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娘……還會安排她去洛陽吧? 一股隱隱約約的明悟,從宋竹心底浮現而上,之前無法理解的大小事情,就像是一把明珠散放在心底,如今終于找到了一條線索:娘無緣無故地打發她去洛陽參加顏欽若的生日會,從洛陽回來以后,家里回絕了蕭家的三十二哥,娘對她隱隱約約說的那些在東京大戶人家生活的艱難,還有家里對蕭禹非同尋常的關注,父親對他的偏愛、點撥,甚至是家里和蕭家走得極近的腳步,二姐、三哥對蕭禹的態度,乳娘幾次問她親事的態度,又愛引著她說蕭禹…… 自小她就知道,自己的天資,在家里只能算是一般,家里多得是人比她聰明,是以宋竹現在也不算太過驚訝,只是很覺荒唐——原來,竟是早在她本人察覺之前,娘就看出來她對三十四哥那份朦朦朧朧的心思了? 也是在她本人明白以前,娘就開始為她的心思鋪路了?難怪,周家那個周霽,各方面都是不錯,說起來比三十四哥只強不弱,但家里壓根就沒對自己提過周家的親事,原來,是早就為她看好了三十四哥。 既然家里人也覺得三十四哥好,那么她最后的一點擔心,也就被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依锶擞X得好的,那便一定是好。蕭家固然也許如母親所說的,不是宋家這般的人家,但起碼也有個范家的水平,萬萬不可能是余家、顏家的家風的。 那么,只要順著家里人鋪好的路往下走去,一切……應該也就能順順當當的了吧? 宋竹忍不住沖著空氣傻乎乎地笑了起來:雖然在她長大以后,家里人很少和她摟摟抱抱的,但身在家里,她卻無時無刻都能感覺到自己正被父母兄姐的關懷緊緊地保護著,從未有感到孤單寂寞的一刻。 “既然如此,我也要抖擻精神,萬萬不能太懈怠了?!彼从质寝D念一想,“蕭家的家境,畢竟要遠勝曾家、薛家,說不定為了我在蕭家能立穩腳跟,爹娘會多為我籌措一份嫁妝。固然家里現在也不差這些錢,但最好也別在我身上破例,我的名聲越大,蕭家越想說我,將來爹娘對我也就越放心,我自然也就能和爹娘說,不必為我破例?!?/br> 把一切勾畫妥當,她順手團了涂寫過的白紙,湊在燭火上,讓它燃著了,免得留下紙團被家人瞧見,臉上過不去。宋竹撐著臉盤,望著一縷青煙從紙上裊裊升起,仿佛透過這煙霧,看到了將來的種種景象,她的唇邊,不覺也就露出了甜甜的笑意。 # 說來,昨日宋竹的遲歸,差點累得她沒法回家——平時她不是跟著宋先生,就是跟著二姐她們。而昨日兩邊都以為她跟著對方走了,是以都自行回家,若非在途中恰好碰上,根本都不知道宋竹還被落在了女學里。 當然了,家常過日子,誰也不會把時間掐得很緊,再加上宋先生也不知道宋竹是何時從后山回去女學的,所以宋竹消失的那小半個時辰竟也無人問起,頂多只是被繞回來接她的三哥宋栗寵溺地責備幾句而已,家里誰也沒把這當了一回事,倒是鬧得宋竹這里有件事難以處斷:陳娘子和她表兄的事,是否該和母親說說呢? 陳娘子不忘初衷,一心系在表兄身上,宋竹私心里,對她是很佩服、很同情的。不過這件事壞就壞在陳家如今看來是反對兩人見面,如今這樣還好,若是萬一陳家真要悔婚,又或者她表兄下一科落第,陳娘子心一橫鬧著要和表兄私奔,此事對書院來說,影響就很不好了?!@并不是什么異想天開的擔憂,從唐至今,yin奔之風是屢禁不絕,每年都能聽到某處的小娘子,因為家人看管不嚴,自己又不經世事,被輕浮無賴誘拐私奔的事。前朝白居易還寫過《井底引銀瓶》,告誡女子不可輕易私奔。到了本朝,由于榜下捉婿的習俗,越是富貴人家,小娘子鬧出私奔之事的幾率反而還要越高。 思來想去,宋竹倒也覺得還是該和家里人說一聲的好,將來若是陳娘子表兄落榜,陳娘子又是舉動有異,那么屆時家中順理成章也就會有所處置,免得其為書院名聲帶來瑕疵。因此這一日,到母親身邊上女紅課時,她便是一邊刺繡,一邊對母親解釋起來,“……那日回來遲了,其實是因為……我和三十四哥前些時日拌嘴了,三十四哥來和我賠不是,我們說話時,不意遇到陳娘子和她表兄,又不便出去打擾,所以才耽擱了那些時候?!?/br> 小張氏手里針線一頓,倒是未問陳娘子,先道,“拌嘴?以你素來的脾氣,我倒不知道,你竟會和人拌嘴?” 宋竹一般很少對家里人撒謊,頂多有些事,是不問不說。不過今日她卻大覺很難堅持自己的一貫做法——雖然也知道家里人應該是頗為中意蕭禹,但要她一五一十地和母親交代她同蕭禹之間的那些小兒女情狀,宋竹實在也覺得拉不下這個臉。其實,現在想想,大概從一開始,和蕭禹有關的事,她愿意和母親說起的,也就不是很多。 “唔,反正也就是口角罷了?!彼卣f,“三十四哥有些小孩兒脾氣,在東京時想必又被寵慣了。過了一些時日,他自己想通了來賠不是而已,其實也沒有什么,不論如何,他的心畢竟都是好的,我早也不生氣了,只是他還瞎擔心罷了?!?/br> 也不知是否她的錯覺,母親含笑望來的一眼,仿佛是大有深意。宋竹不禁心底發虛,只怕她尋根究底,還好,母親只是不咸不淡地說了一句,“是這樣么?” 便不再問,而是問起了陳娘子和她表兄的事,“陳娘子今年,過了十五了罷?” 過了十五歲,除了未婚夫以外,就不好私下同外男獨處了。當然公開場合不在此限,私下一大群人在一處說話,也不是特別犯忌。宋竹道,“今年剛滿的十五歲……” 她也沒說陳娘子和表兄的親昵,只把對話和母親說了,小張氏聽了,也沒別話,只說了聲‘知道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宋竹心底,也就松了口氣:母親自然會和父親提起,從她的反應來看,也未必會對這兩人有什么嚴厲的舉措。 余下的課程,兩人便不再說閑話,只是專心繡花,等到宋竹收拾東西準備告辭時,小張氏才若無其事地說,“論罪斷案,論行不論心,擇人交友,論心不論行。人誰沒有做錯事、說錯話的時候?不要揪著人家的錯處不放,只因為一點小錯,便同人疏遠了,責人宜寬、責己宜嚴,這句話,你回去好生琢磨琢磨?!?/br> 宋竹面上一紅,明白母親怕已經是看破不少內情,只是不說穿而已。不知為何,她忽然有幾分害羞,匆匆忙忙地應了一聲,回過身子,便是疾步出了屋門,速度之快,也是平日罕有。 小張氏目送女兒的背影消失在屋門口,忍不住也是微微一笑,她打開抽屜,將周家寫來的提親信來回看了幾遍,又尋思了一會,方才是將此信鄭重折好,收入了一個匣子之中。 第50章 偏心 到底都還是學生,平時終究是要以學業為主,清明前有不論男學、女學都有考試,宋竹生怕自己前陣子心緒不好,讀書也讀不進去,今次成績退步。所以雖然打定了主意,但也并未天天去宋先生那里伺候,還是把相當的時間放在了讀書上。有限幾次過去宋先生那里時,偏巧又都沒撞見蕭禹,是以兩人在節前居然沒有碰面,她倒是聽見了好幾次周霽的聲音——入讀宜陽書院以后,以他曾考中舉人,又入讀國子監的水平,周霽在一群同學中很快便脫穎而出,而且他就學勤勉,三不五時都會到宋先生的書樓來請教學問,宋竹會遇到他,也并不稀奇。 如今在宜陽書院之中,學問最好的當然是她三哥宋栗,現在人人都相信宋栗明年會中進士,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名次而已。其次還有四五人,都是被認為必中進士的,宋竹也知道,他們平時沒少吃各教授開的小灶。就是宋先生都會對這樣的學生特別關心一些,甚至會主動叫他們過來指點功課?!m然沒有明確的等級劃分,但能經常在私下伺候,得宋先生指點的,自然也就是宋先生的入室弟子,若是再往上的話,那就是如今的小王龍圖、蕭傳中和宋先生的關系了。當然,關系能否走到這一步,除了師徒二人的脾性以外,最重要的,還有兩人的政見是否一致。 也許正是因此,雖然書院里大家弟子很多,但能成為宋先生入室弟子的,并無北黨豪族,周霽更是從未單獨被宋先生召見。其實按他的水平,是有些不應該,宋竹對此也有些不解——她對政治上的事情,倒天然有些興趣,而且自從知道父親心底其實和南黨、北黨都不親近以后,更是時而為家族的處境擔憂。畢竟,宋先生雖然回了老家,但和在東京時也沒什么分別,照樣是攪合在朝廷風云里,難以脫身。 但這卻又不好問,周家有意提親的事,她既然知道了,那便不好輕易表態,免得家人誤會:雖說她早晚都是要告訴家里人自己真正的心意,但宋竹畢竟是女孩子,也有些自己的矜持臉面,總想著確定了蕭禹的心意,等蕭家的提親信也寫來了,再和家里人說也不遲。 好吧,現在除了讀書以外,要做的事就是確定蕭禹的心意…… 然后宋竹就發現,她忽然間真的見不到蕭禹了。 在年前蕭禹生了一場病,落下了不少功課,為了清明的考試,據說他是閉門苦讀,誓要把失去的苦功給補回來。宋竹在清明以前去了宋先生那里十多次,每回幾乎都能聽見周霽的聲音,但從未有聽過蕭禹的聲氣。待到清明以后,宋先生受邀去龍門書院、白馬書院講學,沒了宋先生,她也不能去前山。按照往常的生活軌跡,她壓根就碰不上蕭禹,除非她鐵了心闖到前山去…… 這又怎么可能?宋竹現在要比以前更珍惜自己的名聲,她還得靠著名聲給自己多攢點嫁妝呢。 到了端午,蕭禹又回洛陽過節了,宋竹雖然也想去,可她三姨一家子已經隨著三姨夫調任離開了西京,沒個合適的借口,也不好過去,母親似乎也無意讓她過去,宋竹刺探了兩次,小張氏都仿佛不知道她的意思,她也只能作罷。 好容易等到五月中旬,宋先生終于回了宜陽,宋竹當天下學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書樓,和宋先生撒了一回嬌,又著實擦洗整理了一番內室的書架。一邊做事,一邊在心底惦念著蕭禹,暗想道,“那日的事,難道他以為就那么算是完了?就算前一個多月,他是恰好沒碰上我??山袢盏貋?,他也該猜到我肯定會過來,怎么到現在還沒聽見他的聲音?” 宋先生出去大半個月,今日剛回來,也有許多事要處理、商議,此時外室過來請教學問的學子也不少,宋竹支著耳朵聽了一時,只認出了周霽的聲音,她所惦念的蕭禹,卻是完全沒有動靜。她心底不由暗暗氣悶,對于周霽,也沒那樣尊敬了,反而有些遷怒,“也太殷勤了吧,縱是一心向學,也沒到這地步的。他本來在國子監里讀得好好的,也沒聽說過心向宋學,忽然跑到宜陽書院,難道還真是為了給我們家相看?這樣看,他們家提親的目的也未必單純,指不定就是想要和宋家綁在一起,以便在北黨中攫取更高的地位。若是知道宋學和北黨其實是貌合神離,從未打算鼎力支持北黨,他說不定跑得比誰都快?!?/br> 胡思亂想了一會,又見屋內永遠都有好幾個人在,知道即使蕭禹出來,自己也不便出屋,宋竹心里十分氣悶,便尋出弓箭來,走到屋外,想要把心里的悶氣順著這羽箭一道射出去。 弓弦在后院中發出了清脆的彈動聲,伴隨著沉悶的‘奪’,宋竹連續發了三箭,見都中了靶,而且距離靶心不遠,方才露出一絲笑意。她走上前拔了箭,回過身時,忽然見到李文叔就站在后堂門口,抱著手欣賞地看著自己——他行動輕巧,剛才宋竹心里又是有事,倒還真不知道他來了多久。 她原來對李文叔有所改觀,主要是因為他在鎮壓流民時表現不錯,但聽蕭禹說,此事頗多情弊,言下之意,李文叔非但不是英雄人物,反而是卑鄙小人。雖然當時情況特殊,他沒有多加解釋,但宋竹肯定更相信蕭禹的人品,因此已經是深信不疑,再加上上回兩人吵架,也是因為這李文叔,甚至她二姐夫都隱隱露出對李文叔的提防,如今她還怎么可能主動搭理這人?見他悄然摸到后院,心中更是不喜,眉頭一皺,便道,“李師兄好——師兄,這后院聯通女學后山,一般男學子是不能進來的?!?/br> 李文叔這人,有個也不知是好處還是壞處的地方,那便是他委實把自己對宋竹的那份看重著緊表現得淋漓盡致,宋竹對他有個好臉,他便是喜動顏色,幾乎連話都說不平整,現在宋竹對他冷淡疏遠,他頓時是凄凄惶惶、失魂落魄,忙是賠著不是,“師妹勿怪,我從前不知道這規矩。剛才進來想請教學問,聽到弓弦響動,一時好奇,就進來看了?!?/br> 上回她不也是在這里射箭,被李文叔看到?宋竹心里怎么會信他的‘一時好奇’?反而微微起了戒備,“這人嘴里真是沒一句實話,他若是直說聽到射箭聲,以為是我,那還罷了。這樣說,是把我當傻子了么?” 見李文叔雖然滿口賠著不是,但腳下寸步未動,仿佛被糨糊黏在了當地,她連那絲禮貌的笑意都收斂了去,沖后堂方向揚了揚手,冷冷道,“那么現在知道了,李師兄怎么還不進去呢?” 李文叔面現失落,反而走下臺階,皺眉道,“師妹,上回見面,我們不是已經揭開誤會了嗎?怎么眼下,仿佛你還是——” 宋竹現在對他已經起了戒心,李文叔面上的困惑苦惱,已經無法打動她,反而令她更為戒備,冷聲道,“師兄,我說得極清楚了,這里時而有女眷來往,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還是請速回去吧。若把爹爹驚動了,你面上須不好看?!?/br> 一旦祭出宋先生,李文叔面色也是一變,他立時不敢放肆了,踏出的腳步也收了回來,只是說道,“師妹,師兄不是要闖禁地,只是覺得你我之間也許被小人進了讒言,有些誤會……”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身后人影一閃,又冒出個人來,一樣也是青布衣裳,唇紅齒白、長相俊秀、氣質華雅,不是宋竹這幾天來惦念的蕭禹,又是誰? 若是從前,這么長時間沒見,宋竹心里雖然可能有些隱隱的想念,但卻也不會當真了來琢磨。如今就不一樣了,她才明白自己的心意不久,晚上入眠以前,想到蕭禹,都忍不住要甜甜一笑?!獏s偏偏又耽擱了這許久才見到他,這份思念無疑是被一再反復醞釀濃郁,見到他從李文叔身后這么一躥,頓時就完全被勾動而上。她哪里還顧得上李文叔?頓時綻開了花一般的笑靨,甜甜地招呼道,“三十四哥!” 招呼出了口,心里才是一個咯噔:“哎呀,不好,我對他太和氣了些,前回那么簡單地就把他兩次得罪我的事給揭過去了,其實說來他還是有些占便宜的,我也得兇一些才好,須得他來賠不是逗我開心,我再慢慢地搭理他,這樣才對。這么一笑一招呼,反倒是我先弱了勢頭,倒有點性子太好,由人欺負一般的感覺了?!?/br> 雖然按理是這么一般,但宋竹素性寬大,對自己人很少記仇,如今蕭禹既然已經是她心中的‘自己人’了,她對前事也早不在意。再說笑也笑了,叫也叫了,她也就不再糾結,而是沖蕭禹招手道,“你今兒怎么來了?我前幾次……” 說到一半,眼角余光瞅見李文叔,這才忽然想起:自己剛才還和李文叔說,后院是不許學子踏入的。 她已經許久沒見蕭禹,心中正是思念——現在的宋竹,方才是明白陳娘子為什么連山坡都爬,就是為了見表兄一面,如今若是讓她爬一道山坡就可以和蕭禹見面,只怕她也是有幾分情愿的。得罪個李文叔,換做以前,她可能也會思量思量,但現在就覺得根本都無所謂,反正剛才橫豎也得罪了,現在就是再得罪幾分也沒什么,若是能讓他再不搭理自己,那就最好。 “李師兄,三十四哥是我們家通家之好?!彼銓钗氖褰忉尩?,“故此不受此限,可以入后院說話。至于師兄,你不是來請教功課的么?我聽見爹爹那邊聲音小了,師兄還是快去吧,如不然,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排到你呢?!?/br> 至于為什么李文叔上次來,還能受邀過來一起練箭,這回這后院就成了外男不能擅入之地,這樣的事她便更是懶得去解釋了。 蕭禹一來,本來情緒是不高的,聽了她幾句話,倒是精神起來,聞言也配合宋竹,裝模作樣往前廳張望了一番,便笑道,“嗯,人是少了些,師兄也不知在這里等了先生多久了,還是快去吧?!?/br> 這話極是捉狹,李文叔面上頓時涌起一陣紅暈,他倒是也沒多說什么,沖宋竹一拱手,無言作了別,回身便進了里屋。蕭禹又回身把門扉半掩起來,這才走下臺階,道,“以后你要練箭呢,門關好了,免得有些別有用心的人看到你在后院,總是要想方設法地進來和你搭話?!?/br> 他撇了撇嘴,“他算一個,那周霽我看也算一個,他要是知道你在后院射箭,肯定不會在先生書房里高談闊論,費那個嘴皮子,早就找機會出來了?!?/br> 宋竹現在見到他,心里真是飄飄然的,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歡和快活,只是因為女兒家的矜持,也因為并不清楚蕭禹的心意,她面上倒還繃得很緊,和沒事人一般,只是比平時要興奮一些,眼珠一轉,便把蕭禹言下之意領會得七七八八,她故意為周霽說好話,“就你會編排周師兄,人家哪里是有什么旁心呢,分明就是一心和我爹請教功課才對?!?/br> “他心思有那么純正就好了?!笔捰斫K究是情緒不高,雖然因為兩人聯手擠兌李文叔,而露出短暫的歡容,但卻很顯然沒有和她說笑的心思?!罢f起來,今兒見到你,我也是松了口氣。之前來了幾次,都沒撞見你,這話又不好和別人說……我告訴你,周家內部房頭林立,彼此勾心斗角,外頭傳言,他們家風很不錯,其實私底下藏污納垢,不知有多少丑惡的紛爭。周霽這人,更不是你想得那么簡單,我看他狼子野心城府深沉,只是大jian似忠,表面功夫做得極好而已。若是你爹娘還沒答應周家親事,那是最好,若是已經答應了,你也快和你爹娘說,讓他們退親為上?!?/br> 他很少把話說得這么重,宋竹聽了,不覺也嚇了一跳,怔然道,“甚么?你——你怎么知道周家和我家提親了?” 話說出口,忽然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范大姐就是他表姐,蕭禹如何會不知道?只是不從她口中知道而已。 方才要細問周家的底細,宋竹忽然心頭一動:蕭禹不知道,所以為她擔心,可她知道呀,她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打算嫁給周霽,自己想嫁的人……就在眼前杵著呢。周家條件好壞,和她有什么關系?她問周家干嘛?她該問的分明就是…… 見蕭禹明顯因為自己的疑問而翻了個白眼,宋竹的心情忽然有些好,她抿著嘴偷偷地一笑,又暗自給自己鼓了鼓勁,方才看似無心地問,“說起來,李師兄對我有意,你和我說他的不是,周師兄仿佛是看上我了,你也說周師兄的不是……我就奇怪了,三十四哥,怎么仰慕我的師兄,在你嘴里,竟然都不是什么好人呢?” 在都字上,她明顯地加重了音節…… 第51章 微笑 唉!你說這個宋粵娘,分明也還不笨,怎么這腦子就是和旁人不一樣呢?她不問周家到底不好在哪兒,反而這么一問,好像他是成心壞她的姻緣一般。也不想想,這對他有什么好處? 蕭禹頗有些好心被當驢肝肺的冤枉,若是依著他以前的性子,這會兒就該頂宋粵娘了:‘要不是有問題,也不至于不說你jiejie,就盯著說你’??上?,他才剛和宋粵娘和好,雖然這小妮子心胸還算寬大,仿佛沒把前事放在心上,但這女孩子的心思,誰琢磨得透?要是一句話說錯,宋粵娘又翻臉了呢? “那的確是兩家都有問題嘛?!彼崔嘞滦念^的煩躁,也沒什么和宋粵娘開玩笑逗趣的興致了,而是正正經經地說道,“這李文叔不說了,他們李家和我們家來往不多,不了解,就他那個人什么德行,你也看到了。至于周霽,這人也許是梟雄人物,可惜錯生在了外戚家里,走不得出將入相的正道,饒是如此,我看他也是安生不了的……這個人,功名心很重!” 見宋粵娘雙眼一閃一閃,似乎并不太相信,他索性也就不等她問了,直接為自己辯解道,“你心里也許覺得,周家要是家風不好,怎么還能出個太后。我也不妨老實和你說,我本人雖小,但聽長輩們說起,也就是因為出了太后以后,周家尊榮過甚,這些年來家風才日益敗壞。且先不說那些走私回易、強買強賣、侵占民田的事。就說他們家各房,雖然是親兄弟,但彼此間如仇敵一般,沒有一房是不虧空官中,借著新婦嫁妝的名頭,給自己攢私房的。周霽這一房,因他母親當年陪嫁薄了些,便令父親十分不喜,所以房內多寵……反正,這些事也不能都和你說,他父母輩妻妾爭寵,不知鬧出了多少笑話和丑事,只是因為周家畢竟還要給太后做臉面,是以全都是動用權勢壓了下來而已?;食撬灸抢?,也不敢說太后娘家的笑話?!?/br> 他頓了頓,又道,“至于周霽,他出生以后不久,母親便徹底失寵,祖父母小時候對他也沒什么偏疼,該給的都給了,多的也別想。就是說讀書,周家和他年紀相當的幾個兄弟,也不是他最為聰慧,學業進益最快??善搅耸鄽q時,那幾個隔房的兄弟,不是這有毛病,就是那出了問題,居然讓他去了國子監讀書,在這前后更是得到了太后的歡心……” 他哼了一聲,對自己的判斷深具信心?!澳阋f這都是巧合,我才不信?!?/br> 本來,被宋粵娘那一問,他心里有些說不出的不得勁,就像是被捉住了什么痛腳似的,現在說著說著,倒是自信起來,篤定地道,“若是換了別人,就像是你那顏家的師姐,這些話我也不說,只恭喜她能嫁入周家。但你們家不是最看重門風的么?又明明白白,要‘至誠至性’的君子,這周霽和你,還能是良配?” 這畢竟是道人是非,而且周霽人就在屋里,兩人一邊說一邊走,不知不覺便走到了上山小徑拐角處,找了個僻靜的地方,方才站住不動。宋粵娘認真地聆聽著他的說話,俏臉上一片入神,整個人仿佛一幅畫一般好看。蕭禹本來心情不好,心緒浮動,看到她那靜謐的樣子,也不知為什么,心里倒是好受了許多,臨到要說完時,還有些戀戀不舍,就怕自己一停嘴,宋粵娘便不能維持這賞心悅目的傾聽姿態了。 “唔?!惫?,他一說完,宋粵娘的小臉上,頓時掠過了許多思緒,她看了他一眼,唇邊忽然浮上了一抹莫測的微笑,讓他居然看不透她的心情——這對于素來很懂得察言觀色的蕭禹來說,可是很少見的現象?!霸瓉硎沁@樣……” 蕭禹心里陡然又生出煩惡來,他半開玩笑地說,“我還當你聽了這些事,就要掩耳疾走呢。你在西京時候,那么不喜歡余留守,不就是因為他們家姬妾多么?周家的姬妾,可是要比余家多上許多?!?/br> “但余家不尊重我,周家倒挺尊重我的呀?!彼位浤镅劬σ婚W一閃的,“為了給我們家相看,周師兄連國子監都不讀了,到宜陽來上學呢?!?/br> 蕭禹悶哼一聲,心想:“你當他真是看上了你這個人么!周霽這個人,肯定是看上了你們家的勢!” 他這幾天心情都很低落,現在脾氣上來了,竟也沒耐心分辨,又想到宋竹原來就對周霽十分另眼相看,一時間也有些心灰意冷,隨口道?!傲T了,我反正盡了情分。你愛怎么想怎么想,喜歡周師兄,要嫁給他,那也是你自己的事?!?/br> 也不想多看宋竹,轉身揮了揮袖子,便要下山回去。 才走了幾步,宋粵娘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倒是埋怨上了?!岸耗隳?!你這人怎么愛生氣??!” 她似乎也來了性子,小嘴嘟得高高的,一個接一個地沖蕭禹丟著白眼,“我要是和你這樣的性子,你說說,我這輩子還能搭理你么?” 蕭禹被她說得無言以對,雖然心里還想:‘你無聊不無聊?這樣的事干嘛要拿來逗我?’但他也知道,凡是女人,從他娘算起到他meimei,多數都是不講理的。宋竹生得又這么好看,即使不講理,也刁蠻得頗為可愛,他心里就算有些不快,倒也是被風一吹就散了開去。 “那我反倒要和你賠不是了?”他說是這么說,但語氣綿軟,宋竹聽了也沒生氣,只是微微笑了笑,頗有幾分狡黠,直接轉開了話題,問道,“今兒你一露面,我就覺得你心情不好,怎么了?三十四哥,難道是這一次小考,考得不好么?可我聽三哥說,你又比前回進步了不少,已經名列甲等,距離甲上,也就是一步之遙了?!?/br> 一般來說,宜陽書院的小考是不定具體名次的,只是評等,甲上是最好乘機,歷來也就只有一二十人能獲得這樣的評分。蕭禹剛來的時候只能得丙下,一年功夫就飛躍到甲等,這進步不可以說是不快。蕭禹聽到宋竹說起他的成績時,顧盼自豪,仿佛也為他自豪,心情倒是好了不少,不覺就搖頭道,“不是的,是家里的事?!?/br> 宋竹輕輕地‘啊’了一聲,也不說話,只是凝視著蕭禹,等著他的下文。 她私底下素來狡黠嬌憨,面上神色都是很靈動的,這會兒卻是一反常態,神色柔和溫婉,至誠關心,袒露無遺,蕭禹看了她幾眼,心中也是一暖,暗想道,“怨不得她家里人那么疼她,就連范大表姐都待她十分好。她……原也是十分可愛的?!?/br> 他身世有些特別,自小便是學會‘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尤其是和家事有關的一些煩惱,幾乎都是嚼碎了咽到肚子里,就是和至親父母也很少談起,可不知怎地,今日看到宋粵娘的神色,他自然而然就興出了信任,并未權衡利弊、思量前后,自然而然地便認定:她肯定不會走漏消息,不會害我的。因此只是略一猶豫,便說道,“是一個我十分親近的哥哥……他身體一向不好,年前又生病了,這幾個月病勢越發沉重……” 這幾個月以來,他都牽掛兄長病情,這會兒說起來,心情又更低落,忍不住就嘆了口氣,輕聲道,“我想回去看他,可他讓我別回去……在這里好好讀書……可我怕、我怕……” 他和兄長感情一向親密,說了幾句,不知如何,忽然間情緒崩潰,居然眼圈一熱,只覺得再要說下去,就忍不住要哭起來了。蕭禹連忙收住了不往下說,心底又是發窘,又是難過,一時間倒是無以為繼,連調和氣氛都做不到了。 宋竹倒也沒說什么,窸窸窣窣在身上掏了一會,給他遞了條手帕過來——她的手帕,比不得別家娘子的華麗,并不是輕薄絲滑的絹帕、絲帕,而是一張明顯用零碎布條拼接而成的花吉貝布帕子,蕭禹看了,又不由破涕為笑,說道,“粵娘,不是我說你,你一個小娘子,總是要講究些的,比如這手帕,好歹也用絹帕、羅帕不是?這帕子掏出來,你那些同學心里免不得又要說你了?!?/br> 他說出口才覺得鼻音十分重,掏了掏袖子,又發現自己的手帕估計是忘記帶了。猶豫了一下,還是抽過粵娘的手帕醒了醒鼻子,心里還想:“唔,給我拿來擤鼻子,她不會生氣吧?不過,這孩子也是小,都不知道這手帕可不能隨便亂送的?!?/br> “這吉貝布也不便宜呀?!彼沃竦故菦]生氣,反而辯解道,“而且本來花花的,就不必再往上繡花樣子了,若是布條拼得好,就這么也蠻好看的。我們同學非但沒笑我,這幾個月反而都學著做了好幾條呢……就是我本來給你擦眼淚的,你倒好,拿來擤鼻涕了?!?/br> 最后幾句話,她嘀嘀咕咕的,說得很是不高興,蕭禹聽了,又忍不住笑了,和宋竹斗嘴道,“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從來都不哭的,帕子到了我手上,都是擤鼻子,你這么給我,我當然誤會了?!?/br> 宋竹沖他翻了個白眼,哼了一聲,蕭禹又不禁笑了幾聲,方才說道,“大不了,我洗干凈了還你?!?/br> “我不要?!彼沃衩Φ?,“洗干凈了也不要!你自己留著用吧——醒過鼻子又還我,你這個人怎么這樣呢!” 蕭禹幾個月來沉郁的心情,被她一通胡攪蠻纏,倒是消弭了不少,他又和宋竹斗了幾句嘴,眼看天色快黑了,也知道自己耽擱許久,已是不該,應該要快回書房去了。但不知為何,卻怎么也說不出道別的話語,直到晚霞都紅了,方才說道,“那,我下去了,你也快點回去吧。今日先生肯定是要耽擱許久了,你往女學那邊走,天晚了,山路不好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