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我一直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阿邵遇到我,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每次他遇到我,總是在極為狼狽的情況下。上回我將他從死人堆里拖了回去,這回,他又是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如今世道不景氣,醫館也顯得冷清,來看病的病人十分稀少。將阿邵扶進最近的醫館時,我們二人的狼狽模樣嚇壞了迎面出來的一名病人。 醫館的大夫是個看起來慈祥和藹的老頭,他撫著白胡子為為阿邵看診,表情十分豐富,時不時的倒吸冷氣。我安安分分的端坐在一旁靜候他的診斷結果,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看著阿邵慘白無血色的臉,我有些惶然,又有些茫然,心頭空蕩蕩的,連我自己也說不出那是什么滋味。 我對阿邵的印象尚且留在一年半前他的家人尋到小村子那時。那時他雖與我過著苦日子,在勞作之下被毒辣辣的太陽曬得黝黑,卻十分的精神,無病無痛。 而現在……我太久不曾見到他,他比當時白了些,或許是因為臉色太過于慘白的緣故,一副病懨懨的模樣。 過了片刻,大夫終于收回了診脈的手,他收手時嘆息了一聲,讓我的心頭無端咯噔了一下,像是被綁了千斤重的石頭那般,直往下沉。 我自詡忍耐力十足,這會兒卻忍不住開口問道:“大夫,他的傷勢如何?” “傷?”大夫瞥了我一眼,道:“他那是中了毒。你瞧他身上,哪有什么傷口?” 我咬牙,有些無奈。 單看他嘔在我身上那口暗黑色的血,我便知道他是中了毒,可我不想與大夫爭論什么,只想知道阿邵的情況如何。 大夫見我這咬牙切齒的模樣,大發慈悲道:“放心吧,死不了。他體內的毒不下十種,鶴頂紅在其他毒性的吞噬下,毒性減弱了不少,若沒早前中的那么多種毒,他怕早死了?!?/br> 說這話時,大夫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樣。 鶴頂紅這種東西,總能悄無聲息的讓人死去。 我的視線黏在阿邵臉上,腦海中有那么一瞬間的空白。 阿邵到底惹了什么人,為何有人要置他于死地? 說來有些羞愧,從頭到尾,我都不曾問過關于阿邵的一切,我甚至不知道他家在何方,即便是在他離開小村時,我也不曾開口問過。 他家就在這懷州嗎? 我腦子中忽然閃過點什么,卻來不及抓住。 皺眉思索了片刻,我靈光一閃。 邵。 他與那邵府,可有什么關系? 回神時,大夫正一臉不悅的看著我,道:“姑娘,這位公子的藥我已經開好了,你不會是沒錢付診金吧?” “大夫,我們二人雖然狼狽,但這身上的衣裳瞧著,像是一窮二白的人嗎?” 大夫吹胡子瞪眼,道:“如今這世道亂,穿得體面的有可能是騙子。瞧你對他這般緊張,想必他是你的情郎吧?” 情郎?我看了看阿邵,又看了看大夫,一時間說不出反駁的話。 大夫以為自己猜對了,又說道:“像你們這等富貴人家的子女,通常都從家中偷帶了值錢的東西出來,但又會很快的揮霍光。診金一共五兩黃金,概不賒賬?!?/br> “五兩黃金?”我瞪大了眼。這分明是在搶錢! “姑娘,我開的這三副藥可以讓你的情郎起死回生,又能清除他體內的余毒,換了別的人,還不知救不救得了他。若你沒錢,就趕緊帶著他走吧,要是拖得太久不醫治,他這條小命就要沒了!” 大夫一副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的模樣,我盯著虛弱昏迷的阿邵,忍痛掏了五兩黃金給他。他收了金子,這才滿面笑容的讓醫童遞上藥。我心頭忿恨不平,搶過藥后扶著阿邵離開了醫館。 阿邵尚未清醒,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到了我身上,扶著他我走得十分艱難,一手還僅僅的抓著藥材,生怕弄丟了之后又得花掉五兩黃金。 臨近找了家客棧落腳時,跑堂的小二對我們不甚熱情,掌柜的也不大情愿我們入住。只因阿邵看起來半死不活,而我,身上的衣裳被他的血跡沾染了一大片,容易嚇壞客棧中的其他客人。 其實,掌柜的是害怕阿邵死在他們店中。 在我一番乞求之下,我們最終順利入了住。其實我大可不必求人,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只消拿出一兩金錠放到他們面前,他們自是沒有趕人的道理??沙鲩T在外,沒錢寸步難行,我的全部家當本就只有十兩,為阿邵看病花去五兩,如今不過就剩下五兩,若不省著點,到時候我與他怕是要喝西北風了。 這大冬天的,夜宿荒郊野外著實不是個好想法。 阿邵雖然昏迷不醒,但那張臉兒還是能讓人神魂顛倒,掌柜夫人不僅大方的送了我與阿邵每人一套舊冬衣后,還主動的為阿邵煎藥。 因入住之時,我謊稱與阿邵是夫妻,又只要了一間房,故而掌柜雖對他夫人的舉動不滿,卻也沒鬧出什么風波。 乘著掌柜夫人去煎藥的當口,我讓店小二為我備了熱水,欲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 這些時日的提心吊膽與奔波,讓我十分勞累,熱水沁入肌膚的感覺極好,我卻忍不住又想到了阿邵。 從醫館一路到這客棧,路上遇到了那么多人,卻沒有一人認識阿邵。 莫非,他家并不在懷州? 若他并非懷州人,那他又為何會出現在懷州? 我想了很久,仍沒能想出個所以然。 若我想知道阿邵是誰,大可等他醒了去問個究竟。甩了甩頭,腦子里那些各式各樣的猜測與想法在此時通通都被我驅逐出腦海,自從離開了小村后,我過得太累了,現在難得有個放松的機會,又何必去多想? 若今日我不曾遇到阿邵,我也許不會在這懷州多加停留,也便不可能像現在這般放松。 想來,還得感謝阿邵。 想到阿邵,我下意識朝床的方向望去。不看還好,這一看,血色騰得一下涌了上來,臉上火辣辣的,像有什么在燃燒著—— 阿邵不知何時醒了,正虛弱的靠在床棱上,直勾勾的望著我。 我自詡鄉野女子,不像那些被禮教束縛的大家閨秀那般事事都想著名節,但遇了這種情況,我仍控制不住自己那潮紅的面色。 木桶雖高,也得以擋住一些視線,但阿邵的目光總讓我窘迫,我一時間忘了該做何等反應,心頭無比后悔早前為了節約銀子沒有要一間上房。上房中有屏風當著,旁人什么也瞧不見,不若這房間窄小,讓人覺得無處躲藏,自然而不至于像現在這般尷尬。 最后卻是阿邵自覺的轉過身去,彼時我甚至還未從羞愧中回神。 我從水中起身,帶出一陣嘩啦啦的聲響,打破了一室的寂靜。那水聲讓我不敢看阿邵,急匆匆的伸手去抓衣裳時,腳底打滑,我驚呼一聲,整個人竟朝那木施撞了過去。 那木施很陳舊,不曾上過漆,表面有些不平坦的小木屑大刺刺的橫在那兒,若我撞上去,那些木屑定會刺進我的臉上。我這張臉雖不是極美,卻向來受我愛惜,地上的水漬未干,我想穩住身體都不成,眼見就要撞上那木施,我慌忙閉上了眼睛。 意想中的疼痛并未降臨,整個人意外的落入一個懷抱中,我睜了眼,發現自己此時整個人都緊貼著阿邵,臉上頓時又火辣辣的。視線移到阿邵臉上,發現他已經閉著眼別開了頭,我這才松了口氣,慌忙推開他,穩住身體。 “穿上衣服!”阿邵臉色雖有些緊繃,聲音卻威嚴十足,他身上的衣裳有些濕漉,顯然是方才抱著我時被弄濕的。 我混沌的思緒頓時清明,慌忙擦干了身子,抓過木施上的衣服手忙腳亂的套在身上,而后頗為不自在的輕咳了一聲,“你可以睜開眼了?!?/br> 阿邵這才睜開眼看我,我支支吾吾想說些什么,話尚未出口,他忽嘔出一口鮮血,整個人又暈了過去。 我忙不迭的將他扶到床上躺好,心下暗叫不妙,也不知他的藥熬好了沒。 拭去他嘴角的血跡,為他蓋好被子后,我看了看狼狽的室內,又想起方才的事,臉上紅暈又起,那種羞愧感怎么也甩不去。 低低嘆息了一聲,我決定去看看藥是否熬好,順便喚人來將屋子收拾一番。 這才剛開了門,就遇上了端著藥來到門口的掌柜夫人。 她見了我,笑得像朵花兒,道:“妹子,藥我熬好了?!?/br> 我伸手欲去接,卻被她避開,她繞過我進了屋,見一屋狼狽,地上還有攤小血跡,頓時愣了,隨即心疼道:“妹子,你這夫婿病得挺嚴重的啊,要不妾身幫你去找個大夫?” “勞夫人掛心了,大夫說他喝了藥就會好起來的?!蔽彝窬芰怂裏崆?,走上前去,不容拒絕的接過她手中的藥,客套道:“這屋內有些亂,麻煩夫人喚人來幫忙收拾一番,小女感激不盡?!?/br> 掌柜夫人尷尬的笑了笑,轉身便走了。不知為何,我雖感激她的熱情,卻對她十分排斥,尤其不喜歡她看阿邵的眼神,活像要把他吞下肚似的。小口的試了試藥,覺得不燙口,我這才一小勺一小勺的偎給阿邵。 藥喂得極慢,直到掌柜夫人讓人來收拾妥屋子,一碗藥終于喂完,雖只喂進三分之二,我已經十分滿意。 阿邵剛離開小村時,我時常會想起他,一個人的時候更為想,漸漸的,想起他的時候少了,現在見了他,我竟有些看不清自己的心。 我甚至不知道,現在昏睡在床上的那個人與我認識的阿邵是否一樣。 晚膳是小二送到房里來的,我賞了他一快碎銀,讓他歡天喜地,開心不已。阿邵尚在昏睡,我一個人吃著那不算精致的飯菜,心頭復雜無法言喻。 入睡前我端了盆熱水為阿邵擦拭身子,從前見慣阿邵赤膊的模樣,剛碰觸他的身體時還有些羞澀,漸漸也就變得坦然。 為他換好衣裳后,我累及,只得趴在床沿小憩,不想次日一早我悠悠轉醒時,竟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爬上了床,整個身子都偎在阿邵的懷中。 我迷迷糊糊抬眼望去,見阿邵正幽幽望著我。 我打了個激靈,頓時清醒了。 備注:木施,就是古代的衣架子,也叫桁。 作者有話要說: 【改錯字】 ☆、【第十一章】 阿邵的面色仍舊十分蒼白,病怏怏的,瞧著很是虛弱,卻無端惹人疼。 我想昨日那五兩黃金花得不算冤枉,雖沒能讓他活蹦亂跳,但至少救活了他。他靜靜望著我,不與我說話,盯著我瞧得時間久了,竟不發一言,別開眼去。 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 我試著動了動,見他沒什么反應,正欲從他懷中起身,他攬著我的那只手在下一瞬便用了力,讓我無從掙脫。 他既不與我說話,又不讓我起身,我不知他意欲為何,進退不得。 他這人悶著不吭聲時,就說明他這是生氣了,可我想了又想,仍舊想不出到底哪兒惹著了他。 想著想著,我心頭愈發的不舒坦。 我與他許久未見,從我救了他至今,他醒著的次數雖不多,卻只與我說過一句話——且不說我曾與他相處了一整年,單說我救了他,他多少總該有句感謝吧? 這人當真不知好歹! 我一直以為自己的忍耐力夠好,可遇到了阿邵,那些都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控制。阿邵有傷在身,力氣并無以往大,而我憤憤不平之余,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掙脫了他的鉗制,下了床。 套著鞋走了幾步,我又回了頭,阿邵本看著我,見我回頭,忙不迭的別開眼。我的心頓時就軟了,溫聲道:“我去讓小二給你送些吃的來,順道去幫你煎藥?!?/br> 說罷,見他沒吭聲才出門,走時還不忘注意他的臉色,著實小心翼翼。 煎藥是個極為挑戰耐性的活,三碗水熬成一碗,又要注意火候,讓人十分頭疼。 我在客棧的廚房中熬藥,心頭卻惦記著阿邵,也不知他吃了沒? 廚房中的一個伙計忽然失手打碎了個碗,啷當一聲清脆的聲響,引得里頭所有人都朝他那方向望去,我也不例外。 給人打下手的,總容易招人罵,他自然是惹來大廚一頓好罵。大廚雖是在罵人,話里話外卻并不多加為難,他安安分分的道歉,干凈利索的去收拾那些碎片。 有一塊小碎片濺到了我的腳邊,他過來撿時,我看清了他的臉。 很是年輕的一個小伙子,眉清目秀,眉眼間讓我覺得有些熟悉。他轉身出去丟碎片時,我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了維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