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不錯,我本也是無意得知,一日有只鹯鳥受了傷,掉落到后院中,我才幸而見得了綁于鹯腳上的書信,一看卻發現三王一黨竟與南蠻人有所勾結,通敵叛國,罪證確鑿!” “所以,你的意思便是,授意南蠻人殺我爹娘的……正是三王?”顧相檀幽幽地問,眼睛睜得很大,似不敢置信,又似深不可測,片刻又自言自語般地問:“他這般做有何好處?” “靈佛難道忘了,當年今上是如何登上皇位的?” 庸君誤國,暴君亡國。 不過短短八個字,卻定下了新的國之君王。 “三王記恨靈佛害他失了皇位,才致使如今兜兜轉轉費勁了功夫,而上一代靈佛雖去,但您卻來到了顧家……”所以對趙典而言,顧相檀就是害得他登不上王位之人,“當然,他現在不會對您如何,這也不過只是其一的緣由而已。更重要的是,趙典想試探皇帝如今的深淺,更震懾所有皇帝一派的黨羽,知曉同他作對的下場。若是皇帝吞了這苦果,趙典便可以將這事嫁禍給南蠻人,以京中人手不足來再問皇上討要兵力,加固禁軍守衛,算一算,這一招真是一舉多得?!?/br> 而顧相檀聽得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 趙溯看著他的表情,繼續道:“刑部接了這案子,審來審去審不出個所以然,趙典不怕皇上來把真相告訴您,就是因為皇上也怕您知道,因為他在這里頭有私心?!?/br> 死一個顧璟長于朝政不痛不癢,若是能因此抓到趙典把柄,趙攸自然求之不得,若是不能,顧相檀卻會為父母奔喪,千里迢迢進京,對趙攸來說一樣有所得。 到頭來被犧牲的,只有顧家而已。 顧相檀腳下一晃,險些沒站住,被趙溯一探給抓了個穩當。 “靈佛,這皇城中早就冤鬼無數,再忠心再良善之人也抵不過權利傾軋,我本已是苦命,又哪里再能看得下如此枉死無道之事,只心恨時辰未到,不能得報,不知哪一天閻王才能將他們統統都收拾了去!” 這話說得已是極度大逆不道,但顧相檀神魂出竅,心內一腔怨憤漸起,對于趙溯的話只覺感同身受。 趙溯又道:“我既對您說了這些,我就不會怕死,我也知靈佛慈悲心腸,不屑怨恨于他們,只是眼下國土危脆群魔亂舞,若是惡人不除,只怕會禍及旁人,一旦趙典當政,必是天下大亂血腥滿地,而若是今上拔除了三王這個眼中釘,真正奪得大權,他又豈會容得下侯將軍和旁的世子呢?就太子這般的德行,又真能當得了天下君主嗎?靈佛可要三思啊……” 顧相檀臉皮已近青白,口中不斷念著“阿彌陀佛”來凝神靜心,趙溯瞧他模樣知曉不能再逼,點到即止,才能從長計議。 于是,他退后一步,又行了個禮,輕道:“許是我唐突了,但趙溯向來信奉天理昭彰報應不爽,靈佛可好好斟酌,趙溯自清心以待,赴湯蹈火?!?/br> 說完,也不多留,爽快地轉身又隱到了假山處,消失在陰影里。 聽著那若有似無的腳步聲遠去,顧相檀臉上的沉色才緩緩退卻,他緊緊閉上眼,半晌嘆出了一口長氣。 ☆、活著 顧相檀渾渾噩噩地往須彌殿走,衍方遠遠地隨著他沒敢言語,想必方才趙溯的那番話他應該也是聽去了個十成十。 回到內室,顧相檀也不管蘇息和安隱關心,只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疲乏得很,便讓人都出去了,接著往床榻上一倒,徹底沒了氣力。 混混沌沌間只覺四肢沉重,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再一晃神,顧相檀已是站在了一道寬廣巍峨的高門前,門旁蹲著兩只兇獸狴犴,正對著自己怒目而視張牙舞爪。 顧相檀暗忖:這兒是哪兒,陰曹地府么? 門后有一條幽幽長道看不到底,顧相檀猶豫了下,跨步走了進去,本想著怕是要走到天荒地老,誰知不過半刻便已見了盡頭,只是那顯出的景象卻讓顧相檀驚訝不已。 這是一座靈堂,堂內白色喪幡高懸,黑色祭嶂低垂,地上墻上的壁龕內都堆滿了密密麻麻的牌位,顧相檀原以為自己又來到了供奉著顧家滿門的地方,誰知定睛一看,卻又被靈牌上的人名震得說不出話來。 趙界,宗政十八年卒。 趙勉,宗政十九年卒。 趙典,宗政十九年卒。 趙攸,宗政二十二年卒。 顧相檀恍惚地退了一步,抬頭又見另一邊。 傅雅濂,宗政十一年卒。 侯炳臣,宗政十一年卒。 曹欽,宗政十三年卒。 趙則,宗政十九年卒。 羿崢,宗政十九年卒…… 顧相檀僵著背,良久才吶吶道:都死了……都死了…… 還有誰活著?!一定還有人活著! 他茫然四顧,急急去找,卻在墻邊一角又尋得了最后兩個靈牌,靈牌竟是新的,幽暗的內室還可得見清漆泛出的冷光。 趙鳶,宗政二十三年卒。 顧相檀,宗政二十三年卒。 顧相檀腳下一軟,一下子就脫力地坐倒在了地上。 …… 燭火一個“噼啪”,駭得他猛然睜開了眼! 寂夜中四面一片黢黑,只隱隱的月色透過窗帷映出了房中半角,顧相檀躺在榻上,呼吸急促,半晌才平復了下來。 他緊盯著床頭那桂子折蓮的雕花床欄好一陣,越看竟越像那狴犴的勾爪一般猙獰,顧相檀不由莫名打了個冷戰,一下子坐起,也不點燈,摸著黑披了間外袍便走了出去。 今夜不是衍方當值,另一個侍從連峰只遠遠地守在廊下,見得顧相檀似有些驚訝,但也未問,行了個禮又端端正正地站了回去。 顧相檀順著偏殿行到了后院,這里便是須彌殿的佛堂,佛堂高兩層,顧相檀未進一層,而是拾階而上,來到了二樓的圍欄處。 欄下有湖,湖邊是墻,極目遠眺,月光浸水水浸天,一片空明互回蕩。 顧相檀看著眼前的景色,腦中卻依舊抹不去方才夢中的場景,那一個個人,一條條命,該死的,不該死的,到頭來全成了一把黃土,包括他顧相檀自己…… 夏末的晚風陰陰冷冷,竟吹得顧相檀無端地打起顫來,他伏在欄桿邊隱約瞅見了城墻下一道白影晃過,然而再看,又只剩枝椏婆娑,夜色瀟瀟。 顧相檀抹了把臉,自嘲地笑了,笑著笑著又聞得耳邊腳步聲漸起,他頓了下才慢慢回頭,就見一人踏著夜色緩緩行來,衣袂舞動,輕盈若幻。 顧相檀直愣愣地看著對方走到近前,兩人目光在空中微微擦碰,顧相檀眸色一閃,匆匆垂下了眼。 嘴角微揚,口氣聽來有些戲謔。 “你這是大半夜睡不著在皇城里晃悠么?怎么還晃到我的須彌殿來了?” 趙鳶未語,也不拿相同的話來譏回,只與顧相檀一起在欄前站定,側頭看向遠處。 小樓上夏風獵獵,卷起趙鳶的袍角,也卷起顧相檀的發尾,兩人于空中一個交互,又各自散開,不留痕跡。 靜謐片刻,顧相檀開口道:“中秋過了……也不知師傅好不好?!?/br> 趙鳶道:“過了年節就能回去?!?/br> “能回去嗎?” 趙鳶轉過頭,對上顧相檀的眼睛。 “你要想的話……”他說。 當日離開,曾對傅雅濂許下奔完喪就回鹿澧的話,可是什么時候能奔完喪,什么時候又能了結此案呢? 顧相檀思量著,點點頭,面上若有似無一般笑著,抓著雕欄的手卻越握越緊,緊到指甲都磕出了血,緊到趙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迫著他松開,顧相檀才恍然回神。 趙鳶眉峰擰起,覺察到顧相檀在不停地發抖,再看他那張臉,一瞬間竟虛若金紙,好像就要被這往來的風給吹塌了。 趙鳶心頭一悸,忍不住探出手將人拉了過來。 顧相檀混沌間只覺跌入了一個堅實的懷抱中,一只臂彎緊緊地環住了自己的腰,讓自己靠在他的胸前,一下子就遮擋住了周身侵襲的寒氣。 顧相檀起先是呆愣,待意識到趙鳶做了什么的時候,難掩的酸澀又不停地泛上鼻頭和眼眶。 “是衍方告訴你的?還是你……早就知曉了?”知曉真相,知曉誰是兇手。 趙鳶沉默了下,輕輕說:“到了京城才知曉的”。 顧相檀深吸了口氣,忽然就停止了顫抖,垮下一直挺直的脊背,無力地將頭埋入趙鳶的肩窩中,從他身上汲取著唯一的溫暖。 趙鳶以為顧相檀會怪自己為何要瞞他,卻聽見他用著嘶啞壓抑的聲音沉沉地說:“淵清,我好恨……” 今晚趙溯說得那些,那一點一滴一言一語,顧相檀全都記得,他怎么能忘記,怎么會忘記,曾幾何時這就是支撐顧相檀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活下去,讓那些人都付出應有的代價。他本以為自己已是經受過最壞的一切了,然而,當趙溯再一次重復起這段過程時,顧相檀的心依舊憤恨難平,痛苦激蕩。 上輩子,他就在此時遇見的趙溯,那時候的顧相檀正處心積慮費盡心機,趙溯的話趙溯的經歷對顧相檀來說都猶如切膚之痛,于是同病相憐一拍即合,自此相輔相成,合作無間。 只是到最后,趙溯得到了他所希冀的一切,而顧相檀回頭再看,卻發現自己竟然一無所有。 其境再歷,顧相檀恨那些害死顧家害死爹娘的兇手,然而他更恨這仇怨讓自己牽連了那么多人,到頭來只換得一個玉石俱焚的結果。 “你想他們死嗎?”趙鳶忽的問。 他聲音依舊清亮平淡,好像在問一句無關痛癢的話一般,只輕撫著自己后腰的手掌溫柔異常。 然而這句話卻仿佛兜頭一盆冷水般自顧相檀頭頂澆了下來,讓他徹底自彷徨迷離中清醒了過來。 記憶中,曾經有一個人也這樣問過他,一樣的口氣,一樣的神情,他說:你想報仇嗎? 顧相檀是怎么回答的? 他記得自己說:想,我當然想,做夢都想,時時刻刻在想!我想要他們死無葬身之地,一個一個永不超生! 于是那個人在思忖之后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 然后他上了戰場,然后驍家軍連連大捷,宗政帝派其出兵瀘州關救趙界于危難,他卻以違逆軍令罪將趙界直接斬于軍中。 此時的三王早已茍延殘喘,此時的趙界也已是強弩之末,只要他回京,顧相檀就有一百種方法讓他人頭落地,尸骨無存,可是趙鳶卻先他一步動了手。 顧相檀那時不明,還曾質問過趙鳶為什么要插手這事,后來他才突然懂了,卻已是晚了。 趙鳶不愿他兩手血腥,所以替他手刃仇人,然而卻被三王余孽記恨,害的最后連一把骨灰都帶不回京城…… 想到此,顧相檀心中大慟,一把抓住趙鳶的手,瞪著眼睛狠聲道:“不,我不想他們死!” 趙鳶不語,眼中卻閃過驚訝。 顧相檀認真地看著他,眸色已恢復清明:“神武大軍雖勇猛善戰,但趙典在京中布防嚴控,綢繆多時,又有羽林將軍在旁,勢力遠不到我們能動的,而宗政帝雖兵力甚微,但朝中黨羽眾多,一旦不測必引起朝野動蕩,民心不穩,加之邊疆危脆,御國將軍重任在身,遠水救不了近火,且還有南蠻人伺機而動,就算要他們死也不是現下,只有讓三王和宗政帝鷸蚌相爭才是最好的結果!” 雖然上一世顧相檀也是抱著漁翁得利的想法,只是他等不得,所以為求捷徑不擇手段,這一世他不再執著于仇怨,只要保得一人平安,連著那個人所重視的人一起,他知道趙鳶有其自己的計劃和準備,顧相檀不愿趙鳶為了自己壞了他的主意,他只需按他的命途走就好。 面對著顧相檀深沉急切的目光,趙鳶沉吟半晌,輕道:“我曉得了?!?/br> 顧相檀這才松下一口氣來,連帶著胸腹中的壓抑一同嘆了出去。 卻聽趙鳶又道:“所以你也不必管,且看他怎么自己收場?!?/br> 顧相檀一怔,避開了趙鳶的視線,須臾,點了點頭。 趙鳶望著他的發頂,面上掠過一絲微不可查地無奈之色,又覺胸口一重,顧相檀重又撞入了他的懷中,伸手抱住了趙鳶的腰。 附耳輕語道:“淵清,我們定要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