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這進院子上房住的是花羨魚的三堂叔花景懷夫妻,左右廂房是花景懷的兒子們住著。 四進的院子自然是三房所居之處了。 再往后就是后罩房,花家一概未出閣的女兒,不論輩分都在那里住著。 就花羨魚這一輩和前一輩的花家女兒也有不少。 花羨魚上頭有一位長她一歲的庶出jiejie,叫花玄魚。 而二房花景懷也有女兒,分別是比花羨魚長兩歲的大堂姐——花雙魚,和比花羨魚長一歲半的二堂姐——花戲魚,還有比花羨魚小兩歲的小堂妹——花映魚。 三房的花晉明雖是長輩,卻比花羨魚父親花景途還小一年,所以還未有孫子輩,只有花景貴一子,和女兒花如玉、花如香。 花如玉和花如香年紀雖同大堂姐花雙魚相差無幾,可因著輩分,花羨魚她們也需稱一聲姑姑。 花羨魚順著記憶,走出了花老太劉氏所住的園子,一路四處張望,竟然和當初一般,沒有絲毫不同,讓花羨魚愈發疑惑了。 “難不成‘那些曾經’,都不過是我的南柯一夢?”花羨魚喃喃道,只是她分不清到底醒來前那些是夢,還是現下才是夢。 花羨魚整個人毫無精神的四處游蕩著,也不知在找什么,迎面便走來兩位韶華正紅,年紀相仿的少年郎來。 少時,兩少年也瞧見了對面而來的花羨魚。 身穿姜黃色衣衫,面目可親的少年揚聲道:“小妹可是同姊妹們到園子里給老太太請安去了?怎的這時候才回?” 原來說話的正是和花羨魚一母同胞的哥哥——花淵魚。 而另一位少年,劍眉高吊斜飛入鬢,目橫丹鳳眸光清朗,身姿修長挺拔如松。 再看他頭戴南珠的銀冠,身著顏色清淡的素服,卻也不能減他半分風姿。 真真是俏若春花,潔比秋菊的人物。 只是這位素服少年不知為何,見到花羨魚之時竟略有些狼狽,欲要躲閃。 花羨魚不用細看,便知這位素服少年就是韓束了。 想起夢中,韓束總和柳依依談詩論對,為能同韓束亦有共同話語,她逼著自己去背誦柳依依所出的詩集。 記得里頭正有一首,可謂是她自遇見韓束以來的寫照。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v被無情棄,不能羞?!?/br> 每每讀到,花羨魚無不感慨之貼切。 只是如今大夢方醒,花羨魚心頭怨恨難消,也才知她做不到“不能羞”了。 韓束見躲閃不過,一時略是尷尬作笑,同花羨魚問好道:“羨……羨魚meimei好?!表n束一面問候,一面做好了花羨魚會似以往那般撲過來,他好閃避的姿勢。 沒想花羨魚只是腳下發虛著,飄一般地走過來而已。 “meimei你怎么了?”花淵魚忙過去問道。 花羨魚覺著頭重腳輕,十分不舒坦,但唯恐哥哥憂心,耽誤了哥哥的功課。哥哥書得用功,記得在“那些曾經”里頭,哥哥日后雖不能狀元及第,卻也是二甲傳臚。 再聽方才花淵魚同韓束的談論,可知秋闈在即了,故而花羨魚便強作笑顏道:“哥哥莫要擔心,不過是方才見日頭炎炎,園子里樹蔭底下倒是陰涼避靜得很,就靠石凳上瞇了一會子,現下不過還沒醒過盹來罷了?!?/br> 花淵魚嘆一氣,道:“你這貪涼的性子,多早晚才改?!?/br> 兄妹兩人又閑話了幾句寒暖,花羨魚這才蹲福辭了,晃晃悠悠的又離開了。 這期間,竟然連一眼都未曾看過韓束,讓韓束愕然不止。 花羨魚雖是這般說,可她的面色卻是如何都掩飾不住的,花淵魚只道meimei是受了什么打擊挫折才這樣。 想罷,花淵魚領著韓束到一處人稀僻靜地,略顯老成道:“不怕表兄惱,我們家也不是沒那自知之明的,怎耐meimei豁出去了臉面,而長輩們也不過道meimei她小孩兒心性,這才縱容了她。家父家母又怎么會不知的,像我家這樣小門小戶出身的女子,如何能同南都書香世家的大家閨秀可比,表兄不能入眼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小妹到底年紀尚小,若是沖撞冒犯了,表兄只管告訴家父家母,自然有他們管教,表兄又何必這般傷她臉面,她到底是女兒家不是?!?/br> 韓束一聽這話,立時就明白了,花淵魚是以為自己不耐煩花羨魚的糾纏,私下對花羨魚說了重話,傷了花羨魚的心。這可冤枉死他了。 在他韓束看來,花羨魚也不是一無是處的。 花羨魚長得面若銀盤,杏眸噙露,相貌不算十分上乘,可也不丑;身姿豐瑩,卻不臃腫,十分討喜。 花羨魚此般形容,雖不似南都時下那些嬌裊不勝的女子,但也不嬌柔做作,且為人熱誠純真。 故而韓束雖被花羨魚處處糾纏,不勝其擾,但也從不生厭。 一來因少年心性,二則以為得一女子傾慕,乃人生得意事。 ☆、第二回 花羨魚絕處重生,卻疑是南柯一夢(二) 常言人不風流枉少年,不正是這意思嗎?故而韓束從未有過貿然了斷花羨魚心思的念頭。 所以韓束聽了花淵魚這話,忙起身擺手解釋道:“慎卿你且聽我說?!?/br> 慎卿正是花淵魚的表字。 罷了,韓束接著道:“慎卿這話,我不敢十分喊冤,因這里頭也有我的私心在。只是自我到你家,你我兄弟行止坐臥皆在一處,我是如何的人品,你是知道的。羨魚meimei年紀小,懵懂不知事,我自是不會計較,meimei鬧至今日,若我沒半分縱容的心,也不能到今日的地步。既然我能縱容,又何必到今時今日才背地里出口傷她,害得她傷心?!?/br> 花淵魚才將先頭的話說出,便知不妥,現下再聽韓束這番肺腑之言,心中愈發過意不去了,不禁也掏心挖肺同韓束表述了一番,最后到底還是放心不下meimei對韓束的心意,又問道:“也知是高攀了你們家,但那是我meimei,難免不想她能得好的。如今只問你對我meimei可有意?” 聞言,韓束一時遲疑了。 過了許久,韓束才略帶自嘲般地哂笑道:“多少人都說我命好,日后可承繼明威將軍府。只是誰人又明白我的難處?面上光鮮,實則只比寄人籬下。生身父母成了叔嬸,再難親近;有心日后孝敬養父母,每每又得生母之怨;生父亡逝,悲痛之余,想給生身父親斬衰盡孝,卻又因身份不同而不能了;欲拉扯孤母寡嫂,又擔心養父母的顏色,唯恐他們不悅,讓孤母寡嫂愈發艱難。若非祖母可憐我孝心一片,也不會讓我到你們家來,悄悄為生父與兄長守制。我平日里在家都到這般田地了,更遑論我越發不能做主的親事了?!?/br> 韓束稍頓了片刻,又道:“雖有旨意讓我兼祧兩房,但養母有一外甥女,常年在我家調養身子,人前人后無不昭示著那便是長房兒媳。而我生母亦早有中意的人選,那便是我先母舅的女兒。就是我有意又怎樣,讓羨魚meimei做小不成,這如何使得,實在是委屈了?!?/br> 韓束的家境,花淵魚是時有聽說的,只是沒想到韓束會這般身不由己,嘆了一氣后,又道:“我們家雖不是什么世家名門,卻也沒有拿自家女兒去做小換體面的。二則你這樣的尚且不能事事如意,莫說我meimei了。我看還是讓meimei早斷了這癡心才是?!?/br> 聞言,韓束一時默然不語,垂頭思度。 再說花羨魚,回到她和jiejie花玄魚的房中時,一是因在園中酣睡,到底著了涼,二來方才見到韓束,又耗費了好大的心神才沒讓自己撲過去質問韓束的負心薄幸,所以一時氣力用盡,神色危急了。 待到花羨魚的小丫鬟珠兒找來,花羨魚早已倒在床上,渾身發熱,昏睡不醒了。 珠兒不敢有誤,飛奔著到前頭去回了花羨魚的母親康大奶奶。 康大奶奶知道后,如何請的大夫,大夫如何斷的脈,開的又是什么方子,又怎么煎的藥給花羨魚調服,這些花羨魚一概不知,病得渾渾噩噩,一味只做起夢來。 夢里,花羨魚只聽有人在哭鬧,口中直嚷著,“我今生今世非束哥哥不嫁。憑她們什么林蕊初,柳依依的去,我哪里就不如她們的?” 這不是她花羨魚,還有誰能說出這話來。 原來竟然又夢見了當初,她自己撒潑打滾逼著家中父母非要嫁韓束的情景。 花景途和康大奶奶最是疼惜這個女兒,有時就是花淵魚也不能及的。 只是這事兒不是做父母的不肯依,只是韓府里的事兒,他們比女兒看得清楚。 雖說韓太夫人是十分中意花羨魚的,可那府里的太爺和太夫人如今都不管事了,長房秦夫人和二房的柳夫人對兒媳人選又都是各自心里有了主意的,就是韓太夫人也沒有強駁的道理。 這些花羨魚當時是不懂,現下夢中旁觀,到底明白了父母的顧慮,沒有不著急在一旁對著哭鬧的自己喊:“不能嫁他,不能再嫁他了,一步錯悔恨終身……” 只是不管她如何聲嘶力竭,夢里的人都聽不見。 就聽花景途重拍桌案,一時震響驚心,向花羨魚呵斥道:“放肆,自古婚姻大事,那一樁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有自己做主的道理。你不要臉面,我還怕別人戳脊梁骨。來人,把小姐送房里去,一日不想明白,就一日不許出來?!?/br> 到底還是做娘的更心疼女兒些,待小花羨魚被帶了出去,康大奶奶拿手絹按了按眼角的濕潤,道:“只可憐阿羨的一片癡心了。想當年我艱難就罷了,怎的我女兒也這般命苦?!?/br> 這話不禁勾得花景途想起當年他和康大奶奶的一波三折來。 當年花晉華死得早,等花景途中了稟生后,花老太爺也跟著去了,一時間花家上下就花老太劉氏做主了。 那時候,劉氏見花景途是個大有前程的,便有心拿自己娘家的姑娘貼花景途。 可花景途是早定了親的,劉氏便變著法地逼花羨魚的祖母楚氏同康家退親。 楚氏是個木訥柔弱沒主意的,幸得康大奶奶性子剛烈果決,愛憎分明,當下就讓康母同楚氏商議婚期,同月便嫁了花景途,讓劉氏不得不歇了她的心思。 想罷,花景途埋頭嘆了一氣,良久后方又道:“若是用心辦起來,讓阿羨嫁入他們家也不是不能成的?!?/br> 康大奶奶頓時止住了泣聲,問道:“這話怎么講?” 花景途灌了一口涼茶,潤潤嗓子道:“朝廷一直是以南倭不及北虜成患,所以對南邊的軍餉錢糧諸多遷延,已成不成文的規矩了。韓悼滑是個一心抗倭以求功成名就的,自然少不得去巴結孝敬上頭,和他妻姐一家——林家的,以期林家在戶部能按時撥發銀子。如今張閣老被彈劾,其與林家關系匪淺,林家自然也被沾帶了,所以韓悼滑現如今正急于同這兩家摘干凈,自然是不能再讓束哥兒娶林家姑娘了,但若如此,抗倭必定越發少了糧餉的周轉,只得另想他法?!?/br> 聽了這話,康大奶奶忖度片刻后,道:“你是想讓我們家供他軍中一切所需用度,讓他們家欠下人情,不得不來娶我們阿羨?這可不成,就是我們家有金山銀山也供應不來的?!?/br> 花景途笑道:“我們家雖沒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財勢,卻也是甲富一方的,得我們家這樣的作供奉,韓悼滑是求之不得。韓悼滑也知軍中所需之巨,不是一兩家供給便能成事兒的,所以暗中才又做了那一本萬利的殺頭買賣,籌措糧餉??赡欠N買賣,我只比他更便于行事的。我若幫他,那他只需在暗地里扶持,我代其從中周轉,保管他高枕無憂,財源滾滾。這般一來,他沒道理不讓束哥兒娶了阿羨,牽制于我的?!?/br> “原來大禍的源頭,皆因的我?!被w魚實在是沒想到,一時愧疚悔恨得難以自己。 康大奶奶一驚也不小,問道:“到底是何種殺頭的買賣?” 花景途卻不明說,只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你說是什么買賣?” 康大奶奶不是沒見識的,立時就明白了,顫顫道:“私……私鹽?!?/br> 就是私鹽,花羨魚正因聽聞了娘家販私鹽被查抄入獄,才動的胎氣。 如今看來,倘若不是家里為了讓她花羨魚能得償所愿,又怎么會有日后那場劫難。 花景途又道:“這是以私心而論,于國而言,倭寇為禍我國,韓家父子力主殺寇,也是為國為民的好事兒,我等匹夫自有相助之責?!?/br> 康大奶奶憂心忡忡勸道:“可那‘東西’,到底還是不沾的好?!?/br> …… 眼前的景象如煙散去了,花羨魚悠悠轉醒,枕上早已淚濕。 “我的好小小姐兒,好主子,你可算是醒來,不然珠兒就要見不到你了?!?/br> 聽這說話的聲音,不難聽出是打小就在花羨魚身邊服侍的珠兒。 花羨魚睜眼張望了下,只見頂上是多年前她用過的煙雨流蘇帳子。 再放眼四周,只見房中擺的是各色西洋的精巧之物,什么自鳴鐘,自行船,剔透玻璃繡球燈,還有就是連皇城中都少有的八音盒。 這些個東西,可不是誰屋里都能有,就是同屋的花玄魚都沒有那么全的,也只她花羨魚了。 因著早年朝廷還未封海時,康家就是海上跑商的,康家舅父又最是愛惜花淵魚和花羨魚兄妹的,所以只要得那些個新巧精致的物件,都給外甥和外甥女留一份。 但,瞧見這些,花羨魚又糊涂了,方才還聽父母的談論她當初的嫁入韓府的起因,怎么又回到這了? “我……我這是怎么了?這又是哪兒?”花羨魚問道。 珠兒聽了立時又是一陣慌張,一跛一跛的過來道:“小小姐可是病糊涂了,連自己閨房都不認得了。這怎么得了,還得再請大夫才是,不然二小姐知道了,又要拿問我的不是了?!?/br> 珠兒口里的二小姐,說的正是三房花晉明的女兒——花羨魚的二堂姑姑——花如玉。 “我們家的事兒和她又有什么干系的?”花羨魚道。 “原是沒干系的,不過是她非拿這個執柯作伐,治你身邊的人罷了?!被鼗w魚話的人不是珠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