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小侯梅四勝給靈佛請安,”關永侯給顧相檀做了個長揖,又拉過身旁的一個女子道,“這是小女梅漸熙,一同見過靈佛?!?/br> 顧相檀看了梅漸熙一眼,此女一身梨黃,蛾眉橫翠粉面生春,微垂著眼,唇角淡笑,的確如傳聞中所言一般有傾國傾城之姿,相較之下,她一邊隱在宮燈暗處的庶妹梅漸幽就越發的不起眼起來,連梅四勝都好像忘了這個女兒一樣,還是見靈佛望過去才想到要一同說起。 梅漸幽仍如上次一般磕磕絆絆地應了聲,頭都沒怎么敢抬。 顧相檀只瞥了眼她們,輕輕點了點頭。 那頭敬國公相邀,顧相檀便隨著他一起進了殿。 不過行了兩步,前面就緩緩迎上一人來,那人紫衣翩翩,蓮步乍移,一頭青絲幾乎曳地,隨風輕擺如舞。 行到近前,規規整整地給顧相檀福了身,又一一給敬國公和梅四勝都行了禮,梅四勝卻明顯受不起,急急道:“貢小姐莫要多禮,莫要多禮?!?/br> 敬國公哈哈笑了,回頭對顧相檀說:“靈佛還未見過吧,這是小女,閨名懿陵?!?/br> 其實一見得貢懿陵顧相檀差不多就明白今日皇上這筵席辦得是何意思了,太子既已弱冠,接下來自然也該為這東宮添上另一個主子了,難怪敬國公看著這般春風得意。 不過顧相檀在對上貢懿陵的時候面上的淡笑反而收斂了些,換上了幾分真摯。 貢懿陵雖比不得梅漸熙驚艷嬌麗,但自有其嫻靜的氣度,且進退得宜,的確是鳳位的大好人選,只是可惜……華鳳未必能配翔龍。 “瑤池仙子宴流霞,醉里遺簪幻作花……”貢懿陵吸了吸鼻子,輕道,“好香的味道,是玉簪花?!?/br> 顧相檀甩了甩袖子,笑說:“我的小侍從在院里種了不少,平日拿來泡茶去火,貢小姐好見識?!?/br> “奴家也喜愛玉簪,若是有機會,同靈佛說道則個?!?/br> 顧相檀點點頭,又和幾人說了會兒話,便被孫公公帶著入了席。 宗政帝和皇后都還未到,侯炳臣倒是來了,但被群臣圍著談天說地,只趙鳶一人坐在一邊,半垂著頭不知在想什么。 他一身白衣,長長的發束在腦后,只留幾縷自鬢邊滑下,隨著殿中夜風輕飄若絮,硬生生自這喧鬧之所辟出一方靜謐天地,只裝得下他一人。 似是覺察到視線,趙鳶抬眸看了過來,一雙杏眼明媚非常,襯著眼尾淚痣,幽幽冷冷,虛虛實實。 被發現注視的目光,顧相檀也不躲,直直地迎了上去。 于是,兩人便隔著幾丈的距離一動未動地互望著。 顧相檀眼中有笑意,流水一般透著狡黠,趙鳶看著看著眼中的冷色也漸漸退去了,唇角若有似無地提了起來。 便在這時顧相檀的眸色一頓,看向了趙鳶身旁。 趙鳶也微側過了頭,就見一婢女小心翼翼地站在不遠處,手中攥著什么,一臉的欲言又止。 顧相檀見她走到趙鳶面前,局促說了兩句,兩人又一同朝不遠處望去,就見那頭坐在席邊的梅漸幽正惶惶不安地看過來。 “我家小姐為了答謝世子上次的幫襯,特意繡……” 那婢女還未說完卻被趙鳶冷冷打斷了:“我未幫襯她什么,不必答謝,拿回去吧?!?/br> 婢女白了一張臉,站那兒左右為難進退維谷,見趙鳶丟下這句話后竟沒再看過來一眼,唇角緊抿,俊美的側面冷若冰霜,婢女一番躊躇,最后只能無奈退了回去將話回了。 梅漸幽的眼角當下便洇出了淚來,用著娟帕偷偷擦了,不敢再抬頭了。 趙鳶自不管那頭如何,只是再望向顧相檀時卻見他已是轉開了頭去,和不知什么時候來的趙界說起了話。 趙界那扇子就像長在他手里似得,走哪兒扇哪兒,眼下自也撲閃撲閃個不停。 “這么些年中秋家宴,就今兒個最熱鬧,遠的近的生的熟的都來了?!壁w界邊說邊看向關永侯梅四勝一家。 顧相檀道:“中秋團圓,皇上想必圖個人氣,親眷血脈時不時聚一聚也好?!?/br> 趙界自然稱是,又看向另一頭,口吻興味:“沾親帶故倒也罷了,怕就怕魚目混珠?!?/br> 顧相檀順著他的目光,卻見不知何時趙溯也到了內殿,正坐在席尾不起眼一處,身旁多是些品級低下的散官,他一人也不同人說話,顯得頗為寂寥落寞的樣子。 此時趙溯正巧抬頭,見著顧相檀忙頷首示意,只是視線瞟到一旁的趙界時又匆忙低下了頭,態度似有些畏懼。 顧相檀聽著趙界不屑地輕哼了一聲。 沒多時,宗政帝和皇后入了宴,太子一道,錦妃身旁也隨著趙則,還有幾位嬪妃,接著便開了席。 皇帝看著高興,右相仲戌良便問皇上可有何喜事。 宗政帝一探手自孫公公那里接了急報遞予侯炳臣道:“侯將軍可知曉了?御國將軍七日前瀘州關一役拿下大捷,將司朊的南蠻軍趕出百里之外,實乃大快人心!” 侯炳臣自然早就知道了,他和曹欽一直聯絡頻繁,不過此刻還是眼開眉展,將那捷報一番探看,大聲稱好。 席內眾人立時三呼萬歲,又道大鄴昌平自可一統萬世。 太子當先說了一番吉祥話,聽得宗政帝是合不攏嘴,繼而道:“如今日月清明天下和順,又有良將衛國,若是太子也能修身齊家,朕才是真正放心了?!?/br> 說著看向敬國公:“朕看懿陵也不小了,平日在皇后跟前謹孝和順,很識大體,如今便指給太子,做那鳳鸞和鳴的良配,國公意下如何?” 敬國公自然欣喜,忙跪下謝恩,眾人也紛紛道賀,席上一時和樂融融,只太子在一旁僵著臉,笑得頗為勉強。 ☆、真相 宗政帝這話一說,剩下的時間便由著敬國公做了那熱場的旦角兒,從頭到尾迎四面奉承恭維,風光無限。 后又有舞姬獻舞,觸光交錯,這般場面實在不適合顧相檀久留,于是他坐了一會兒便同宗政帝告辭了。 轎輦行出紫微宮,顧相檀自窗帷處向外看去,一片暗影中宮墻連綿,空茫不斷,桂花浮云,夜涼如洗。 中秋時節,合家團圓,他卻獨此一人,即便顧相檀早已習慣,眼下卻也不得寥落悄生,心內恍出些思念來。 思念再也望不到的家人,思念近在眼前卻不得親近的那人…… 想著想著,顧相檀對小祿子道:“落轎?!?/br> 顧相檀一出來,蘇息忙問:“公子要去哪兒?” 顧相檀左右看了看,此處是通向須彌殿的小路,沿途有一座不大不小的花園,園內假山林立,荷塘映月,十分幽靜,看著頗有些景致。 “我在這兒賞賞月,你們且先回去吧?!?/br> 安隱哪里放心,顧相檀只有道:“那衍方跟著,其他人不用留下?!?/br> 最后人好容易都走了,顧相檀對衍方說:“你在這兒看著,我進去走走?!?/br> 衍方同他交換了一個眼神,顧相檀對他搖了搖頭,示意無妨,衍方便無聲地退了下去。 顧相檀行到花園內沿著荷塘緩緩地走,走了大半圈后,輕輕道:“出來吧……” 話落半晌,假山一角幽幽地閃出了一個影子。 顧相檀捻了地上的一片嫩葉放在手中細細地看著,頭也不抬:“你隨了我一路,到得能說話的時候又一言不發,這樣豈不是白忙一場?” 片刻,那影子動了動,自黑暗處走了出來,月色照在他的臉上,將他模樣照得分明。 竟是趙溯。 顧相檀只聽一聲輕擊,回頭再看,卻見趙溯對著自己直直的跪了下來。 顧相檀面露驚訝,上前了兩步,忙問:“你這是做什么?有什么話直說就好?!?/br> 趙溯面帶悲憤,眼中激蕩的情緒似要將他平和的眉目所撐破,他緩了緩才把話說出來:“靈佛,趙溯在這里指天發誓,之后所言句句非虛,我不求功名富華金銀權貴,我只求佛祖給我一個公道,也給您一個公道!” 顧相檀怔然:“公道?什么公道?” 趙溯頓了下,沉聲問:“我若說了,靈佛可信我?” 顧相檀想了想,似有些為難:“我也不瞞你,我知曉你是誰,也隱約聽說過一些你的事,以前的許多,我不好插手,要是你想求我這個……” 趙溯卻搖頭:“不,我自不敢拿那些年代久遠的恩怨情仇來污了您的耳朵,我也不會讓靈佛為難,我只是看不得真相被隱,想把所知的一切告訴您?!?/br> 顧相檀眼皮跳了跳:“真相?難道是有關我爹娘……” 趙溯不言。 顧相檀上前一把抓住了他,急道:“那天你是否看到了什么?又知道多少?” 趙溯卻還是那句話:“靈佛可信我?” 顧相檀對上趙溯的眼睛,黑夜中那雙眸子有種鷹隼般的鋒利感,絲毫不似殿內所見的兩次那樣謙遜內斂,毫不起眼。 顧相檀的手指緊了緊,咬牙道:“我信?!?/br> 趙溯點了頭,又皺起眉,像是斟酌著該如何把這事說清楚,良久才慢慢開口。 “那一日夜半,我的確親眼得見到了滅門顧府的真兇?!?/br> 顧相檀一抖,聽見自己用冰涼的聲音問:“是誰?” 趙溯道:“南蠻人的模樣,約莫六人,手持彎刀,身形高大,我到得府外正瞧見那幾個匆匆離去,那時,府門大開,已是晚了……” “南蠻人為何要斬殺我爹娘?”顧相檀眼中驚懼略過繼而喊到,若只是國仇家恨自不必采用如此暗殺的手段,且顧璟長既無兵權也不管戰事,殺了他對南蠻人而言有何利益可圖?反之,那幾年他在宗政帝面前更是越來越沒有言語之地,就算要滅大鄴的威風,也該挑那些肱骨之臣,總之怎么輪都輪不到裕國公才是。 “所以這里頭才有蹊蹺,”趙溯說:“不是外寇,那就只有……” 內賊了。 顧相檀變了面色,看著趙溯:“那一晚你為何會去到我顧府門外?” 趙溯道:“靈佛果真機敏,實不相瞞,其實我來京城還要拜三王所賜?!?/br> “怎么說?” “靈佛是否知曉,趙典趙界素愛養鹯?在京城,一只上品的鹯鳥叫價可到黃金千兩,而在三王府,這樣的鹯鳥卻數不勝數,他們的鹯則大多來自東縣?!?/br> 東縣地處大鄴東南角,天干地燥雨水少,那兒養不活勞苦的民眾,卻反而是鹯鳥最愛停留之地,每年的隆冬,絡繹不絕地鹯鳥便會因著氣候和暖飛抵東縣,枯枝上、干涸的河道內,到處可見。 “而這時,趙界就會親自去東縣領鹯,他在那兒養了成百上千的抓鹯人,這些鹯在東縣不過幾兩銀子,運到了京城卻是翻了千倍萬倍的銀兩,三王這些年靠著這個都幾乎富可敵國了,可是鹯鳥也不過是賞玩的鳥兒,就三王的性子,花的力氣也未免太多了?!?/br> “鹯鳥……還能如何?” “靈佛不知吧,鹯鳥之所以矜貴,便是它秉性兇狠難馴,無人可以駕馭,然而,一旦它能聽人差遣,便是絕佳的報信鳥兒,一日千里,行蹤難覓?!?/br> “馴鹯?” “對,便是馴鹯,抓鹯人好找,馴鹯人難求,幾百個人抓鹯人中都未必能找到一個會馴鹯的?!?/br> 顧相檀明白了:“你會馴鹯?!?/br> 忽的又想起來:“難道那一日在國子寺聽到的哨聲……”就是將停留在顧相檀肩膀上的鹯鳥引開,得以讓趙鳶出手的聲響就是眼前之人所發? 趙溯點了點頭,自袖中拿出一枚銀哨:“此哨需得以技巧才能吹響,且不同的哨聲代表了不同的含義,若沒有幾年的功夫便不能掌握。趙界身邊有兩個馴鹯人,他并不信我,所以我隨著他來到京城雖兩月有余,至今也未能進入內室的養鹯堂里?!?/br> “不過你還是知曉了他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