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讓杜衡去查一查那艘船是怎么翻的,船主是誰,現下如何了?!?/br> 蒹葭蹙眉猶豫:“小姐認為,果然有人一直盯著鄭中扉,等著順藤摸瓜么?那現下是否需要把鄭中扉送走?” 云卿低頭看著自己包裹嚴密的手腕,笑著說:“不必,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也瞧見鄭中扉是怎么笑話我了,我是夏家的嫡長女,原不該是這般狼狽摸樣。蒹葭,我已下定決心,義無反顧?!?/br> 蒹葭看著她,她眼底藏著痛,臉上帶著笑,那樣的神色好比走到路途的終點,帶著與往事作別的傷感,還有對下一段路程整裝待發地決然。 蒹葭終于如釋重負地笑說:“小姐,蒹葭不才,愿陪您走到終點?!?/br> 009 斗燈 自七月初三昏迷不醒,到七月初五,下了兩天的大雨,靜了兩天的心思,等到雨過天晴,夕陽西沉,倦鳥歸家,金色殘陽收斂了最后一線柔光,云卿終于走上兩度未曾走完的沁河橋。 總有人在不該在的地方等著,說不著邊際的話,做難以分辨的神情,讓時間漫不經心地游走,卻給人留下無法磨滅的印象。 慕垂涼分明就是在等他。笑意輕佻,姿態優雅,看她的神色仿佛不經意看到一朵路邊小花。云卿步步向前走,等到面對面,他突然嗤笑,薄有幾分不屑地說:“還沒見過比你記性更壞的?!?/br> 云卿微微蹙眉,眼看著他搖開了折扇,十分瀟灑地淡然笑著遠去了。 這個人他究竟何意?就算幼時相識,也不該時隔多年又湊過來以示親近。他為什么非要狀似無意地拆散她跟裴子曜?——絕不可能是無心之失,絕不可能。 匆匆八年,物是人非。連從前差點一起死掉的人,此刻都能高高坐在正中主位上,一邊享受著物華城四族之子的榮耀與尊崇,一邊居高臨下笑容玩味地看她嚴密包裹的手腕,她又怎么可以被區區一道傷疤困住了腳步。 鼓聲隆隆,一個俊俏小廝朗聲喊:“戌時已到,七夕斗燈第二輪,開始!” 云卿低頭看著面前的白燈籠,右手緩緩抬起。 “蘇記的畫師怎么裹了手腕?受傷了嗎?” “怕是虛張聲勢,以免輸了找不來借口吧……” “瞧著還是個小丫頭,能有多大能耐!” “是啊,你看那小臉兒,嚇得慘白,真可憐……” 議論聲不絕,云卿只是如木偶一般淡漠。這是一方長四丈寬三丈高不足半丈的臺子,坐落在沁河西岸,北邊三級臺階之上是一個狹長平臺,城中望族中來了幾人坐在上頭,中間七位乃是今日的評判,分別是剛剛高中的孫狀元,解甲歸田的趙御史,物華城的府尹盧大人,和照舊參加的四族各一人。 蔣家大少爺蔣寬,葉家大少爺葉懷臻,裴家大少爺裴子曜,名義上的慕家大少爺、四族之子慕垂涼。 五家斗燈的則在臺上一字排開,云卿的桌子在最右。其余四位畫師已經紛紛提筆作畫,只有她探出右手,只是指尖停在一支五紫五羊硬毫筆上,發呆。 她沒料到裴子曜竟然會來。 往日里七夕斗燈雖說四族都會派人來,但從不會像今天這樣齊齊來了四個家族未來的掌舵人。是為了給罕見拋頭露面的四族之子一個面子?還是裴葉兩家終于要宣布婚事?還是物華城將要發生什么更重要的事?云卿不得而知。 但傳言非虛,裴子曜果真病了,發燒,臉色差,左手掌纏著白紗布,目光一反往日人前謙和之態,有明顯的沉郁。 這樣的結果,誰也沒比誰好過一點。 云卿伸手拿筆,剛用一點力手腕便似折斷一般驟疼,她指尖猝不及防一顫,那支硬毫筆便咕嚕嚕滾到了桌下,頓時全場嘩然。 “蘇記、蘇記的畫師……拿不動筆?那還有什么可比?” “手腕傷的不輕呀!蘇記怎么派這樣一個畫師來斗燈?” 連坐在上方的蔣少爺蔣寬都忍不住問:“瞧著挺伶俐的,不是怯場了吧?” “倒沒什么,”葉懷臻溫和笑道,“畢竟還小,來日方長,也不必急這一刻。只是那手腕看著真是傷得不輕,子曜你醫術高明,能否瞧得出那手腕傷到什么地步了,今日可還能作畫?” 不遠處云卿正提了裙裾彎腰拾筆,聽聞此言便僵了后背。裴子曜本扶額淺寐,抬頭一看眾人都看向他,便不得不抬頭看向前方不遠處的素衣少女,良久緩緩開口,神色陰郁,聲音暗?。骸皞浇蠲},今日……不該來……” “這么嚴重?”蔣寬咋舌,“那如果硬比下這一場,這手會不會廢掉???” 裴子曜幾度嘴唇開合,最終卻一言不發,只是神色更為倦怠沉郁。瞧他這樣子,旁人便也猜得出云卿的手傷有多么嚴重,再看她用左手拾筆起身便帶著幾許同情。 蔣寬很是不屑:“那她還來逞什么強?” 慕垂涼似笑非笑看一眼云卿,悠然道:“或許只是來看一看?!?/br> 葉懷臻素有仁善之名,重新打量了云卿一番,附和道:“也是,輸人不輸陣,小小年紀能有這等心性已是難能可貴,更何況,能來瞻仰前輩大作也是極好的?!?/br> 幾個人猜得熱鬧,云卿卻只是繼續立在蘇記的桌子前,低垂著眉目,淡漠又從容。 “戌時一刻,到!” 比賽時間是整一個時辰,如此漫長的時間,對一個燈籠畫師來說卻往往是不夠的。燈上作畫只簡單分為兩種,一種是畫在紙上,待到墨干將畫貼到燈上,簡單,靈活,但燈在此間顯得不甚重要,是大多數燈籠畫師不屑用的。另一種則是直接在燈上彩繪,但在各種形狀古怪的燈架子和燈架子下的竹篾紋絡上作畫實在不是簡單的事,而燈上彩繪最考量畫師的不僅僅是畫工,還有畫師的心性——一筆下去一只燈的好壞便定了性,全然不可逆轉,猶如人生。 為了彰顯實力,今兒比賽的五家畫師都是直接在燈上作畫。每一個畫師都全神貫注,不舍的浪費一丁點兒時間。反觀云卿,桌上二十八碟繽紛顏色,十六支各異毛筆,一只早已經做好的白燈籠,她神色淡漠若木刻石雕。 七月的天兒,戌時初外頭還十分亮堂,可以清楚看到周遭一切。周圍人都興致勃勃地看畫,不時贊嘆兩句。李記的鳳穿牡丹圖,染金鋪彩,大氣輝煌;白記的輕云出岫圖,水墨淡雅,婉約流暢;張記的四大美人圖,栩栩如生,躍然紙上;羅記的春雨潤物圖,清新淡雅,溫潤別致。四幅圖雖只開了個頭,卻博得眾人連聲贊嘆。 “戌時二刻,到!” 蔣家少爺對作畫扎燈顯然沒什么興趣,不一會兒便又將目光移到云卿身上。蔣寬是物華城有名的惡少,吃喝嫖賭完全由著性子來,尤其對物華城的花街柳巷最為熟慣,但看云卿的目光卻是清清冽冽,純粹只有好奇。他一人歪著腦袋看了許久,突然用胳膊肘去碰一旁的慕垂涼:“哎,我說,我怎么越瞧越覺得,蘇記這丫頭不像只是來看一看?” “哦?” “難不成我看錯了?”蔣寬捏了一粒葡萄扔進嘴里,含糊不清道,“興許是看錯了吧,倒覺著這丫頭像堵著氣來的,瞧著是沒什么動靜,指不定在等什么時機呢!” “時間過去一小半了,時機再合適,也怕時間不夠用了?!比~懷臻正盯著李記的畫看得出神,聞言便搭了句話。 蔣寬一歪頭一撇嘴,說:“也是,我怎么忘了這茬兒!” “我倒覺得阿寬說的很有道理,”慕垂涼摸著扇骨似笑非笑說,“不如咱們四個賭一把?” 云卿聞言,淡然抬頭。 蔣寬一聽來了興致,拉著慕垂涼袖子問:“賭什么賭什么?怎么賭?”也葉懷臻也看向慕垂涼,甚至扶額闔眼的裴子曜也陰沉沉地睜開了眼。 慕垂涼慢悠悠打開折扇,這是云卿第一次瞧見他打開折扇,烏木錯金的扇骨,雪白未畫的扇面兒,只左下角一枚四方朱紅印記,離得太遠,看不清字跡。 “自然是賭今兒哪一家能拔得頭籌,”慕垂涼左右環視一圈道,“懷臻你似乎很喜歡李記那幅鳳穿牡丹?阿寬一心只瞧著張記的四大美人了吧?子曜素來偏愛水墨,不知道白記那幅輕云出岫入不入得你眼?” “好啊,難得垂涼你有興致來看斗燈,我便不掃你的興,我就押李記的鳳穿牡丹?!闭f話的自然是葉懷臻。李記畫師不敢停筆,一旁書童卻連忙對葉懷臻行了個拱手禮。 “那我當然是押張記的四大美人,我就不信有誰不愛美人的!”蔣寬一挑眉也附和,“這把我賭了!”張記的書童亦行禮道謝。 三人便都看向裴子曜,裴子曜臉色死氣沉沉,目光幾近陰冷,葉懷臻連忙說:“看著越發嚴重了,裴牧,快扶你家少爺回去歇著!” 一旁裴子曜的隨從裴牧連忙過來要扶,裴子曜卻重又闔眼道:“不必了。我押羅記?!绷_記的書童連忙行禮。 “咦,你不是愛水墨?”蔣寬訝然。 葉懷臻細細審視一番白記的畫,溫潤笑道:“這幅輕云出岫,用墨大膽而不大意,煙云輕靈而不輕佻,實在畫得極有韻味?!?/br> 裴子曜眼都不睜,聲音滯澀黯?。骸傲_記的春雨霏霏,倒也不錯?!?/br> 云卿一直瞇眼瞧著。這四個人里她只接觸過裴子曜和慕垂涼,對仁善的葉懷臻葉大少爺和浪蕩的蔣寬蔣大少爺并不了解。不過如果先前了解,今兒又怎會這般大開了眼界。 “那就輪到我押了?”慕垂涼搖著折扇對云卿悠然笑道,“一千兩紋銀,我押蘇記?!?/br> 010 畫師 云卿眼皮兒一跳,遠遠瞧見裴子曜受傷的那只手極輕、極輕地動了一下。 蔣寬倒抽一口涼氣問:“一千兩?押這丫頭?” 葉懷臻不冷不熱笑了一下,靜靜說:“慕家當真闊綽,好大的手筆!” “這可是笑話我了,”慕垂涼目光只落在云卿身上,悠然笑道,“你們不問賭多大就紛紛押寶,我怎么好押少了掃大家的興。何況我押了就是要贏的,我認定這是只賺不賠的買賣,那就輪不到我闊綽,怎么你們不是這樣想的嗎?” 葉懷臻只是笑而不答。四人一句冷話沒說,場面卻陡然有了些微的古怪,良久有人開口,卻是仍然閉目養神的裴子曜:“我賭?!?/br> “還有我,”蔣寬看著慕垂涼聳肩說,“雖然輸了一定會被jiejie罵,不過話都說了,哪能改口?!?/br> 李記的鳳穿牡丹正畫到鳳尾,一筆一畫,勾描細致,低調華貴,葉懷臻專心看了許久,笑著說:“自然是要賭的。成敗又非朝夕看得出來?!?/br> 云卿卻并不行禮道謝。 慕垂涼也不計較,只笑容古怪地盯著她看了許久。他臉上的神色始終是優雅的,玩味的,不急不緩又似笑非笑的,令人無從挑剔,卻又捉摸不透。 買定離手,一眾人都等著看結果,唯有裴子曜依舊闔眼假寐,但細看神色,竟比一開始還要陰郁幾分。 斗燈時間只剩半個時辰的時候,云卿等的人終于到了。 “讓一讓讓一讓!”孫成一貓腰鉆過人群跳上高臺,在云卿耳畔悄聲說:“云jiejie,都準備好了,是現在拿上來么?” 云卿點點頭。她是臨時決定來參加斗燈,未免遲到,只得只身赴賽,另找人通知孫成將她需要的東西從蘇記帶來。 “哎!”孫成頓時眉開眼笑,向人群中呼喝一聲:“快拿上來!” 五六個蘇記的伙計端著方木托盤魚貫上臺,一邊放下托盤里的東西,一邊在孫成催促下把桌上原有的筆墨紙硯收拾干凈。孫成一邊幫忙收拾一邊用極低的聲音對云卿說:“云jiejie,二太太要我帶句話,她說雖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成敗對蘇記已經不重要,從此你只需為自己費心?!?/br> 孫成見云卿連頭也不點了,神色只是淡然自若,便又小心翼翼補了一句:“二太太還說,那日借裴二爺名號來壓蘇家,希望你不要介意。還有我……我那天,真沒罵三姨太,我罵的是蘇老爺……總之是多謝云jiejie幫襯了,云jiejie別生我氣?!?/br> 云卿看一眼孫成,又淡漠地低下頭。蘇記再不濟,總有人拼了命地想要保它,但有的東西你看的甚高,并且瞧著別人也看的甚高,然而等到摔碎那一天,卻發現并沒有人愿意低下驕傲的頭去把它修補好。 蘇記這桌前如此一番熱鬧,上頭那幾個人便又將目光移到了這邊。似乎是多了許多,但一碟一罐的,和尋常顏料也沒什么分別。一群人等著瞧熱鬧,倒是云卿泰然自若,用左手將這些顏料一一重新排了序,然后拿起一個青花瓷罐,打開罐子是刺鼻的藥水,微微有些酸味兒。 “那是什么?她想干什么?”蔣寬問。 沒人回答她,所有人都盯著云卿將那個罐子里的水倒入品紅色顏料的盒子,然后取下頭上一支玉簪子將它攪勻了放到一邊。緊接著是另一個紫金錯紋陶罐,里面金黃色的藥水被倒入另一碟春柳綠的顏料里。云卿全神貫注地重新調配了所有顏料,動作靈敏,神色嚴肅。 又是一刻鐘悄然過去,云卿將桌上幾乎所有的顏料都重新調制了一番,周圍人議論紛紛,連臺上幾位少爺都因下了注,不時往這邊盯一眼。 “時間不夠了,”蔣寬樂了,斜眼對慕垂涼說,“你要輸慘了!” “是么?”慕垂涼對著云卿無所謂地笑說,“再不開始,你可真要讓我輸慘了?!?/br> 云卿盯著一碟玫瑰紫的顏料,那里面方才摻進去一些無色無味的藥水,此刻顏色變成了鮮亮的玫紅。她抬起頭,一雙眼睛從左到右細細打量了一番臺上,蔣寬興致勃勃,葉懷臻溫和帶笑,裴子曜面色陰郁,唯獨慕垂涼悠閑搖著紙扇,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 云卿一字一頓,無聲地對慕垂涼說:“我、開、始、了!” 最后一字音剛落,云卿端起孫成早已準備好的一碗清水猛灌了一大口,然后將白紙圓燈籠迅速轉起來,同時一口水噴上去,只見燈籠中間頓時濕了一圈兒。云卿一刻也不敢停,左手拿著燈籠,右手迅速抄起一支紫兼毫,兩三下蘸了白色顏料在燈籠上開始作畫。 “是花!”人群中頓時有人喊,“梨花!” 一筆勾描成形,簇簇堆疊,剔透晶瑩,“天姿靈秀,意氣舒高潔,”燈上出現的正是梨花堆雪。 但云卿下筆快,換筆更快,這時間已經換了一支鼠須尖豪筆,沾染了一點嫩草芽青色為梨花點上綠蕊綠萼,朵朵梨花形神兼備,竟仿佛有梨花香味幽幽飄來。孫狀元忍不住贊一聲:“妙極!” 點完花蕊,云卿毫不猶豫將這一面轉到左邊,然后在新的空白處開始勾描。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將目光鎖定在云卿眼花繚亂的換筆、下筆上,還沒等有人瞧見她此刻畫的什么,只聽人群中有人驚叫:“消失了!梨花、梨花消失了!” 眾人紛紛看去,果然見姿態清靈的梨花若凋零一般,一朵一朵憑空消失,眨眼間竟一瓣不剩!眾人正驚疑不定,云卿新畫好的一面已經又轉到左邊,然而轉過來的同時顏色也開始剝落退卻,沒等人看到畫的是什么,那里已經只剩一些殘缺的顏色,再一眨眼又是消失得干干凈凈。 這一來,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鎖在云卿的燈上,睜大了眼想瞧見畫的究竟是什么,然而云卿下筆越來越快,換筆越來越急,甚至剛見她蘸了一抹海棠紅,待到落筆顏色卻成了櫻桃紅,不知是顏色變了,還是自己眨眼之間她又換了筆或者換了顏色。 轉眼間一盞燈已經畫了一圈,顏色亦消退了一圈,然而云卿雙眼緊緊鎖在燈上,左手拿燈右手執筆,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迅速換了一支三紫七羊筆蘸了濃重的秋香色繼續下筆。 “那里不是畫了梨花了嗎?”人群中有人驚呼。 然而云卿的確是繼續將燈籠向左轉,每一層消失掉的畫都變成干凈無瑕的純白宣紙,燈籠一圈一圈向左轉,顏料一層一層被渲染在濕紙之上,但究竟畫了什么再也沒人分辨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