌业綍r,小村子儼然成了一座鬼村,房屋都化成了灰燼,我在那灰燼中呆了三天?!彼猿暗男α艘宦?,“在我終于心平氣和的接受你已經死去的事實時,你竟然又出現在我面前,我甚至不敢相信那個人是你。而你,卻那么的處之泰然?!?/br> 我啞口無言,過了好一會兒才將饅頭咽了下去。昔日我等了他七個月,他一直都沒有出現,誰能想到我走之后,他竟會回那兒去尋我? 他的話再次勾起了我的回憶,我又想起了大叔,想起了喜兒死去時的那張臉。 那于我而言,是一場噩夢。 我看向阿邵,很想問他在以為我死了的時候是否也覺得那是一場噩夢,一番欲言又止,這話始終沒有問出口。 默默的咬著饅頭,半晌后,我蹙眉問道:“你是懷州人?邵府與你可有關系?” “無關,我祖籍邕州?!?/br> 阿邵說得極為簡潔,似乎不愿詳談,眸子幽暗,清晰的映出了我的面容。我從他的臉上看不出說謊的痕跡,也無心多去探究什么,腦子里只死死的記住了“邕州”二字。 我的收撫上了胸口處,隔著冬衣卻仍感覺到那塊玉佩的存在。 千里之遙的邕州,是我欲去的地方。 天色早已亮透,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叫賣聲又開始此起彼伏。我們這間房臨街,外頭有什么聲響聽的十分清楚。 街上忽然傳出“砰”得一聲巨響,好似有煙花炸開,阿邵正撕著饅頭的那只手一頓。我覺得他的神色有些不對,遂走到窗前往外探了探頭。 天上十分澄凈,全然沒煙花的痕跡。 若是巖都元帥府外,有人突然放了煙花,我定會起疑心。但我如今身在懷州,隱姓埋名,雖頂不了多久,卻也不至于讓那些人不經波折就找到。所以此時街上若真有誰放了煙花,我也不至于疑神疑鬼。 窗外就是街道,窗棱極容易沾染上灰塵,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走回桌前坐下。 甫一坐下,外頭又想起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敲鑼打鼓,從那喜慶的聲音中不難猜出是有人家娶親。 我怡然自得的繼續用膳,阿邵的臉色卻有些飄忽不定,待他慢吞吞的吃下手中那個饅頭后,終于說話:“滿兒,我們今日就離開懷州吧!” 他急著離開懷州。 我復又想起他身上的毒。一個尋常人的身上,怎么會同時中那么多種毒? 看來,懷州有什么人要加害于他……我終于對他的身份起了好奇之心,雖好奇,卻將疑問都藏在了心底。 “好呀,要不是昨日剛好撞上你,我此刻怕早就不在懷州了?!蔽覔P起笑,不動聲色,“我聽人說邕州景物極好,此行想去那兒看看,你有何打算?” 阿邵的眸光沉了沉,淡淡應聲:“自是和你一起?!?/br>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了有木有! ☆、【第十二章】 不論是我,還是阿邵,在躲藏時都不宜乘著白天出行,入夜趕路無疑是最適合的。 我喂阿邵喝下最后一帖藥那會兒,外頭的天色已經漸漸昏暗。我們離開客棧后,掌柜夫人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樣,我見了只覺得心頭郁結。 因我不擅趕車,而阿邵又尚未痊愈,一番思量下只得讓小二為我們雇了馬車,也準備了干糧,此時馬車已經在客棧外頭候著,所以這會兒說走便能上路。 趕車的車夫是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漢子,他只當我與阿邵是尋常的夫妻,又見我們二人都不愛說話,遂一路上都安安靜靜的,極少說話。 馬車頗為簡陋,車門關上后便十分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又因夜間濕氣重,車上雖備了棉被,我仍覺得冷。 我覺得牙齒在打顫,黑暗中看不清阿邵的面容,也不知他睡著沒。我心想著若與他說說話興許能趕走些寒意,躊躇了片刻,輕聲喚了句“阿邵”,他果真還醒著,還應了聲。 “嗯?” “我……”我也不知道能說些什么,牙齒磕磕碰碰了一會兒,終于憋出了句話:“我冷?!?/br> 其實我不想喊冷,只想與他說說話好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可這話出了口便再無收回的可能。阿邵聽了之后好一會兒都沒動靜,接著我聽到一陣沙沙聲響,只覺得他移到了我這邊。 下一瞬間,我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他身上依稀帶著藥味,不是很好聞,卻也不讓人覺得討厭。最重要的是他的胸膛極為溫暖,我的手動了動,最后伸手環住他的腰,尋了個更為舒適的姿勢。 不再覺得那么冷后,我的牙齒自然也不再打顫,阿邵緊緊抱著我,沒說話。 我很早就知道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不說話反而讓我覺得自在。耳畔依稀聽到外頭那冷風嗚咽的聲音,和著趕車人的斥馬聲,不知不覺竟偎在他懷中睡著。 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時天已經大為光亮,日出,朝陽染紅了天邊。睜眼時,第一個看到的人自然是阿邵,他見我醒來,竟微微一笑,“醒了?” 馬車還在奔馳,朝陽的紅暈透過馬車的縫隙透了進來,映在他的臉上,甚為好看。我的心咯噔一聲,不知為何竟紅了臉,又想起自己躺在他懷中睡了一夜,慌忙坐起身。 他尚未痊愈,又讓我這么折騰了一夜……我的視線在他身上打轉,試圖瞧出點受傷的痕跡。 他的臉色較之昨日要好上許多,我稍稍放心了些,卻仍覺得有些尷尬,不知該說些什么。 阿邵見我這般,也不說話,整個人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他昨夜當了一夜的rou墊,熬到我醒來,他才得以休憩——這個突如其來的認知讓我羞愧,但事已如此,我懺悔也無用。 我試著像他那樣靠著車壁,才一小會兒便覺得背部被撂得慌,偏頭看了阿邵一眼,只覺得他當真異于常人,這樣怎能睡得舒坦? 過了片刻,我狀著膽子推了推阿邵,他睜了眼,略帶不解的看著我。我沒看他,只道:“你還病著,那么睡定會很不舒服。不如……不如就枕著我的腿睡吧!” 昨夜我枕著他睡,這會兒他枕著我睡,頗為公平。 顯然是我的話讓他驚訝,末了他低低笑了一笑,我以為他這是要拒絕,誰知他當真不客氣的枕著我的腿閉上了眼。 他的身體漸漸放松,我只覺得腿上有些沉重,不大舒服。 想來,昨夜他也像我現在這般,既不舒服卻又不能把我推開吧? 過了片刻,阿邵沉穩的呼吸聲傳來,我低頭看了看,發現他已經入了睡,面容純真似個孩子。 很早之前我撿到他時就見過他的睡容,他連昏睡時都充滿了防備,極少像現在這般放松。我知道他信任我,所以才會這般毫無防備,正如我信任他那般。 從小村到巖都,那些形形□□的人養出了我的恐懼,我極少相信人,總覺得他們靠近我,多是因為我于他們而言有利用的價值??砂⑸塾谖叶允遣煌?,我認識他時,他并不知我的身份。 興許也正是如此,我信任他就好比信任自己一樣,直覺告訴我,他不會傷害我。 即使,我連他真正的身份都不知道。 人活在這世上,一千個人有一千種際遇,我如此,阿邵自然也是如此。我心頭疑問甚多,他心頭怕也不例外,但他不曾開口問過我什么,故而我也不會開口去問他什么。 有時候,知道的太多,沒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