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慕垂涼便不再多言,行了個禮道:“是,在下告辭?!?/br> 裴二爺不說送客,云卿也曉得外頭蒹葭紫蘇都不在,便起身要送他。裴二爺只當沒看見,自己低頭想事情。 出了門,慕垂涼便不如先前那么乖順,直拉了云卿右手腕子要翻看傷口,云卿打落他的手,冷著臉說:“慕少爺這是做什么?” 慕垂涼瞧她嬌俏又驕傲的樣子,噗嗤笑出聲來,低聲說:“像只咬人的小狐貍?!庇滞藘刹阶笥铱纯?,贊道:“今兒這一身真是明艷生輝,可是‘女為悅己者容’?” 云卿瞧他沒正經的樣子更惱,好在嵐園仆從大多還沒回來,此處也沒什么人,但仍是拉他袖子將他帶到僻靜處,蹙眉說:“你也是的,你來嵐園怎不先跟我說一聲?還有方才那些話,是你能說的么?你是七竅玲瓏的心,便真當自己多厲害了,連我師傅都不放在眼里了么?” 慕垂涼笑,露出極深的酒窩,小聲說:“我自然是盤算好了才來的。師傅是拓達豪邁的人,我若拖沓著晚來些,或是來了遮遮掩掩不說實話,再或是開口閉口地邀功,只怕師傅早把我攆出來了,你說是不是?” 云卿一想倒也是這個理兒,但畢竟是受了驚,左思右想都不放心,最后才反應過來他的措辭,臉一紅嗔道:“那是我師傅,你叫那么親近做什么?” 慕垂涼最愛她這幅嬌羞模樣,便癡癡笑著一心貪看。末了,云卿忽記起六哥兒來,想來慕垂涼一出來師傅當與六哥兒談論些什么吧?便急促說:“快,你先走,我得回去了!” 慕垂涼卻握了她手,搖頭說:“急什么。你師傅厭棄著我,你出來送他卻也不攔著,顯然是不想讓你聽他們談話,你現在進去倒沒趣兒了,不如安下心來好好送送我這個客。眼見是要過年了,慕府嵐園只怕都忙,師傅明說讓我暫時不要來提親,他要親自去拜訪老爺子,那在他去之前,只怕我也不便來了?!?/br> 云卿一撇嘴,在前帶路,說:“不來便不來吧,誰還盼著你來似的。吃苦受累也不是沒有,你還能替我一分半分了?” 慕垂涼跟在后面笑:“你可冤枉我吧,整日里費心籌謀是為了誰?” “自然是為你自己了!” 慕垂涼看著她便滿心歡喜,便只顧著笑,說:“是是是,都是為了我,誰叫我日思夜想非娶人家不可呢!” 云卿又是臉紅,狠狠拿眼剜他,他倒是更開心了,沒人處偷握了她的手。云卿甩開,他也不計較,只是不多久便重新握住。幾次三番的,倒像是小孩子過家家。這樣的輕松自在自他們初識到現在也是頭一回,兩人心中都不多想什么,只傻樂著走完了短短一程路。 眼見到了大門口,云卿才想起來問:“對了,春穗兒秋蓉她們可還好?” 慕垂涼略一蹙眉,轉瞬又展顏,笑道:“好得很。前陣子娘以養傷為由給我禁足,外間一切全靠長庚和她們打點。正是她們回府稟報我才知道你那里出了事,也才趕得上捎信給師傅,讓他直接去蓼花樓救你。我知此番讓你受了委屈,你惱我怨我都好,但萬望別以為我對你不上心,實在是上頭還有老爺子壓著,有些事我不大好親自出面?!?/br> 他話都說成這樣,云卿哪里還能惱他?便略過此事,轉而問道:“你的傷呢?可是好利索了?” 慕垂涼便笑:“你還惦記著?無甚大礙了?!?/br> 這樣閑聊了幾句,慕垂涼不著急著走,云卿也不著急著送,就站在門口吹著冷風還各自開心。良久,卻是蒹葭尋來,笑說:“商陸和紫蘇尋你好一會兒了,不想竟是在這里聊著。大冷天兒的,倒都不嫌凍得慌?!?/br> 慕垂涼早擔心云卿經不住這冷風了,因著不舍才多留了一會兒,此番卻不得不說:“你快進去吧,先去陪師傅吃飯,然后再忙其他的。若有事需找我,便讓蒹葭到全馥芬遞了條丨子,長庚自會去取?!?/br> 云卿也是一直擔心著他的傷,方才不忍打斷他,現在忙說:“是,我知道了。你也快回去,安心吃藥養傷,其他的日后再說?!?/br> 四目相對,繾綣情深。畢竟是有蒹葭在,二人都不再多說,云卿送他出了大門口,眼見他坐上了轎子放下了轎簾兒才稍稍放了心,又目送轎子走了一段路,方才回了府。 “商陸和紫蘇尋我?”云卿問蒹葭,“紫蘇不是明知我在醉望齋陪師傅見客的么?” 蒹葭這才說:“哪里,見慕少爺在,我尋個由頭罷了?!眱扇送镒吡诵?,蒹葭方說:“咱們嵐園仆從大多都還未回府,現下是商陸和紫蘇打理著園子里的大小事宜,紫蘇一人劈不成兩半用,所以讓芣苢伺候二爺去了。白芍原就是跟著云姑姑的,這次云姑姑受了驚,紫蘇怕白芍一人忙不過來,便派了個三等丫鬟水萍一同過去??山裨缥覅s見水萍在云姑姑的襲香院外抹眼淚兒呢,一問,說是云姑姑不叫她進內室,怕是不喜歡她了。水萍年幼,人又膽小,生怕為此受責罵,哭得厲害呢。我安慰了她幾句也就是了,可回頭一想,云姑姑向來是最和善、最體貼人的,又怎會叫小丫頭平白受氣?我不放心,便尋了白芍細問,方才知道云姑姑自今早起便也不讓她進內室了。這倒罷了,可古怪的是云姑姑出了吃飯,余下大多數時候都自個兒在內室呆著,白芍也探不出緣故。我心說別不是昨晚受了驚,叫云姑姑多想了什么罷?所以趕緊來細細稟明了你?!?/br> 云卿二話不說便緊了步子往襲香院走,心里卻犯疑,昨晚上蘇行畚一直就沒打算跟云湄計較,頭一次放過了她,第二次有蔣寬一心護著,蘇行畚也傷不到她哪里。那些磕著碰著的皮外傷自是少不了,但昨晚并未見什么異常,怎的一夜睡醒忽就變了性子?可才走了幾步,又逢上芣苢跑得氣喘吁吁來尋,一見她就一副要哭的樣子,磕磕巴巴說:“吵、吵起來了!二爺和那客人在醉望齋吵起來了!” 081 爭執 云卿一愣,怎么師傅會和六哥兒吵起來?當下來不及細想便提了裙子便匆匆往醉望齋跑去。才到門口便聽到里頭摔東西的聲音,六哥兒怒道:“我斷不會答應的!叫他死了這條心吧!” 裴二爺卻也不客氣,冷笑說:“你能怎的?” 云卿聽著勢頭不對,忙回頭吩咐說:“蒹葭,你先去看看我姑姑。芣苢,你去重沏一壺茶,回來后遠遠兒候著,等我吩咐了再進來?!闭f完拍拍胸口平息一番,便提了裙子上前一把推開門笑盈盈說:“師傅,我回來了!” 她一進來,房中兩個男人神色瞬息萬變,爾后立刻做出和善樣子來。然而云卿一看,起初裴二爺摔碎了個茶杯,現下是整個兒茶壺都碎了,桌上一對繁花似錦掐絲琺瑯花瓶只剩下一只,另一只就碎在裴二爺腳邊兒上,鞋上還濕噠噠落著供瓶的白梅花。云卿上前細看,見二人身上都沒顯見的傷方放了心,嗔道:“師傅,你生我的氣便罷了,怎的還叫客人跟著受驚?” 說著又跟六哥兒福禮,說:“是我嵐園待客不周了,公子可別怪罪?!?/br> 這一來裴二爺和六哥兒都面色尷尬,裴二爺先說:“這是什么話,我能生你什么氣?”六哥兒也是說:“小姐不必如此,原是我失禮了?!痹魄湟补首鞑恢?,只笑說:“倒是也好,嵐園今年多災多難的,就要這滿地碎碎平安的好意頭來辭舊迎新呢!不過就是這里亂了些,不如師傅你帶客人先到書房里坐一坐?” 裴二爺和六哥兒相視一眼,裴二爺笑臉僵硬,卻終是說:“公子請?!?/br> 六哥兒面色更差,嘴角扯了扯算作笑了,更加客氣地說:“有勞裴二爺?!?/br> 如此二人禮貌有加相讓而去。 云卿盈盈淺笑送別這二位,等人一走忙跟著出門,待到確然沒有聲音了方開門等芣苢,一見她來便招手說:“把茶送到書房,現在就去,快?!?/br> 芣苢不知所以,只得聽命將茶送去,出來時卻滿面疑問。云卿一把拉她進來,關上門便急切問:“怎么了,他們可說什么了?” 芣苢愣愣地,一歪頭說:“怪了,方才還吵得厲害呢,現在倒一團和氣?!?/br> “和氣嗎?”云卿忙問,“怎么個和氣法?” 芣苢仔細一想,茫然說:“就是……客客氣氣的……我還沒見過二爺對人這么客氣……” 云卿心說壞了,倒還不如讓他們吵著呢。他師傅這人,跟人吵吵嚷嚷的也就過了,客客氣氣的反而是真介意。 芣苢看著桌上飯菜問:“怎么都還沒吃飯嗎?” 云卿一拍桌,惱著說:“餓著罷!” 云卿不過去,書房里那二位也不出來,如此也算安生了一會兒。將將過了兩刻鐘,云卿餓得厲害了,方吩咐芣苢去煮三碗面來。這廂才吩咐過,那廂商陸和紫蘇便來稟報過年的事,云卿少不得先請他二人進來。商陸和紫蘇見云卿面有倦色,先是關切了一番,繼而長話短說。商陸道:“后天就是年三十,便是現在立刻著手準備也略顯倉促了些。既然如此,倒不如先把嵐園的下人召回來,按往年的分工各司其職,做起事來多少還能利索些?!?/br> 云卿點頭說:“是該如此。照我的意思,那些回家的便只知會一聲,不必過分催促,讓他們先安心過完年。倒是去蘇記幫忙的人,當日我答應他們改日再主嵐園必定用轎子接他們回來,自然不可食言。這些我稍后去稟明師傅,想來明日就能去辦。倒是有一條須得現在就開始辦著,就是不論往后還回不回來,但凡嵐園被封之前在此做事的,一律封了銀子給他們過年。就按去年的翻兩番吧!只是要勞煩你和紫蘇親自去跑,一人都不可錯漏,若誰家還有難處你二人商量著酌情處理,切不可讓他們受了委屈?!?/br> 商陸和紫蘇都笑,點頭說:“這可是大恩惠了!” 其余年貨準備雖倉促了些,但年年相差不大,照著往年的單子略加修改便是。云卿對照了單子一一和商陸紫蘇商量,該添則添,該減則減,不多時便過了一遍,云卿自己又細細想了第二遍,方才放心交給他們去辦。至于裴二爺所說好好過個年,那都些倒不急這一兩天,只暫且往后推一推就是了。 等芣苢煮好了面,已經到了巳午相交之時,云卿餓頭都發昏,想來那二位也無甚力氣再較勁了。她端了托盤,正愁不便敲門,那門卻是在里面打開了,云卿一看,卻是六哥兒。 六哥兒笑說:“小姐再不來,二爺就把茶壺給吃了?!?/br> 裴二爺半癱在太師椅上不屑說:“你才吃了茶壺!” 云卿笑道:“看來茶壺倒是個寶貝?!币膊欢嗾f什么,先給六哥兒端了一碗,然后給裴二爺。六哥兒怒氣早消退盡了,拿起筷子道了謝便徑自去吃,裴二爺卻一愣:“只有面?” 云卿端了自己的,笑著解釋說:“昨晚回來的急,帶的仆從又少,連廚房都是連夜打掃的,今早變出那一桌子飯菜已是不易,誰想還讓咱們給糟蹋了。我想著師傅回來頭一頓飯,又有客人在,實在不好將冷菜隨便熱一熱再送上來。所以讓芣苢去煮了素面,只當是先暖暖脾胃,畢竟不多時便該用午飯了?!?/br> 裴二爺自己倒無所謂,卻存了心找茬兒,挑起面條睨了六哥兒一眼,悠悠說:“可想清楚了,吃不慣就早說,別回去跟家里人說我怠慢了你?!?/br> 六哥兒卻知自己方才失禮,此番只埋頭吃飯不言。 安安靜靜用過飯,三人比先前更融洽了許多,裴二爺和六哥兒也和睦得像從未翻過臉一樣。云卿約莫猜得出他們先前為何吵架,便算準了飯罷裴二爺必然有事問她,于是并不告辭,只一味倒茶喝。六哥兒見了便笑道:“飯罷即用茶最傷脾胃,過了一刻半刻的再喝吧?!币娫魄涞懒酥x放下茶杯,六哥兒便欲告辭回房了。 裴二爺漫不經心刮著茶,一雙眼睛卻緊盯著六哥兒,待到他一腳跨出門檻方不大在意地說:“你若真對他下手,別怪我翻臉不認人?!?/br> 云卿一驚,緊張起身,左右看看又無話可說。六哥兒回頭見狀,便笑道:“自然不會。我跟他過不去做什么,憑他是多大的臉面了?” 裴二爺卻沒開玩笑的意思,只靜靜說:“他是吳存儒大人的后人。吳大人為替夏公伸冤御前血諫觸階而亡,吳家合族受盡牽連,連累得他也背井離鄉。這些年他在慕家活得不易,我與夏家薄有交情,見不得他慘兮兮的?!?/br> 六哥兒本平復了心情,此番神色卻又是一番波動,仿佛忍了許久才說:“他這是自己給自己招災呢!遲早他會——” “那也怨不得他,”裴二爺打斷他話,說,“有些事身不由己,這個你自己最清楚不過了。他心里明白,所以方才才跟你說,此生不敢離開物華。我也盯著他呢,他若有半分行差踏錯辱了吳大人聲譽,也不必勞你動手?!?/br> 六哥兒看著云卿緊張神色,明顯一忍再忍后方說:“是,謝裴二爺指點?!毖粤T便告辭離去了。 云卿長舒一口氣,渾身散了架子似的癱在椅子上,半晌方察覺自己出了一頭冷汗,待到臉色慘白看向裴二爺,才曉得裴二爺已盯著她看了許久了。 “好端端的,則會就起了殺心呢?” 082 慟哭 裴二爺收回目光,低頭把玩著茶杯輕輕一聲嗤笑,冷冷開口說:“別說六哥兒,連我都想揍他。什么德行,竟然膽敢打我徒兒的主意。呵,我的徒兒我當閨女一樣寶貝著養大,論模樣論才情物華城哪個男人配得上?更別說他早就有妻有子還做盡了掉腦袋的事!” 云卿一愣,恍惚低頭訥訥不言。裴二爺看了她一眼,一指頭戳在她腦門兒上,轉而喝道:“沒出息的東西!我就看不出他哪里好,不過比旁人精明了些!可精明有什么用?物華城是非之地,越精明不過越危險,你道他現在富貴榮華,竟看不透不過是一層浮土風吹即散罷了!枉我人前人后夸足了你,一點不讓我省心!” 云卿聽得裴二爺是真惱怒,不覺呆愣了半晌,房中一時寂靜,云卿方才見過慕垂涼的開心自在與被六哥兒驚出的恐懼緊張皆皆在這寂靜中沉淀盡了,良久方起身施施然在裴二爺面前跪下,磕了個頭說:“徒兒不孝?!比缓蠊虻霉P直,望著裴二爺說:“可師傅明鑒,徒兒萬不會是為了富貴榮華傾心于他。我留在這物華城為了什么師傅你是知道的,我何曾會把那些放在眼里?便是那些財富能幫我一時,又豈能了我心愿?我——” “我早說了讓你不要再想那件事!”裴二爺咬牙切齒說,“恨就恨我當初不該收留你,讓你在這物華城做個叫花子想必你早死了這條心!” 云卿鼻子一酸,眼淚撲簌簌落在衣襟上,她也顧不得擦,只低低抑抑哭著說:“徒兒知道不該,可如何能不去想?便是師傅教我琴棋書畫,勸我寧心靜氣,我這些年也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夢里都是血,全都是血,那是我夏家滿門哪……” 云卿哭得肩膀一縮一縮地發顫,按在膝上的手緊緊抓著蜜粉銀絲團福綾子長裙,裴二爺又惱又憐,本狠下心來不欲理她,卻看到緋紅衣袖下手腕上纏著的白紗布,一時間也心酸難耐,撇過頭胡亂說:“罷了罷了,你先起來?!?/br> 云卿卻哭得更兇了,道:“我知多年來連累了師傅,叫師傅你四處游山玩水也不得安心,如今一心牽掛我才回了物華城,卻又卷入此番諸多紛擾。徒兒自知虧欠師傅許多,今生今世只怕都償還不盡,可是師傅既深知我心,何必又帶了六哥兒回來教我看見?我越見,就越是想,就越是恨,就越是不安……”云卿原本連哭都壓著聲音,到此處心酸哽咽更是說不出話來,裴二爺本聽得難受,此番卻暗暗咬了牙,最后仍忍不住說:“你道我愿意帶六哥兒回物華?豈不知是慕家那小子為了討好你而逼得我如此!六哥兒是什么人,被慕家小子像耍猴一樣牽著走,能不巴巴地想要殺了他么?這六哥兒也是,年輕氣盛沉不住氣!這些年我著人仔細教他,也壓不住他心底那股子戾氣!如今竟叫我去教他?教什么教?兩個徒弟一對兒的不長進,連夏公萬分之一都及不上,活該了讓慕家小子給耍得團團轉!” 云卿卻早就陷入悲慟,對裴二爺的惱怒來不及細想,只壓低了聲音一味地哭。裴二爺惱恨又心疼,末了狠狠心道:“你去云老爺子墳前給我跪著,想想通透再回來!” 云卿一愣,低頭咬著嘴唇,眼淚登時更洶涌了。卻又拼命忍住,再磕頭道:“徒兒領命,叩謝師傅教誨?!闭f完便欲起身,那腿卻跪得僵了,不免一個趔趄磕到了旁邊椅子上,裴二爺慌得伸手去攔,卻終是晚了些,頓時就聽得磕碰的低聲悶響。云卿忍住哭聲低頭去了,余下裴二爺伸著手呆呆地站在遠處,思緒瞬間飄遠,神色恍惚難言。 云老爺子便是當日帶云卿云湄返回物華城的云雋生。云家與夏家毫無牽連,乃是云卿的大姑姑夏晚晴當年因體弱多病而被其母帶去東山香巖寺上香,上罷香后遇上個高高瘦瘦形容枯槁的苦行僧,那僧人看了夏晚晴一眼,提出要為她念一段經文,其母認為也是善緣,便向廟里借了個僻靜處特地去聽僧人念經。僧人念完便道:“你命數當真奇怪。劫難在物華,置之死地而后生卻遠在蘇州?!北藭r恰逢云卿之父夏晚煦得了蘇州七品縣令的一個官補,一時母女倆皆玩笑說怕是這夏晚晴要沾了弟弟的光。但話雖如此,夏晚晴畢竟心細如發,竟不知不覺在蘇州給全家安排了退路。當日云家一線埋得極深,便是收容半個夏家,只要安排妥帖也是夠的,不想夏家一日驚變,多數人甚至沒有機會去一趟蘇州。 云雋生是十分本分的讀書人,依云卿看,大有幾分聶政的意思。當年夏晚煦初至蘇州第一日天氣極寒,漫天漫地肆虐著茫茫飛雪,滿街人個個凍得縮脖子,夏晚煦雖是北方人,但也受不住此番濕冷,便在轎子里抱了個百蝶穿花紫金小手爐,這原算不得什么事,哪知風掀轎簾,叫云雋生看見了,次日便作詩將他大大嘲諷了一番。夏家得勢,自然有人心里不痛快,那詩便跟漲了腿似的傳到了夏叢箴耳朵里,不免也叫夏晚晴聽見?!疤斓厣n茫拘野狗,寒天苦地拜大人?!毕耐盱銡鈽O,只言污蔑,夏晚晴卻看中他傲骨清高,著人暗中好生照料其母,次數多了,云雋生難免心生謝意,欲報不能,日加積攢,便也夠為夏晚晴做件實實在在的大事了。 然而即便如此,賠上一條性命畢竟是有些不值的。云卿十分感激云雋生,當日他帶她與云湄從蘇州一路趕來物華城,恰逢天災附近百姓流離失所,一路上顛沛流離吃盡苦頭,云雋生卻始終帶著對夏晚晴的感恩好生照料著她們,從來半分差池也無,教云卿如何能不將他當做真的祖父來看? 畢竟往事種種,不可溯也,云卿今日心念舊事不能自已,便跪在云雋生墳前哭了又哭。其實她一早就曉得身邊來了人,但著實沒心情回頭,末了方聽身旁六哥兒道:“寒風獵獵的,裴二爺好興致?!?/br> 身后遠處便傳來聲音,夾著裴二爺特有的冷笑聲道:“你能怎地?” 083 盛怒 這是今兒裴二爺第二回說這句話了,若初次是提點,這回便是實實在在的嘲諷了。 六哥兒不愿再起沖突,便道:“饒是天大的錯,跪了一個時辰也夠了,這天寒地凍的,本就傷了手腕子,若再跪傷了膝蓋——” “跪殘了我養她一輩子,用得著你多嘴?”裴二爺譏諷,“我帶你回來只是讓你見一見安個心,什么時候輪得到你插嘴?看不慣趕緊走,誰也不攔你!” 六哥兒一聽要將他趕走,竟瞬間乖順起來,低了頭小聲說:“不敢?!?/br> 云卿正怕二人再起沖突,只覺柔柔一雙手按在肩上,身上便多了一條秋香色錦枝團花披風,回頭一看,卻是云湄。 云雋生的墳是嵐園建成后遷過來的,就落在云湄所居襲香院的后頭,往日里一直是云湄親自照料的,此番這里出事云湄豈能不知?云湄身后跟著蒹葭和白芍,蒹葭一副擔憂神色,白芍手里拿著個小籃子,里頭裝著香燭等物,云湄略略看過三人,神色分外平靜,說:“二爺讓你跪,必是你犯了大錯,你便聽話,好生跪著罷!” 云卿便道:“是。只是外頭風大,姑姑還是先回去歇著,萬不可為我傷了身子?!闭f著示意蒹葭。 蒹葭也素知云湄體弱多病,忙上前勸,云湄卻擺擺手,看著云雋生的墓碑說:“我原就是要來拜一拜爹爹的。拜過就走,你不必理我,好好思過便是?!?/br> 說著也不顧裴二爺遠遠兒站著、六哥兒近處看著,只一心拿了白芍手上籃子,擺上香燭果品燒了紙錢,恭恭敬敬認認真真磕了頭,柔聲說:“爹爹當日救命之恩,女兒此生難報,若有來世愿為兒女一生盡孝。女兒無能,原也想此生能如爹爹照料我一般好生照料著卿兒,但近日方知人各有造化,因緣際會難以預料,古人云人各有命天意難違誠不欺我。今日便將她托與爹爹、托與先祖、托與上天,只盼她一生順遂,不必我白白為她費心?!闭f完又恭敬磕了個頭,出神地望著那墓碑看了半晌,最后神色恍惚地抿嘴一笑,爾后收了籃子,對蒹葭說:“你留在這兒吧?!比缓簏c頭一笑,在白芍攙扶下去了。 此番變故沒頭沒尾著實古怪,莫說是裴二爺和六哥兒,就連云卿都摸不著頭腦。裴二爺蹙眉,上前一把撈起云卿說:“這又是怎么個說法?”云卿腿都麻了,癱在裴二爺臂彎站不穩,一時心急便抓了旁邊的六哥兒這才穩住身形,卻也憂心道:“我先前聽蒹葭說姑姑古怪,竟不料是真的,姑姑她定有事瞞我!”說完便急著要跟上去。 蒹葭忙上前,搖頭勸道:“沒用的,云姑姑什么都不肯說,我原想多試探兩句,云姑姑卻神色困倦,竟似一夜未眠,我便不敢打擾了。若非知道你在這里,云姑姑恐怕是不愿踏出房門半步的。倒是聽白芍說,云姑姑昨晚被蔣少爺家下人送回來時曾自言自語說,‘真快,不足七日了?!雭泶耸逻€是與昨晚的事有些關聯的?!?/br> “昨晚?”云卿前思后想,卻始終理不出頭緒,便嘆,“昨晚之事……說來昨晚蔣寬幫了大忙,我還未曾道謝。還有蘇行畚,也不曾問最后究竟如何處置了。還有,裴家是正經給師傅發了喪的,這回既然回來了,少說要跟裴家說一聲,也讓董嬤嬤等人不必傷心。還有往日嵐園的下人們,也還需得安排了……” 裴二爺扶穩了她,煩道:“事可真多!”又一想,蹙眉問:“你如何知道董嬤嬤?我不曾提過。還有方才就想問你,你與子曜究竟如何了?” 云卿不知該從何說起,裴二爺便道:“蒹葭,你說?!?/br> 蒹葭原也不忿裴家仗勢欺人,便三言兩語撿著要緊的說了,裴子曜如何要娶葉家小姐,裴家如何請云卿上門認尸,又如何逼得她不得不搬離嵐園,最后又如何請她上門勸說裴子曜。云卿仍歪在裴二爺臂彎里,卻覺身旁六哥兒緊緊掐著她肩膀,想來是憤怒難當。好在他面色冷靜,略帶不滿,正如一般客人應有的神色,不會教人多想。 裴二爺從頭聽到尾,只呵呵冷笑了兩聲,也不多說什么,只抱起云卿送她回拾云軒了。 各自回房,裴二爺只開了方子教芣苢抓了藥送來,有治手腕子的,也有治膝蓋上跪出的淤青的,旁的卻也不聽提起,午飯也是各自在房里用,皆是臨時改制的藥膳,云卿雖沒胃口,也在蒹葭勸說下用了大半。到了傍晚,裴二爺仍沒過來的意思,云卿少不得去見裴二爺,將過年事宜一一與他說了,連帶對嵐園下人們的安排也都呈秉,裴二爺聽得不大在意,只教她一人做主便好,如此云卿只得暫且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