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
因林家故交親友不少,德才兼備者多,今日所請的正賓、贊者、贊禮、擯者、執事等個個非富即貴,她們縱有心思,也不敢出口玩笑,只是推她們去陪黛玉。 比起薛寶釵十五歲生日時在榮國府只是擺酒唱戲地熱鬧,未曾及笄取字行禮,黛玉的笄禮十分繁瑣而細致,皆按古禮而行,絲毫不遜林睿之冠禮,待得禮畢,已是半日之后了。 寶釵看畢,心里十分酸澀,又覺得羨慕。 如今二人的身份天差地遠,她又秉性端莊厚道,倒無嫉妒之意。 她想到自己在榮國府做生意的場面,與其說是做生日,不如說是賈母挑明自己的年紀,意欲讓母親為自己找人家,而她和母親只當不明白,在榮國府里折騰了這么些年,雖然最終成就了金玉良緣,終究家業敗落,再無前程。 薛家已敗,哥哥無能,好在素日他雖囂張跋扈,卻不曾傷人性命,經歷這么些事情,他見現今已收了心,老老實實地跟著薛蝌做生意,有柳湘蓮額外的照應,倒還平安。他們家已經一無所有,而寶玉還有賈母的梯己,又有賈母的許諾,薛姨媽方含淚送她上轎,嫁給了如今還渾渾噩噩未曾從榮華富貴中抽身而出的寶玉。 也許,這就是命罷?金玉良緣的命! 什么金玉良緣?若是金玉良緣,豈會落得如此?一金一玉,和尚道士的話自己的父母信了,為了這個籌謀多年,誰知到頭來是一場空。 看到探春和湘云時,寶釵又覺得心里安慰了好些,她們的將來還不知在何處呢!探春品貌俱全,只可惜有了現今的身份,莫說達官顯貴之家,便是尋常百姓之家也未必嫁得,賈母帶她出來,想為她打算,可惜只能枉費心思。至于湘云,明知史家敗落,湘云寄居,今年也將十五,衛家遲遲沒有消息,衛若蘭遠在粵海,似無回京之意。 因都看著黛玉行禮,不曾留心寶釵的神色,亦不知她的心思,獨賈母以手帕拭了拭眼角的一絲淚光,心里嘆息不已。 賈家落敗,然畢竟是林家的岳家,所以林如海賈敏都請了賈母來。旁人背地里笑話賈家,面兒上卻顧及林家的顏面,又見賈母八十余歲的年紀,頭發眉毛花白,身上早沒了昔日的鳳冠霞帔,心里不覺生了三分憐憫,言語之間倒也彬彬有禮。 南安王府和賈家有積年的交情,見狀,南安太妃嘆了一口氣,和和氣氣地和賈母說話,道:“老太太如今可還好?若有為難之處,只管打發人告訴我去?!?/br> 她有心把孫女嫁給林智,自然要交好賈敏的娘家,也是一份善緣。 賈母淡淡一笑,她形容蒼老,然神態平靜,叫人看了肅然起敬,道:“有我這女兒照應著,一切都好。雖說家業敗落了,可人少了,是非也少了,倒覺得清靜些。我如今不求別的,只求這些孩子們平平安安,也就是了?!?/br> 善待賈母的人有,不喜的亦大有人在,此言一出,便有笑問道:“府上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見老太太長子的蹤影?” 世人都知賈赦被賈政占了正院,兩家不和,故遠走他鄉。 聞聽這話,許多目光都看向賈母,等她回答。 賈母心里雖是羞怒異常,面上卻不顯,正欲回答,忽聽賈敏笑道:“多謝許太太費心留意此事,不過我這位哥哥已經在趕回京城的路上了,想來他抵達京城時,許太太必定得到消息。京城出事時,消息傳到我哥哥那里,一來一去,他又要請假得了準許才能離開,故此今尚未到。原本我們早得了消息說正月必能進京的,誰知如今還沒到,心里正擔憂呢?!?/br> 一語未了,便聽丫鬟進來笑道:“太太,大舅老爺回到家中不見老太太,聽說今日是姑娘的好日子,便親自過來接老太太回家,如今老爺已請入書房說話?!?/br> 早在許太太說話之前賈赦就到了,只是府里多是女眷在場,他自然不能親至。 ☆、第101章: 書接上回,聽到丫鬟之語,廳中便聞得一陣輕笑。 南安太妃道:“好丫頭,消息送來得恰到好處?!?/br> 然后,她含笑向許太太道:“聽到了不曾?賈將軍已經到了京城,自是為了賈老太太來的。咱們都知道,離京城遠的,一時半會都得不到消息,故而閉塞些。算算時間,賈將軍一得消息就啟程,正該這時候抵達,并不晚?!?/br> 他們四王八公是老情分,縱是榮國府敗落了,也非這些暴發新榮之家可以隨意諷刺,何況還有賈璉在呢,其岳家現今正有蒸蒸日上之勢。雖說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可是想到他們家沒敗落前和自己家都是一樣的富貴繁榮,敗落了卻落得如此,心里不免有些凄然之感,少不得照應些,省得叫人說他們這些人家都是冷心無情的。 況南安太妃有心將孫女許與林智時,亦曾聽說賢妃和許家的打算,今日相待,自然不給半點兒顏面,也是討好皇后一脈的意思。 比先前,林智的身份又高了一層,相國次子,誰不想結這門親? 早在丫鬟開口時,許太太便紅了臉,只覺臊得慌,再聽南安太妃此語,更是如坐針氈。 賈敏微微一笑,吩咐丫鬟道:“舅老爺一路風塵,想來抵達京城后未及打理,叫廚房里送一桌席面到書房,且作洗塵之宴,今兒舅老爺接了老太太家去,咱們家也熱鬧完了,明兒再下帖子請舅老爺好生吃一頓酒?!本痛瞬黹_。 不管昔年賈赦和賈政有多少嫌隙,總歸是賈家子弟,他的到來,也讓賈敏心中塊石落下,雖說賈赦半點本事都無,但賈家有一家之主坐鎮,旁人不敢相欺。 丫鬟答應一聲,自去吩咐。 南安太妃轉頭向賈母道:“先前老太太一人帶著孩子住,任是誰都不大放心,如今賈將軍回來了,賈將軍又極有孝心,府里有了主心骨,想來日子漸漸就好了?!焙螞r賈赦雖然無能,卻有一個極精明極能干又深得長慶帝重用的兒子。 賈母唯唯稱是,暗暗苦笑。 賈赦一房和賈政一房的嫌隙已經二三十年了,以賈赦的心胸,得知賈政一房敗落如斯,只會小人得志似的歡喜,哪會有半點擔憂,日后又豈會對剩下的幾個孩子用心?他這一回來,為的是自己,并不是二房,不過是不想落下不孝之名罷了。 正如賈母所言,賈赦此時對林如海道:“若不是為子孫計,我如何會走這一趟?” 別人都道家丑不可外揚,然而賈赦糊涂慣了,過了這些年也沒比從前明白幾分,再說林如海是他嫡親的妹婿,聽到耳中也不會傳揚出去。 林如海微笑道:“內兄如今不該為子孫打算么?” 賈赦想到賈芾賈茂兩個孫兒,又有陳嬌嬌隨賈璉赴任后生下的一子一女,不覺笑容滿面,對林如海的話十分贊同,道:“可不是,我不就是為了孫子才來的?我先前并不愿意回京的,那一房壞了事我只有歡喜,豈會擔憂?原本該我的家業被他們這樣敗壞殆盡,我心里恨得了不得呢!偏生太太他們都說我不能不管老太太,也不能不管他們,不管老太太是為不孝,不管他們是為不悌,于子孫名聲不好,遂催著我來了?!?/br> 悌,弟順兄也,然心在弟旁,亦友愛兄弟姊妹也。 賈赦半點不在意悌之真意,奈何妻子讀書明理,兒子科舉出身,極重孝悌之道,想到自己若不去,別人說自己不孝不悌,未免累及子孫,只好來了。雖然如此,可每想到祖宗傳給自己的基業就這么沒了,心里依然憤恨難休。 林如海笑道:“內兄該來的,再不來,名聲就壞了,前兒也有人問內兄怎地沒有半點消息。我當時說內兄已在途中,只不知行程如何。我原是實話實話,偏生有人不信,只道我是搪塞他們??梢娝麄兌加X得內兄定會不至,亦實為不孝。況泰水大人畢竟八十多歲了,內兄不管,當真是千夫所指。雖說從前有些不睦,可追根究底,也有內兄為人處世在里頭。如今內兄子孫滿堂,又皆爭氣,二內兄家卻如花木凋零于秋后,內兄也該了卻先前之氣了?!?/br> 賈赦嘿嘿一笑,面上果然浮現幾分得意之情。 不錯,他子孫有為,賈政一家都獲了罪,這就是風水輪流轉,如今轉到了他們大房。 如果沒有那么些往事,賈赦說不定一點兒都不恨賈政,偏生有那么些事情出來,自己就是有一番孝悌之心,在想到那些事情時也都沒了。 從前祖父、父親在時,極疼賈政,他們征戰時不在府中,回來時皆考校賈政讀書,將他安置在榮禧堂正院居住,只說自己淘氣,每每非打即罵,從不曾想過學堂里的風氣如何能教好自己?當時相比賈政的老實,自己確實淘氣些,可是自己不過七八歲年紀,淘氣又有什么不對?他那時候年紀還小呢,賈璉自小淘氣,如今不是比老實的賈珠更有前程?后來自己喜歡金石書畫一道,他們只說自己玩物喪志,愈發不喜了。 他年輕的時候一味怨恨父母,不懂其中的道理,如今倒明白了一些,可惜已經晚了。 虧得有祖母護著,賈赦方平安長大至娶妻生子,卻也搬進了東院再不曾挪動過。然賈赦的祖母畢竟上了年紀,又是寒門出身,沒有多少見識,哪能教得好賈赦?也因其祖父、父親都不管賈赦,賈赦方一事無成。襲爵時,賈赦雖已三十來歲,卻文武皆不成,數次未曾考過,后來圣人想到賈代善的功績,方勉強封了他一等將軍。爵位從國公一降至一等將軍,當時住在榮禧堂尚未搬離的賈母也惱了,等到守完孝搬走時,卻不曾提起將榮禧堂給賈赦。 越是如此,賈赦越是無法無天地胡鬧,直到娶親竇夫人,才漸漸改了些。然而,這些往事樁樁件件湊在一處,賈赦早對賈政沒有絲毫善心了,對賈母倒還有幾分孝順。 賈赦嘆道:“在外面帶著孫子們頑,三個孫子性格迥異,芾哥兒還好些,下面兩個一個比一個淘氣,最小的莽哥兒天生一副貪財的性子,只有他得別人東西的,自己的東西總是舍不得給別人,哪怕是一塊點心吃不完了還得藏起來。每見璉兒和璉兒媳婦總是仔細教導這幾個孩子,并未因他們的性格而有所偏心,我才知道,這才是正經做父母該做的。不過,我雖有怨念,可想到老太太八十多歲的年紀,就算沒有他們的話,我怕是忍耐不了幾日還是要來?!?/br> 若不是這份心,當初他怎會容忍賈政竊據榮禧堂?早鬧得天翻地覆了。還不是因為賈母偏疼小兒子,常說叫小兒子跟著她住,便是在大戶人家母親隨小兒子住也是正理,而她居住的院落正緊靠著榮禧堂的正院。 相比賈母的偏心,賈赦其實更恨賈政。 賈母的偏心源自賈政爭氣,而自己無能,這也算是情有可原。唯獨賈政一副讀書人的清高做派,結果沒有半點讀書人該明白的禮數。賈政當真不知道他自己住在榮禧堂名不正言不順?他知道,他比誰都明白,不過他有了賈母跟小兒子居住的借口,即使外人彈劾他,他也能理直氣壯地說非自己的本意,而是遵從母親之愿,所有罪過推得一干二凈。 只是這件事不曾發生,賈赦自己也是以惡意揣測其心,故不能作準。然,若是發生于抄家之前,彈劾他于朝堂之上,恐怕他定有這么一個借口。 林如海擎著茶碗,靜靜聽完,含笑道:“內兄原說正月抵達,怎么此時方至?可是途中出了什么事故?他們娘兒們都擔憂得很?!?/br> 賈赦臉上一紅,帶著幾分羞愧,道:“你也知道我文不成武不就,身子骨兒不如你那般健朗,這一回急著趕路時,途中遇到大風雪,淋了個透,故病了幾日,又被大雪阻了路,沒法遞信,好容易養好,急急忙忙地趕路,誰知還是晚了?!?/br> 林如海倒是十分諒解,又露出幾分擔憂,細細詢問幾番,得知已經大愈,方放下心,笑道:“不晚,今兒來,正好接了老太太回去?!辟Z赦來的真真是巧,滿朝文武百官之家眷泰半皆在自己家中觀禮,既知賈赦的到來,自然也就明白了賈赦的孝心所在。 賈赦無利不起早,他進京,多是奔著名聲來的。 賈赦眼睛一瞪,道:“怎么不晚?我那太太和璉兒夫妻托我帶了好些東西給外甥女,賀其及笄,偏生你們笄禮行完了我才到,還不知道回去如何交代呢?!?/br> 林如海聽說,頓時莞爾不已。 相比竇夫人、賈璉和陳嬌嬌因喜黛玉而為之,賈赦卻是想到黛玉將來是國舅夫人,太子嫡親的舅母,等到太子登基,是否能富貴百年自己不知,至少還能富貴三代,于自己的孫子也大有好處,所以他自己很是預備了幾件好東西給黛玉。 當他想到賈母帶著寶釵、湘云、探春等人齊至,微微皺眉,便將東西交給林如海,囑咐道:“千萬記得給大姑娘,我就不親自當面給了?!?/br> 對于二房一干人,賈赦雖不喜,可是對寶玉探春賈環幾個嫡親的侄子侄女還有一點疼愛之心,畢竟寶玉長得得人意兒,天生又有一塊通靈寶玉,所以他也備了幾件東西,不過和給黛玉的相比卻是天壤之別,所以他不能叫他們看見,免得他們怨恨黛玉。 林如海微一凝思,便明其理,好笑應承。 賈赦留到人散時,給賈母請過安,又受了晚輩的禮,方親自接賈母回賈宅。 他進京后先回了家中,已見到撤去敕造榮國府匾額后掛上賈宅的府邸,心里不是沒有傷感。雖說妻兒都說自己家仍稱榮國府未免逾制,然而畢竟是御筆親題,是先帝命人建造的府邸,絕不能隨意改換門面,所以一直掛著榮國府。 及至到賈母房中落座,不等賈赦開口,賈母道:“你放心,寶玉已經成了親,等外面的宅子收拾妥當了,就叫他們從這里搬出去?!?/br> 賈赦一怔,隨即暗惱,起身道:“兒子幾時說要趕寶玉他們出去了?母親如此,豈不是叫外人知道后笑話我這個做大伯父的不慈,趕回京城來單單是為了趕走侄兒侄女?”若是賈政在的話,他大約會如此打算,偏生賈政不在,只有幾個侄子侄女,賈赦再糊涂,也不會任由他們幾個自生自滅。雖然榮國府敗落了,可是他們住在這里,終究還能托庇于自己和賈璉。他不為自己想,也得為子孫著想,名聲略遭一點作踐可就好不了。 聞聽此言,賈母微微一愣,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知賈赦一直在背地里說自己偏心,只是為人母、為人、妻、為人媳,她那時在府中兢兢業業,自然偏愛老實本分的兒子,且又是小兒子,不想倒得了賈赦的怨恨,所以她早有提防,誰知他居然說不會趕寶玉等人離開? 和住在外面相比,賈母當然知道寶玉留住在府里的好處。于是,她略顯急促地問道:“你允許寶玉仍舊住在現今已經屬于璉兒的宅子里?” 看到她的模樣,聽到她的語氣,賈赦眼里閃過一道諷刺,心里如何不明白賈母的心思?但是他垂首立在下面,旁人自然看不到絲毫,因此,他淡淡地道:“自然。不說別的,單說蘭兒母子,珠兒十來年前就沒了,蘭兒年紀小,珠兒媳婦守著他過活不容易,如何能另立門戶?便是想另立門戶,也得等蘭兒大了有了本事再說。環兒只比蘭兒大兩歲,今年還不到十四歲,文不成武不就,也是不能立起門戶。寶玉年紀最大,也不過十六歲,偏生他這些年來一事無成,在外面住著誰能放心?” 一席話說得底下人等感動不已,尤其是李紈母子和趙姨娘、賈環,他們誰都不愿意離開府邸,畢竟有人庇佑和沒人庇佑簡直就是云泥之別。 提到賈蘭母子和賈環時,賈母的神色略有些淡,提到寶玉,她眼中一亮,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感慨道:“我如何不知外面的艱難?只是你們兩房雖未分家,可他們父親畢竟判了流放,哪里還能住在這里?恐連累了你們,所以才買了幾處宅子,打算分與他們?!?/br> 聞言,賈赦嘴角微微一撇,瞅著形容略瘦的寶玉,面上似笑而非笑。 賈赦私下已經詢問過林如海了,賈母一共買了三處房舍,明面上都是三進的院落,實際上有好壞大小之分。放在寶玉名下的院落最是精致恢弘,一共三十二間半,建成不過數年,家具齊全,又有一處小花園子,紅梅翠竹,頗有江南小筑的雅致氣象,且離林家極近,左鄰右舍多住顯貴,那里常有官兵巡邏,十分安寧。給賈環和賈蘭的房舍卻是尋常,不說一共只有十六七間房舍,而且坐落在西城偏南的地方,這兩處房舍雖不至于靠近南城,但和賈母給賈寶玉預備的居所相比卻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長安城有一句話世人皆知,東富西貴,南貧北賤。 東城所居多為富商,西城所居多是顯貴,當然也不是一言概之,其中也有許多百姓,南城窮幾乎都是尋常百姓,北城賤而從事下九流的人極多,平素也有些混亂不堪。 當年的榮國府和現今的林家,都是坐落在西城,極近皇宮。 賈赦心想,和賈蘭賈環相比,賈母最疼寶玉,定是賈母打算留下極多的梯己悄悄給寶玉,不想叫賈蘭和賈環他們知曉,所以才將他們安置得彼此距離遠些,到那時,就算寶玉吃得好住得好用得好,賈蘭賈環他們離得遠,很難得到消息。 賈母從前偏心,如今仍然偏心,賈赦一是對侄兒侄孫不忍,二是心里著實氣不過,她越是不想讓賈蘭賈環知曉她留給寶玉的東西,自己越是想讓他們住在一處。 于是,賈赦笑道:“從前富貴的時候沒有分家,此時二房貧賤了卻要分家,讓外人說我無情不成?宅邸極大,院落又多,我瞧他們現在住著甚好,不必搬家了。我雖十分無能,可璉兒卻很長進,縱然不在京城,他有那么些同年同窗,也能托人照料他們幾分?!?/br> 說完,對賈蘭母子和賈環道:“你們只管安心住下,有我呢,不必擔憂日后之事?!?/br> 李紈激動不已,忙命賈蘭磕頭,賈環亦跟著行禮,臉上俱是敬色。 賈赦見狀,倒生出幾分憐憫,抬手叫起,道:“聽說家里遭了難,我這回來,太太和璉兒媳婦她們預備了許多東西,都是你們現今得用的,一會子打發人送到你們各自房里。其中預備了許多書籍,有璉兒用過的,也有沒用過的,雖說幾個孩子不能從科舉出身了,可是讀書明理,他們讀的書多了,有了本事,再有璉兒和姑太太家照應,將來未必沒有機遇?!?/br> 雖說極恨賈政,可面對年紀輕輕的侄兒侄孫,賈赦實在不忍袖手旁觀。 別人猶未如何,李紈卻是大喜過望,身形微顫,難以自已。有了賈赦這句話,將來賈蘭年紀大了,文武兼備,完全能從軍立功,消去官奴之身份指日可待,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 賈赦目露一絲贊許,為母則強,李紈倒是個極好的。 不過,他轉眼見到賈母并湘云眼里都流露出一絲異樣,前者是淡淡的不喜,后者是nongnong的憤恨,不覺心中納罕。 偏在這時,寶玉驀地大哭出聲,撕心裂肺似的,叫人聞而落淚。 不料,賈母和寶釵卻是神色一動,略見喜色。 原來當初賈家壞事,女眷皆鎖于宅邸中,不似男丁皆入牢獄。牢獄中既臟且亂,是非極多,寶玉自小嬌生慣養,何嘗經歷過這些?當日便是面無人色,在獄中渾渾噩噩多時不見好轉,多虧賈蘭照應著,才沒被別人欺負了去,兼牢獄中以酸齏為食,破氈為衣,通靈寶玉又被搜了去,因而極是難過,最后竟被嚇得神魂似無。 后來出了獄,通靈寶玉因是寶玉的命根子,賈敏亦知,托了人才將通靈寶玉送回賈母處,與寶玉戴上。即使如此,寶玉仍未曾回過神來,靈秀不及當年。 今見賈赦,且賈赦待他素來慈愛有加,不似賈政非打即罵,寶玉只覺得恍如隔世。 賈母摟著寶玉,激動得老淚縱橫,道:“哭出來好,哭出來好。原存了許多郁氣在心里頭,又離了命根子幾個月,方神思不屬,我見你無知無覺,心里十分擔憂,今兒這一哭,郁氣發出來,仔細將養著,也便好了?!?/br> 寶釵亦含淚而立,神色間極是歡喜。 寶玉哭了半日,抽抽噎噎地道:“老爺和太太如何了?” 眾人神色均是一變,獨賈母長嘆一聲,道:“你老爺已經流放,現在途中,怕還沒到地方呢。你太太判了秋后問斬,你是知道的,距今只有半年了?!?/br> 寶玉心頭一痛,一口血噴將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