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云卿一看,原來蔣寬等人已被數倍于他們的人給纏住,分身乏術了。 外頭圍了一大群人,但在這等地方,人再多也不過是看熱鬧罷了,云卿可謂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粗绨藸敳讲奖平?,云卿突然沒來由心生恨意,恨自己太過相信許多人,恨自己一開始抱了太大期望,更恨自己竟弱小至此、竟無能為力至此。 甄八爺罵夠了,抬起一腳欲往云卿身上踹。 云卿知此番在劫難逃,就算有幸逃走只怕也難免帶一身傷,便咬牙欲受了,只心說別傷著云湄才好。這時候,只聽一聲駿馬嘶鳴之聲破空而來,云卿還未來得及循聲看去便見一支長鞭貼著她身子直纏住了甄八爺的腳,然后那鞭子猛一收便將甄八爺狠狠甩在了一旁地上,連青磚都給砸裂了。云卿驚魂甫定,回頭一看,但見高頭駿馬上來人灰白錦衣,腰橫玉帶,頭戴紫金冠,手執長馬鞭,面若冠玉倜儻風流威風凜凜,當即驚呼:“師傅!” 077 師傅 來人正是云卿的師傅、嵐園主人裴二爺。 裴二爺為何出現在此處,說來話長,且不提它。倒是云卿,先前即便是哭也是在蘇行畚面前做做樣子,這會兒卻眼圈兒一紅,心里委屈得緊了。裴二爺下了馬就要來扶她,她卻去攙云湄,并不瞧裴二爺一眼。裴二爺看她頭發凌亂身上帶傷少不得一陣心疼,便拍了拍她背安慰說:“都是為師的不是,為師來晚了。我卿兒最乖,不哭不哭?!?/br> 云湄亦見了禮,只是平靜許多,道:“二爺?!绷T了便看向蓼花樓內。 甄八爺的手下多是物華本地人,都聽過裴二爺的大名,也知道這是物華城頭一號開罪不起的人,又見甄八爺被撂倒在地,四下看看,皆皆不敢妄動。蔣寬見云湄無恙,齜牙咧嘴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云湄略一遲疑,也不顧周遭議論便進去在他近旁蹲下,二人四目相對默默無言,末了,云湄方摸出帕子,卻也不敢為他擦拭,蔣寬見她如此倒也愣了,伸手欲捉云湄的手,竟也不敢,別扭了半晌還是蔣寬先開口說:“我沒事,你莫擔心?!?/br> 正是此時,外面人群忽然喧鬧起來,云卿抬頭一看,竟是盧府尹親自帶了大隊人馬過來。云卿遠遠看著,只覺盧府尹仿佛不悅,似丈二和摸不著頭腦,像是經別人提點才走這一遭、根本不曉得此番來蓼花樓所為何事一樣。裴二爺卻登時笑了,若有所思點點頭,自言自語說:“好小子,果真是個人精!”聽得云卿如墜霧里。 這時間,裴二爺已一拍云卿腦袋扣抵了她斗篷上的兜帽并將她摟在臂彎,這才上前笑說:“哎唷竟是盧大人!見過盧大人!” 盧府尹驚得倒退半步,僵了半晌方喜道:“裴二爺!”然而瞧著裴二爺手上馬鞭,再看看身旁重傷的甄八爺,不免驚訝了片刻,心說這二人八竿子打不著的怎得何時結了仇怨他竟不知。而裴二爺懷中摟著個嬌滴滴的小娘子,雖斗篷遮了大半面目,卻也依稀看得出是個美人兒,便不免猜測別是雙龍奪珠罷? 于是只得試探說:“裴二爺別來無恙吧?下官只聽說裴二爺遠赴巴蜀游玩,又聽聞巴蜀遭了山洪十分危險,便同別人一道為二爺擔心著。豈料果真是天佑賢德,真真是當今圣上賞識的人,從來自有神明庇佑,哪里能叫邪靈侵體呢!” 這話壓著聲兒,四下又亂,周遭百姓自是聽不見的。裴二爺知他難做,便道:“托盧大人洪福一切安好。說來此番竟有奇遇,因機緣巧合,又蒙皇恩浩蕩,竟得了這御賜的馬鞭。圣上有言,‘馬者,通有無,暢往來,傳音訊,戰沙場,可當大任也,然馬愚魯,故而需鞭,方能而不亂?!€道,‘jian佞如脫韁,惡霸似野馬,當以此鞭馴之,不可稍怠?!易愿心钐於?,然而又一想,我大徵幸得明君四海清平,我物華又有盧大人治理有方海晏河清,想來是用不上這御賜的馬鞭了。不料這才回城,就撞見這勞什子甄八爺帶人將蔣家大少爺打得遍體鱗傷,那蔣大少爺才十來歲的毛娃子,我便不欲多管閑事,卻也不能眼見蔣大少爺在盧大人治下被人活活打死而袖手旁觀哪!大人您說呢?” 盧大人一驚,順著裴二爺目光往蓼花樓里一看,這才看到蔣寬竟鼻青臉腫渾身是傷,一條胳膊上草草扎的一方帕子早就讓血給洇透了,看著甚是嚇人。他自曉得蔣家最是盛氣凌人,而裴二爺既找好了由頭,這里便也不需費心了,于是匆匆向裴二爺道了謝便進門去瞧蔣寬的傷勢。 蔣寬早先見裴二爺將云卿遮得嚴嚴實實,便也依樣畫葫蘆將云湄藏了起來,并吩咐秋官齡官兩個小廝喚了轎子先行送云湄回去。云湄本擔憂得緊,蔣寬一發話她倒也聽,便不多問地順從了。那盧府尹雖吩咐人救治甄八爺,然而蔣寬這廂卻更是噓寒問暖,末了更親自用馬車送蔣寬回府,且差人去裴家藥房請了坐堂的大夫親自前往蔣家號脈開方,也算盡足了人事,然而天命如何乃是后話,暫且不提。 而裴二爺則早早地揚鞭策馬,攜云卿往嵐園處奔去了。 此時已經是半夜,冬夜晴好,依稀可見幾粒星子。裴二爺沿著沁河旁的古道走,馬蹄達達,寒風獵獵,云卿心中疲憊,只一心窩在師傅懷中閉目養神。走了半晌,因覺前方燈火通明,云卿以為到了嵐園便睜開眼,怎料裴二爺繞了路,此刻面前是燈籠坊蘇記。 云卿睜開眼時,迎面而來的正是蘇記門前幾串奶白色的羊皮燈籠,透著氤氳暈白的光。燈下有一人正與孫成說話,聽得馬蹄聲便笑著抬頭,那人長身玉立豐神朗朗一如初見,教云卿好一陣恍惚。裴二爺卻也勒了馬,看了慕垂涼好一陣子方問云卿說:“卿兒,你認得他?”語氣大為不屑。 云卿一怔,也忘了自己正生著師傅的氣,忙說:“認、認得……哦不,不太認得,只曉得是慕家、慕家的……”她這廂說得磕磕巴巴,慕垂涼自然笑意更深,仿佛看她笑話,云卿尚惱著他,便也住口不言,將頭扭向另一邊。 慕垂涼并不上前,只是遠遠地對裴二爺抱拳算作行禮,裴二爺卻老大不樂意,“哼”一聲對云卿說:“不認識最好,這人可真討厭!” 云卿聞言下意識欲辯,卻見慕垂涼渾不在意,遠遠地笑得更加開心,云卿便再度收回目光,咬著嘴唇點頭附和說:“是了,他這人最討厭了!” 慕垂涼更加樂不可支,似乎從未如此開心過。師徒倆心思雖不在一處,看那人笑卻都看得心煩,便早早兒地策馬回府了。 原來當日下午云卿路過地藏王菩薩廟時商陸便知裴二爺今日要回物華了。裴二爺既然還活著,先前封嵐園的事自然也就不能作數。商陸還記著當日被逼搬出嵐園的慘狀,便故意不去稟告盧府尹就自揭了封條兒率人進門灑掃。嵐園雖大,好歹收拾了裴二爺、云卿和云湄等人的屋子,只等二爺回來??裳垡娞靸憾己诹?,不僅沒等到裴二爺,卻聽說連云卿云湄都一并不見了,這才慌了神兒四處尋找,幾番遍尋不得,芣苢等幾個年紀小的丫頭都急哭了,商陸走投無路,正和紫蘇商量要不要去求裴家幫忙,見云湄回來,一群人這才安了心。 云卿和裴二爺策馬到了嵐園門口,只見商陸帶著紫蘇、蒹葭等七八個得力仆從齊齊候在門外,人雖不多,卻一人提一盞燈籠,在門口籠出一片光亮。見二人下馬,幾個人齊聲道:“給二爺請安。給小姐請安?!眱删湓挸隹诳迊y一群丫鬟。 云卿昨兒一身是傷,剛收拾出來的屋子又一股子霉氣,連帶想不通透許多事,便整晚都沒睡好,次日更是早早兒地起了。蒹葭伺候她更衣,云卿心不在焉,等收拾妥帖時方看到今兒穿了一襲月牙白內裙,外罩淺豆綠棗花紋褙子,釵環也是白玉為主,看著分外乖巧。云卿對著鏡子左右瞧了,卻是笑:“今兒不穿這個,你把師傅送我那套云紋紅玉拿來?!碑斎瞻犭x嵐園,這東西收拾起來,昨兒匆忙也不記得放在哪里,蒹葭只得再去找。等捧回了盒子,卻見云卿已自行換好了衣裳,是海棠纏枝云紋錦繡上裳,蜜粉銀絲團福綾子長裙,外罩落英繽紛緋紅春櫻蘇繡褙子,看著當真是明艷照人。那一盒云紋紅玉是兩釵兩簪一鐲一佩,云卿便將發上釵環盡數去了,讓蒹葭重梳了個高高的飛天髻,將云紋紅玉與她裝扮起來。因昨兒睡得不好精氣神兒稍欠,便略施粉黛稍加遮掩。蒹葭看了便偷笑:“知道的說你是為了讓二爺放心,不知道的,還道你今兒要見情郎呢!” 云卿作勢要擰她的臉,二人嬉笑打鬧著便出了房門。 裴二爺住的醉望齋與云卿的拾云軒中間只隔著個花園。此時還在臘月,園子里只有幾株寒梅盛開,粉色白色碧色皆有,算個點綴,中間唯有一株紅梅,開得雖不盛,但老樹虬枝,獨有韻味。云卿路過此處,卻聞到一股異香,其味馥郁醇厚,大不同于梅香之清寒,云卿少不得止步看去,便疑道:“咦,嵐園何時來了客人?” 078 貴客 面前的少年和云卿年紀相仿,只簡單一襲普通青衣,腰間掛著一塊方形白玉佩。云卿認得那玉佩乃是她師傅裴二爺的,于是曉得這客人不同尋常。細看之下,那少年容顏清俊,身段風流,比女兒家還要俏麗許多,只是目光清澈中似比同齡人更為堅毅,顯露出些許男兒氣概來。云卿心想,這樣的氣質,雖安靜了些,卻并不柔弱,應不會被人欺負了去。 少年見云卿打量,又觀她衣著神色便可知身份,卻并未開口,只是微微一笑目露贊色,和氣又客氣地點了個頭。 “真是巧了,竟都在呢,”紫蘇繞過一株梅花笑盈盈過來說,“二爺叫我來請你們到他的醉望齋去一趟呢!” “我們?”云卿驚訝,心說不是要正經介紹他二人了吧?然而轉眼一想,若真是貴客臨門,或讓云卿去拜見客人,或攜客人去她那里坐,怎會要紫蘇把二人一起請過去?便試問說:“這一大早的,別是什么客人擾了師傅清靜,叫他老人家不開心了吧?” 紫蘇只知道少年是貴客,究竟是何方神圣倒也并不清楚,便不好將話敞開了說,只笑道:“就數你機靈了!不過二爺開不開心我看不大出來,只是醉望齋的客人與你卻是有一些淵源的,你且快去看看吧!再說了,二爺回來頭一頓飯,你可不得在旁邊伺候著么?” 云卿便笑說:“我可還惱著呢,才不去伺候他用飯?!痹捠沁@么說,卻也即刻就同少年一道隨紫蘇去了。 醉望齋是裴二爺的起居住處,門外楹聯用狂草寫著《詩經?小雅?采薇》的名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睓M批仍是“薄夢驚薇”。少年細品一番,卻是笑了,點點頭開了口說:“張顛的字?!?/br> 云卿看著少年出神的樣子忘了接話茬兒,想起來時卻又失了時機,想再說什么也都略嫌突兀了,一時有些懊惱。少年抿嘴一笑,清清淡淡說了句:“姑娘拜了位好師傅?!?/br> 云卿聽得分明,點點頭同少年一道跨過門檻,說:“確是如此。我是命里有福的人?!?/br> 少年默然片刻,邊走邊笑說:“姑娘之福,何止如此?!?/br> 云卿細品一會兒,心下稍安,回道:“承您吉言?!?/br> 他們這幾句話意連詞不連,紫蘇和蒹葭每聽一句都覺突然,然而短短一段路,等到了醉望齋紫蘇進去通傳時,已顯見云卿與那少年不止和睦,神色間已十分親昵了。 紫蘇進去通傳后,卻是裴二爺親自出來,乍一見云卿錦衣華服環佩叮當,便長舒了一口氣,細看之下,只見云卿眉舒而翠,恰若青天碧水橫生翠柳,目澄而清,且如秋高氣爽瀲滟清波,鼻挺而翹,如美玉雕,嘴紅而潤,若櫻桃作。一時心里得意,也忘了云卿還惱著,直拉了云卿的手十分炫耀地對那少年說:“六哥兒,我這閨女怎么樣?” 裴二爺與云卿雖情同父女,但明面兒上向來是以師徒相稱的。云卿睨了他一眼,撇了撇嘴,也不說破。那六哥兒自然瞧出這師徒二人的親厚,便玩笑說:“我怎不聞裴二爺還有這么伶俐的一個閨女?裴二爺別是硬拉了別人家的女兒來充福氣吧?” 六哥兒雖負手而立頗有氣度,但畢竟形容尚幼,身量亦不足。裴二爺便居高臨下恨恨咬牙了一番,最后十分賭氣似的說:“得,就憑你這句話,從今兒起就是我閨女了!吃完飯就去燒香祭祖入族譜!” 云卿這才抽了手說:“我才不呢,憑你這樣的爹爹,一年到頭見不到一回,這廂都流落街頭性命堪憂了那廂還不知在哪兒逍遙自在呢,我要這樣的爹做什么?只圖個好聽的?不要,cao不盡這心,費不起這麻煩!”說完故意扭頭不看他。蒹葭和紫蘇便在一旁偷笑,六哥兒也存心看笑話。裴二爺自知理虧,摟了云卿肩膀討好地賠不是:“這回都是為師的錯,叫我卿兒受苦了?!?/br> 畢竟內間還有客人,紫蘇便提醒說:“二爺,飯已擺上了?!?/br> 裴二爺忙說:“走走走,先吃飯?!弊吡藘刹揭幌?,又吩咐說:“今兒是年二十九了吧?前些日子我不在,叫你們受盡了委屈,今年這年就放開了過,怎么熱鬧怎么高興怎么來,你和商陸先商量著,回頭一應呈秉云卿也就是了?!弊咸K應下,也就去了。蒹葭見此,也尋了由頭先行退下了。 三人一道進了裴二爺的書房。說是書房,里頭卻不只是典籍古冊,還有各種稀奇的小玩意兒,什么桃核雕的“西湖映月”,白米鋪的“冬雪晚晴”,粗紗織的“沙場點兵”,在書架上間或存著,十分有趣。云卿掃了一圈兒,沒添什么新東西,也就不在意了,倒是六哥兒看得津津有味,看得歡喜時便微微抿起一線笑,看得疑惑時卻也絕不開口問,只多品一會兒罷了。他瞧著那些物件兒,云卿瞧著他,裴二爺再瞧著他倆,如此又耗了好大一會兒工夫。裴二爺盤算著時間,等六哥兒看完一件各色玉屑粘成“物華天寶”時說:“得了,六哥兒,你來?!?/br> 六哥兒便收回目光,走到裴二爺身邊來。裴二爺便示意著說:“那里頭是個人精。物華城八百年出這么個妖精叫我給攤上了,說倒霉,卻也是造化。你且不必進去了,就在這兒聽著,當有受用?!?/br> 六哥兒朝內間方向看了一眼,也不多問,只是對裴二爺恭敬做了個揖。云卿蹙眉,要說什么,忍了忍又沒說,裴二爺看見了推她一把說:“不就是餓一會兒么,哪里能餓死了他?暖飽思yin丨欲,吃飽了還有哪門子心思居安思危?” 云卿臉一紅,六哥兒卻是笑了,點頭算作致謝。 這書房連著裴二爺的臥房,臥房又通著內廳,給六哥兒交代罷,師徒二人便出了書房重走正廳進了裴二爺臥房外的小內廳。這內廳極小,里頭擺著一個敦實的梨花木圓桌,并四個矮腳凳。旁邊另擺著左二右二兩把高背柚木椅,上披松香色金錢蟒錦面兒棉心厚靠背。慕垂涼穿著慣常的銀色菱角暗紋寬袖織錦外袍,腳蹬黑色厚底兒鹿皮靴,坐在右屬次等末位。見裴二爺和云卿進來便起身向裴二爺見禮,說:“晚生見過裴二爺?!?/br> 云卿一見他心里五味雜陳,往日的好與壞齊刷刷往心頭躥,躥得猛了便覺得頭暈,一面想見他,一面又惱恨得緊,便別過臉硬是不看他。裴二爺推云卿到飯桌前坐下,一邊自己也坐了,一邊才說:“慕少爺這是客氣什么。咱們兩家又沒什么淵源,你這一大早地來給我請安問禮,可真叫我受用不起?!?/br> 慕垂涼素聞裴二爺脾性,也不說什么客套虛話,只行完禮自行垂手立在一旁,等著裴二爺發話。 裴二爺也是個孩子氣,他既已開始惱慕垂涼,此番便怎么看都覺不大順眼,這邊慕垂涼越是笑得恭謙溫良,他那邊就越是嫌棄厭惡,一心拉著云卿要先吃完飯再說。云卿一看,紅辣椒絲兒拌的白蓮藕,青豌豆燜的紅油蝦,蔥白燒的大個兒海參,筍丁燉的各色野山菌,中間一碗清湯利口的小白菜粉絲rou丸湯,并著雞絲兒小蔥鮮白粥,雖然不過是最簡單的家常菜,但比起前些日子在地藏王菩薩廟時的吃食可真是精致太多。 云卿幾番舉筷,終是沒了胃口,便放下筷子嘆口氣說:“師傅,你是存了心要我吃不好這頓飯了。罷了,你們有話就先說,我等你們說完了再吃?!闭f罷起身翻過茶杯倒了三杯茶,給裴二爺一杯,給慕垂涼一杯,自己也留了一杯開始不緊不慢喝起來。 079 回稟 云卿自然曉得慕垂涼這一大早登門造訪是來說什么。大半年來,物華城表面平靜,暗地里也算風起云涌,旁的且不說,單說她們嵐園這幾次三番的變故,哪次不是跟慕垂涼密切相關?他若不早早兒地來解釋清楚,等到裴二爺真動了肝火,恐怕就是想說也未必有機會了。說來這慕垂涼倒是最知裴二爺深淺的。 慕垂涼尚且站在一旁,略低著頭,眉目恭順,看起來分外乖巧。裴二爺越看越嫌棄,帶著三分冷笑說:“喲,慕家這少爺可真是忒有規矩了,我不在的時候變著法兒跟嵐園過不去,什么事不插手個一兩次就好似顯不出自己能耐似的,怎么現下比兔子還乖了?” 裴二爺難得這樣陰陽怪氣,云卿聽了便忍不住想笑。這老小孩兒,分明是介意自己被慕垂涼擺了一道,心里不服氣呢。而慕垂涼面色也殊無變化,目光平靜,笑容淺淡。如此裴二爺更惱,一副隨時要忍不住上前先揍他慕垂涼一頓再說的樣子,叫云卿差點要憋不住笑。末了,她只得開口說:“你從頭說起就是?!?/br> 慕垂涼聞言抬頭看她,四目相接,一瞬化為柔情,云卿躲開目光,聽他說道:“起初不過是七夕斗燈時看到云小姐的手腕子受了傷,又恰好聽聞裴二爺人在巴蜀,所以順手修書一封將此事告知裴二爺而已?!?/br> 裴二爺聞言冷笑:“起初?不過?恰好?順手?呵,呵呵!” 這一下不免就冷了場。慕垂涼倒不大在意,雖是恭順,但笑容輕輕淡淡,沒有過分矜持或緊張的樣子。裴二爺硬別著股子氣,自然只能叫氣氛更僵。云卿無奈,嗔道:“師傅,你們這是唱的哪一出?叫我飯也沒法兒吃,故事也沒得聽,平白干坐著耗工夫,當我這么得閑么?” 裴二爺瞪云卿一眼,別過臉仍不開口。云卿便對慕垂涼道:“你且坐下說吧!從頭開始細細給說清楚了,可別藏著掖著。師傅本就厭極了你,你要再惹得他老人家不高興,就算大過年趕你出門我也是要盡這個孝的,到時候可別怪我嵐園不顧情面不周禮數?!?/br> 慕垂涼聽得話中提點,略點了個頭算作道謝,卻并不入座,仍恭順站著說:“多謝小姐。在下并非不愿細說,只是此事說來話長,于各處牽扯又過多,倒是生怕一時思慮不周以致所言略有偏差和疏漏。若是二爺和小姐聽了去,知道在下都是無心的,想來不會過分怪罪,怕就只怕萬一傳了出去,要什么有頭有臉的人物揪著其中三兩句的話治在下一個罪,那在下可真是百口莫辯、一味含冤了!” 云卿心一驚,心說他慕垂涼怎會曉得此處還有旁人的?那六哥兒雖是師傅的貴客,但昨晚并未與師傅一道回府、今早又早早兒地出現在園子里,想來只能是昨天半夜悄沒聲息入府的。師傅本就厭惡慕垂涼盯著嵐園不放,現在慕垂涼又……罷了,云卿只得先看裴二爺神色。 哪知裴二爺翹著二郎腿打了個呵欠,不在意地說:“你小子天大的膽子,前邊兒遭死罪的事做的多了,怎么輪到現在才怕?還要我開口保你周全,呵,憑你是多大的臉面了?再說了,你慕家在物華城什么身份,只要你不離開物華城,旁人誰還稀罕揪著你不放了似的!愛說不說,少給二爺我耍那些個心眼子!” 慕垂涼再行了個禮,笑道:“在下自知能耐,此生必不敢離開物華興風作浪,裴二爺放心就是。既是如此,這件事在下可就從頭說起了?!?/br> 裴二爺低頭“哼”了一聲,沒說話。 “七夕斗燈前夕,小姐的手腕子受了傷,”慕垂涼看著云卿說,“一開始那傷想必是不重的,但未曾仔細將養著,最后就給耽擱了。斗燈那日急于求成,七夕那日云姑姑落水小姐去救、傷口沾了水,兩次下來小傷也熬成大傷,普通的大夫斷是醫不好了。小姐的事與裴家相關,物華城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藥又都與裴家有牽連,小姐這脾性自然也不會低頭再去求裴家,所以最后在下不得不修書去請裴二爺親自回來一趟。起初的事便是這么個因果,絕不牽扯其他?!?/br> 慕垂涼這話言辭懇切,因果清楚,就是云卿在旁邊聽著也覺得他清清白白沒得私心,純粹只是一時善舉。裴二爺也懶得糾纏個中細節,便一揮手說:“往下說?!?/br> “裴二爺在的時候,小姐自然是金枝玉葉,任誰也不敢小瞧了去??膳岫敳辉诘臅r候,物華城三流小戶的少爺便敢把云姑姑綁了扔進沁河里去,裴家也敢棒打鴛鴦拆散裴少爺與小姐去弄一個裴葉聯姻來羞辱小姐——” “有這事?”裴二爺皺眉看向云卿,“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云卿臉一陣發白,低頭雙手絞著帕子小聲說:“有這事,昨晚倉促,忘跟師傅細說了?!?/br> “忘說了?”裴二爺惱,“這么大的事你忘說了?你跟子曜——” “師傅!”云卿不悅。 裴二爺知她性子,惱恨了半天,指著慕垂涼說:“小子,你說!” 慕垂涼點點頭,說:“說到底,嵐園名氣雖盛,但小姐地位卻并不高,一來御賜嵐園圣旨上并未寫明可以傳于子嗣,二來小姐與裴二爺你也并非父女的名分。如此不被旁人高看也是情理之中了。不過七夕斗燈之后,小姐詠絮之才名滿物華,得許多名家賞識,連盧府尹和趙御史也甚是看中,幾番相助于嵐園。隨后趙御史收云姑姑做了義女、陪在趙太太身邊,也是個周全去處。然而小姐這邊情況卻不大妙,畢竟那時,滿城皆知小姐是為裴家所棄了,畢竟是有損閨譽?!?/br> 裴二爺一拍桌子,震得茶杯掉在地上碎成了渣,云卿一驚,忙起身上前查看,見裴二爺手無恙,才說:“師傅,你才不要聽他胡說!” 又看向慕垂涼道:“你也是的,我姑姑為什么做了趙家的義女你心里不清楚么?什么有損閨譽,誰不知道裴子曜他苦苦求著我的?好端端的你胡說什么氣我師傅!” “你給我閉嘴!”不等慕垂涼偷笑便聽裴二爺說,“憑你這報喜不報憂的我能信你?你給我坐著!小子,你接著說!” 云卿無奈,只得向慕垂涼使眼色,慕垂涼故作不知,接著道:“往后的事,巧合居多,皆是天意。先是祖父派我去一趟大興城,因機緣巧合,無意間得知了圣上微服私訪,其中一處就在物華附近。那時候裴府接到巴蜀那邊書信,說裴二爺你葬身巴蜀,還請小姐過府認尸。不多久,盧府尹請小姐搬出嵐園,將嵐園暫封,然后給圣上遞了折子。緊接著,裴二爺竟然那么巧就遇到了圣上,更巧的是圣上一眼就認出了裴二爺,更更巧的是一見面裴二爺便降服一匹脫韁的野馬救了圣上一命,且得了御賜的馬鞭。不過可惜,裴二爺你人在圣上身邊所以自然就接不到外界的消息,不知道裴家已給你發喪下了葬,更不知道小姐正住在破廟生著病受著苦等著你……” 云卿也是第一次聽這些,不免震驚了一會兒。裴二爺卻似早已料到,瞇著眼懶洋洋一笑,翹著二郎腿說:“巧啊,真是巧,怎么會這么巧呢?” 慕垂涼便笑道:“在下如何能知道?只能說皆是天意,是天佑嵐園,天佑小姐?!?/br> 080 小別 裴二爺心里明鏡兒似的,笑瞇瞇說:“說,接著往下說?!?/br> 慕垂涼便道:“接下來倒是猜測居多了。在下覺得,大約因為種種緣由圣上一再挽留裴二爺,或是有要事囑托,或是有重命相授,總之那么巧裴二爺你就是一心想走但走不了。直到最后,該說的都已經說完,的的確確是到了可以放裴二爺你走的時候了,卻忽聞物華嵐園之變,連圣上大約都曉得小姐此番所受苦難,所以賞賜裴二爺千里馬率先趕回來?!?/br> 裴二爺咬著字念:“率先?呵呵,率、先!” 慕垂涼低頭恭順地說:“不過是猜測罷了,裴二爺就只當是聽故事,萬不可細究言辭?!?/br> 云卿在一旁聽得倒抽一口涼氣。六哥兒還在后邊聽著呢,這慕垂涼明明是知道的卻還敢胡說,物華城里任意妄為那是天高皇帝遠,可出了物華城,外面的事隨便插手可都是掉腦袋的罪,怪不得一開始非要跟她師傅繞著圈子討饒呢! 裴二爺卻笑得若有所思,末了連連點頭,又問:“可是說完了?” 慕垂涼看了一眼云卿,道:“回二爺,尚有一事相求?!?/br> “得了,既然前面的事解釋清楚了,隨后的便不著急,過完年再說吧!”裴二爺起身要送客,又一想,問他道,“對了,昨晚那檔子事你可給收拾利落了?” “收拾妥帖了,還請裴二爺放心?!?/br> 裴二爺便點頭道:“得,回去吧。跟慕老爺子說一聲,就說我回來了,年里頭就去拜訪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