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火盆和熏籠都燒得旺旺的,花羨魚就在里頭的暖閣里。 此時也不知為了什么,花羨魚竟要掙扎著起身下地。 見狀,柳依依呵斥里頭服侍的人,“好放肆的東西,還不趕緊服侍你們大奶奶躺下的。大奶奶如今身子正虛著,若有什么閃失你們可擔不起?!?/br> 媳婦丫頭們自然是不敢回嘴,忙壓著花羨魚躺靠在床頭,又蓋嚴實了才罷。 柳依依指著那些個丫頭婆子,又道:“你們自己到劉家娘子那里去領板子?!?/br> 登時,屋里的一干丫頭婆子無不跪地求饒的。 可柳依依卻狠了心,冷冷道:“你們只管喊,我給你們都記下了,多喊一句多十板子?!?/br> 一干人立時就不敢再做聲,被從外頭進來的仆婦婆子給叉了出去,屋里這才又清靜了。 花羨魚在見柳依依進來便不掙扎了,柳依依要處置了那些人,花羨魚自然要討情的,可不中用。 待那些人被拖出去后花羨魚也就丟開不管了,問一直記掛著的娘家的事兒,“我家里到底如何了?” 柳依依遲疑了片刻,道:“唉,大老爺和爺連著幾日都為這事兒四處打點,卻了無音訊,怕是兇多吉少了?!?/br> 聽聞,花羨魚的心頭就添了一層郁結,癱軟在床上喘了許久。 柳依依笑著將托盤放暖閣炕邊的小杌子上,將自己的丫鬟也打發了出去,這才道:“你只管安心月子,一切有爺在呢。對了,你不問問孩子?孩子長得可好了。雖是姐兒,老太太一瞧就心疼得不得了?!绷酪酪幻嬲f,一面拿著調羹喂花羨魚吃藥。 “那大太太呢?”花羨魚又問,語氣急了些,可見她更在意秦夫人的態度。 柳依依聞言怔了怔,后又強作歡喜般地道:“自然也是喜歡的?!?/br> 柳依依做得這般明顯,花羨魚那里還會不明白的,臉上現了黯然,心頭再添郁郁,苦笑道:“你莫要哄我,我知道的,大太太一直都盼著長房能先得個哥兒?!?/br> 柳依依見上鉤了,又笑道:“也罷,二太太和我喜歡就成。你放心,我會照看好這孩子的?!?/br> 花羨魚一聽這話,就覺著有些不對,可也不以為意,以為是平日里柳依依和自己好,幫著照看的意思,便謝道:“這倒是不用,你自己身子也不好,平日里多來瞧瞧孩子就是了?!?/br> 柳依依一面喂花羨魚吃藥,一面又道:“都有丫頭婆子呢,那里就累得著我了,再說孩子以后怎么都得叫我一聲娘,我可不能只圖受用的?!?/br> 花羨魚立時便沉了臉,想要推開柳依依喂來的手,卻發現身子太虛連這點勁兒都使不上了,竟推不開,便急道:“你在渾說什么,這可是我的孩子,憑你說上天去,也沒有喊你做娘的道理?!?/br> 柳依依臉上還在笑,只是手上的卻不管不顧了,花羨魚不吃她也硬灌著吃,那怕讓湯藥灑了花羨魚一身的。 “憑什么?就憑爺心疼的是我,愛惜的是我?!绷酪赖?,“我連著沒了兩個孩子,又落下了這病,爺這才借了你的肚腸給我留個孩子的?!?/br> 這話對花羨魚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讓花羨魚原就不甚好看的面色,越發難以見人了。 “不然以爺的性子,怎么會忽然對你上心了?!绷酪涝俣戎貏摿嘶w魚。 “不可能……”可除了一味的搖頭不愿去相信,花羨魚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反駁。 回想當年,她花羨魚初見韓束,便不顧女兒家的矜持,喜歡上了。 可韓束對她卻一直不冷不熱,若即若離的。 后來為了嫁韓束,她尋死覓活的沒少鬧。 她知道,秦夫人瞧不上她這樣品行的,也沒那家姑娘像她這樣沒皮沒臉的,上趕著倒貼的,讓韓束落了面子,卻不得不娶她為妻。 這些她都知道,也明白,可她顧不上了,就怕不能同韓束相守。 最后雖如愿嫁入將軍府,可韓束對她花羨魚還是那樣,外人都說他待才柳依依好些。 就算如此,花羨魚仍舊全心全意對韓束,她始終相信只要以真心而待,丈夫終有一日會對她回心轉意的。 果然是功夫不負有心人,韓束待她日漸好了,她幾乎是欣喜若狂的。 后來,得知她有了身孕后,韓束待她就越發小心愛護了。 那種被丈夫捧在手心里的感覺,幾乎幸福得讓她溺死當中。 可柳依依卻說,這些……這些原來都不過是一場另有目的的戲。 想起那些蜜里調油的日子,讓她花羨魚如何相信會都是假的。 花羨魚只覺驀然凄涼,腹下一陣悶痛寒涼,身下的溫濕像是愈發了。 想著,花羨魚猛一咬牙,心道:“假的?!都是假的,就算韓束給她的都是假的,又如何,孩子到底是從我肚腸中爬出來的,誰也別想搶走?!?/br> 罷了,花羨魚忽然笑了起來,“哈哈……果然是好算計,可你別忘了,老太太那里,你們就說不過去?!?/br> 柳依依卻不以為然,拿著調羹攪著湯藥玩,“老太太?”接著哼笑了一聲,“老太太對我們二房有愧,不過只是一個孫女,放在那一房養著不是她親孫女的?!?/br> 花羨魚一面笑瞪著柳依依,一面留著眼淚,聲音越發虛弱了,“只要我活著一日,誰也別想打我孩子的主意,你就死了這條心?!?/br> 因著激動花羨魚氣息一時不暢,竟急劇地咳嗽了好一會子,又道:“都知道你是生不出個東西來的,就算你用了手段,把孩子騙了去,也沒人信是你的?!?/br> 花羨魚這話結結實實把柳依依給激怒了。 柳依依將藥碗往杌子上用力一擱,惱羞成怒道:“花羨魚,話說到這份上,你以為你還活得成嗎?我自然是容不得你的?!?/br> 花羨魚原先又傷又氣的心,聽了柳依依這話心下又是猛然一提,滿面驚恐地看著那歪倒在杌子上的藥碗,末了恨恨道:“柳依依,你好陰毒的心,竟然想要藥死我?!?/br> 柳依依卻突然笑了,“當我同你這般沒腦子嗎?就是再縝密的算計,下藥這種手段都會留下蛛絲馬跡,我怎會任憑人尋著痕跡追查上我的。你還未覺察呢?你如今這副破敗的身子,還用我作甚的,我就什么都不做,你也不能長久了?!?/br> 再添了驚嚇的花羨魚,此時身下崩潰了一般,溫濕粘稠染了一床,身子愈發冰涼,神智更是恍惚了起來。 可想起孩子,花羨魚發狠就是不讓自己昏死過去,“來……來人,救……救命,救命……” 柳依依輕笑道:“莫要費那氣力了,沒瞧見我方才把她們遠遠地打發到劉家娘子那里去,領板子了嗎?” 一時,花羨魚也不知從那里來的氣力,一把抓住了柳依依的衣袖,“柳依依,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我等著?!绷酪啦皇救?,使勁兒想拽回袖子,卻不能,便有些慌了,愈發使上了氣力拉扯。 只聞“嘶啦”的一聲,竟給花羨魚撕開了柳依依的袖子。 柳依依一時收力不及,跌坐在地。 等柳依依再抬頭,只見花羨魚慘白著面色,裂眥嚼齒的半個身子懸在炕邊望著柳依依,模樣十分可怕,嚇得柳依依坐地上倒退著往后躲的。 這時,韓太夫人屋里的孩子,無緣無故的就哭了起來,怎么哄都不成。 也是這時,有丫鬟來回,“爺回來了?!?/br> 韓太夫人等就聽外頭傳來盔甲鎖片的沉重腳步。 少時就見一軒昂男子,披盔戴甲,風塵仆仆地進來。 這遲來人就是韓束。 可惜這些花羨魚都不能再知道了,她懷著滿腹的怨恨與不甘,氣絕身亡…… ☆、第二回 花羨魚絕處重生,卻疑是南柯一夢(一) 滿腹的仇恨還在翻騰,恨不得與柳依依同歸于盡的決絕還在心頭,花羨魚卻猝然驚醒了,茫然四顧,原來自己只是孤身枕臂睡在池邊的石板凳上。 六月雪落了花羨魚滿身,一頭一臉的花香散落,蜂蝶鬧穰穰的繞著她。 池邊沿岸上擺著一朵殘荷,掉落花瓣幾片在池中,或如小舟般漂浮在水上,或沉到池中,不見蹤影。 再往遠些瞧去,云淡風輕,荷香滿池,荷葉蕩漾。 這樣的情景花羨魚并不陌生,這應該是她老家廣東合浦老宅里的景致。 可他們一家赴南都已是多少年的事兒了,怎的忽然又回來了? 花羨魚不禁有些恍惚了。 慢慢的,花羨魚坐起身來,抖落一身的花瓣,從石板凳上下來,就覺枕著石凳的半身冰涼,眼前有些發黑,腳下一陣踉蹌,險些掉進池子里去。 好一會子花羨魚才穩住了身形,一步一步從樹蔭里走出,讓驕陽攏了一身的暖光,這才驅走了寒氣與眩暈,回過神來觀望四周。 碧波水池,假山子石,青磚紅瓦,花鳥魚蟲,樹木蔥蘢,果然是老宅里的園子。 古有云:西珠不如東珠,東珠不如南珠。這南珠,說的正是花羨魚他們老家的合浦珍珠。 花家祖輩采珠,養珠,到了花羨魚曾祖父這一輩,他們家的珍珠更得皇帝欽定為進貢御用的珍珠,讓花家立于鼎盛之時。 老宅正是那時修的,整個宅子由左右兩路,五進的四合院而成的。 大門位于右路院子的坎位,是青磚雕花的門樓,兩旁是耳房,這為一進。 宅中左路前頭是給家里下人住的院子,后頭穿過一道垂花門就是這個園子。 記憶中,園子里只住了花羨魚的繼曾祖母劉氏。 花羨魚故去的曾祖父一生娶妻室兩房,納妾室四房。 子嗣,有先頭亡妻封氏所出的長房嫡子花晉華,接著是二房庶出的花晉榮,最后是填房劉氏所出的——花曾祖父的老來子——三房的花晉明。女兒也有,只是都當是潑出去的水了。 花老太爺對三個兒子,不管是正出庶出的都一視同仁,但對長子花晉華另有期望,望花晉華能考取功名,走仕途經濟之道,摘去商籍,光耀花家門楣。 花晉華正是花羨魚的祖父,只是花晉華卻是個福薄不壽的,沒等來高中便先其父親而去了。 花老太爺只得將希望寄于長孫花景途身上。 花晉華一生只娶了花羨魚的祖母楚氏,又只得花羨魚父親——花景途,一子。 花景途讀書刻苦,也不負眾望,頭回入試便中稟生,那時花老太爺已彌留,正是在得知此好消息后,欣慰而終的。 可自打花景途中了稟生,就屢試不中了。 而在花太爺死后,花家不論是進貢珍珠,還是家里的營生,劉氏都以花景途讀書心無旁騖才是首要,不讓長房插手了,將家中的一切進益都抓在手里交給三房打理。 長房還好,當初花羨魚的祖母楚氏和母親康氏都是嫁妝豐厚的,這些年康大奶奶又持家有道,日子雖比不上三房,卻也還算寬裕。 倒是二房不容易,在花晉榮在世時,家中事務還能插手一二,等花晉榮一去,二房便只能等著三房從指頭縫里漏出三多兩少來過日子了。 二房自然不滿的,可有劉氏坐鎮,也翻不出大浪來,逼著二房依附了長房。 再說回老宅。 老宅右路的四合院,才是正經的正房大院。 花家因劉氏尚在,未能分家,三房人人口不少,但都同住老宅。 二進院子有大天井,上下為面闊五間的上房和花廳的倒廳,左右是三間的廂房,并無抄手游廊,只有連接各處的檐下廊。柱子也非北邊那樣的大紅奠石基圓木柱,而是麻油石的石柱,所以就沒有了北邊四合院那樣的雕梁畫棟,只有石柱的樸實本色。 這進院子,住的正是花家的長房,上房是花羨魚的祖母楚氏獨居,東西廂房則是花景途夫妻和長子花淵魚起居坐臥之處。 四合院里不論是上房還是廂房都沒耳房,只在上房和東廂房的夾角處有一小穿堂可到三進的院子里去。 三進院子二房一家所居,結構同前頭相同,只是沒花廳和倒廳,多了緊貼著前院上房的公背屋,這屋子是用來供奉祖宗神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