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出于對晚輩的愛護,盧笙主動把那匹新得的飛廉讓給任卿乘坐,自己毫不客氣地搶占了崔濟那頭白獅肩頭的位置,把他擠到自己身后坐著。兩人打鬧慣了,那頭白獅有靈,也不去管他們,撒開四蹄長嘯一聲,便向城南最繁華的街巷飛去。飛廉也是馴過的,不需人催動便緊跟在白獅身后,貼著樓頂低飛過半個京城。 ********************************** 巨大的白獅先落地,從上頭走下來兩個衣飾光鮮,體態風流的青年男子,已足夠奪人眼目;而后面更落下一只頭如雀、身如鹿,皮毛油光水滑,神色威猛的飛廉,背上盤坐著一名謫仙般清雅的少年。 那少年先垂下腿,右手一撐,從飛廉背上躍下,掃了對面仙宮一般精致的建筑,問道:“此處不是酒樓么,又有什么可新鮮的?” 崔濟笑道:“在我們看來自然不新鮮,可是對你這樣的少年郎,還有什么是不新鮮的?世叔還能害你么,只管隨我上來就是!” 他一伸手便按住了任卿的肩膀,帶著他便往酒樓走去。這兩人也算是???,自有小二殷勤地替他們牽走靈獸,另有一人在前引路,帶他們到樓上包廂里。這間酒樓倒和別的地方不同,樓間美人靠上沒坐著等人叫的伎女,傳菜人也是一色俊秀的少年男子,比別人家的看著更賞心悅目。只是論到傳菜的手法,略有些不如那些老字號的酒樓。 崔濟往席上一倚,左腿曲起來托著半個身子,極隨意地說道:“要一副上等席面,三壇融金釀,再要幾個絕妙的孩子來佐酒。得讓我這侄兒滿意,不然我可要拆你的招牌了?!?/br> 文人喝酒時總要招呼幾個伎子作詩佐酒,這倒也沒什么。任卿渾沒在意,替三人各斟了茶,就順便問那些掌握在朝庭手里的秘境的情況。 盧笙懷念地答道:“那些秘境可是好地方,我的飛廉不就是他們在招搖秘境尋到的?早些年仙帝愛狩獵,咱們跟著去狩獵時,打到什么都能帶回家??上КF在仙帝年紀大了,要去哪個秘境,就得等下去巡察的機會?!?/br> 散騎常侍雖然大多數時候都陪在仙帝身旁,但因為常能隨侍在仙帝身旁,算是天子心腹近臣,巡視秘境,監察當地官員的重任都是交由他們負責。崔濟抿了口茶水,頗有長輩風范地說道:“年后就有一次巡視秘境的機會,到時候我們薦你去開開眼,趙源那邊不必擔心,我和阿盧一起推薦,他擋不了道兒的?!?/br> 任卿自然想得到這是怎樣的優差,連忙起身道謝。崔濟推托道:“這有什么可謝的?咱們都是親戚,不照顧你還能照顧誰,何況這也是有人關照……” 外頭忽然響起幾下敲門聲,然后門扉被輕輕推開,走進來幾名高挑秀美,身著艷色長衫的——少年。后頭跟著的傳菜人越過他們端上了蜜餞、果仁和魚鲊、鵝脯之類涼菜,然后就悄悄垂手下去,只留這些少年在堂中。 任卿心里一跳一跳地,仿佛又把那天的spring夢勾了起來,再看這兩位同僚時眼神就有些不對了。 難道他們兩個也是斷袖?不然怎么會到這種地方來……之前他們兩人同乘一騎,關系可也親密得很吶??伤麄儍扇司瓦@么光明正大地同出同入,還把他引到這種地方,就不怕他將此事告訴別人嗎? 他的目光太過赤果果,正坐在他對面的盧笙先頂不住了,以袖掩口輕咳了一聲,問道:“阿卿不喜歡這些少年么?其實男子有的地方也不遜于女子,只要情投意合,也無謂分什么男女?!?/br> 崔濟稍稍自然些,起身走到座下,指著一名最嬌艷的少年道:“你看,這男子當中也有不遜于女子的佳人。當今風俗就是如此,男子相互戀慕,是為了與對方志趣相投、才智相當,連體力也強過女子許多……” 他說到“體力”二字,老臉也不由得紅了紅,硬著頭皮道:“那個,其實你也該知道,有的人,就是男子也堪為佳配。我們兩個也是你的世叔,不會害你的,有些事只是造化弄人……你就只當他是生病了,身上長了個瘤子……難不成你們這些年的情份,也會為了這點病況就變了嗎?” 任卿終于知道他說的是誰了,方才被風吹得微微發熱的臉頰頓時冷如霜雪,雙目微瞇,掃了他們兩人一眼:“此話是兩位前輩商議后得來,還是什么人教你們的?” 他神色冷凝如冰,可還是給人一種寬容大度,絕不會真正生氣的印象。崔濟老臉微紅,一時說不下去,盧笙便替他開口:“你也是不知道這其中的妙處才覺著抗拒,其實朝中也有不少人好此道。再說皇……他也著實可憐,仙帝想起此事就傷心。其實也不妨礙你娶妻生子……” 任卿從席上站起身來,長袖一揮,不言不語地轉身便往門外走去。人都說破人親事如殺父,可這強行搓合親事,于他看來倒比拆人姻緣更可恨些。這肯定也不是他們兩人自作主張,而是莊帝或者白明月背后推動,不然誰會閑得難受去給兩個男人牽線搭橋? 不是號稱閉關么?竟還支使人來給他添堵,簡直是陰魂不散! 他滿面寒霜地就往外走,崔濟再當他是圣母,也知道事情不妙,連忙上去拉住他的袖子勸道:“阿卿慢走,慢走,再聽我說一句……” 任卿握著他的手,一根指頭一根指頭的扳開,抽回袖子拱手答道:“方才兩位所說的話,我只當沒聽到過,其余的也不必再說了,我不敢聽?!?/br> 崔濟反射性地又抓了一把,揮手趕那群少年下去,關起門來堵著他說道:“你誤會了,其實這背后另有隱情,你且稍安勿燥,聽我一言?!?/br> “我不聽?!比吻溥B客氣也不想客氣了,顧不得兩個人是武師級別的高手,又是自己的前輩,掃視了他們兩人微帶驚惶和悔恨的眼睛:“我知道兩位都是受命而來,不是故意要為難我??墒鞘ト搜缘婪嵌Y勿聽,這種有悖倫常的東西兩位盡管對別人去說,我就不聽了?!?/br> 他轉身就要走,盧笙和崔濟卻忽然像是被人捏住了脖子一樣,涕淚橫流,激動地搖頭說道:“你聽我說,你聽我解釋,不是這樣的,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一定要聽我解釋啊……” 他們兩人哭成一團,互相抱著慢慢滑坐到地面上,不停說著“你聽我說”,卻是除了這兩句什么都沒說。任卿這回也走不動了,他腦海中又響起了那聲許久沒聽到也沒想念過的平板聲音:“恭喜您,激活腦殘光環‘我不聽,我不聽,我就是不聽’,被本光環影響者會拼命試圖解釋,但不能說出想解釋的內容。使用本光環只需扣除三十點圣母值,希望您有一個愉快的使用經歷?!?/br> 這也算腦殘光環?這東西有什么用,連拷問囚犯時都用不上啊。 不過看到這兩個人痛哭流涕的樣子的確是略爽,扣的圣母點數也不多,下次再有人勸他跟白明月怎么怎么樣,就再用一回試試。趁著沒人阻擾,任卿轉身便出了房門,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這座南風酒樓。 腦海中傳來引導者微弱的聲音:“我都給你開了新的腦殘光環,你居然也不說叫我一聲,我都多久沒出來了?好好一個人都快被你憋死了。我說你為什么不同意他們的要求?求求你快明白自己是炮灰攻不是炮灰受,你是白明月的攻略對象,別再走徐紹庭線了成不?” 什么攻略對象,什么線,這個引導者一天到晚胡說八道,沒有一句正常的東西。任卿冷笑一聲,低聲說了句“我不聽,我不聽,我就不聽”,那個引導者果然噎住了,雖然沒哭出來,卻也“你你你”了半天,腦羞成怒地說道:“簡直是不識好人心,我不管你了!” 引導者不廢話他就謝天謝地了。他當然知道白徐兩人才是一對,皇帝皇后,豈不是天下皆知的關系?何況他應該不是斷袖,那天的夢只是個意外而已,今天看到那些少年時,他是沒有半分感覺的。 就是徐紹庭也打扮成那樣站在他面前,他也不會…… “師兄!”一聲低沉嘶啞,有氣無力的呼喚聲傳入任卿耳中,頓時打斷了他的思緒。那個打扮成什么樣他也不會動心的師弟就帶著一身傷痕血跡闖進了他視線中,唯有一雙眼仍舊明亮如星子,緊緊盯著他:“師兄,我被人偷襲,還以為要……看不見你了……” 那雙眼中的光茫漸漸暗淡,整個人晃了晃,就往前倒去。那張俊朗靈動的臉龐差一點就拍到塵土里,最后卻穩穩停在了一副并不算寬厚,卻似能容納一切的溫暖胸懷中。 第47章 徐紹庭再度睜開眼時,已經是天地轉換。幸而躺的地方還是他認識的藥鋪廂房,陪在身邊的也是他心心念念想見的師兄。任卿神色略有些緊張、疏離,不像從前兩人住在一起時那樣親昵,可看向他傷處的眼神分明還是充滿關懷,見他睜開眼要坐起來,立刻就要伸手扶他。 這就夠了。不枉了他仙府之外一頭扎進都護府將士的包圍圈里,受傷后又搶了都護蘇厥的啼云獸千里迢迢趕回京城,養出了這副憔悴神色和滿身還未結痂的傷口。果然師兄看到他的傷口就什么都只顧上關心他,不在意前些日子夢里相冒犯的事了。 不過……那到底僅僅是不在意,還是其實也有幾分愿意接受他呢?徐紹庭狠狠咬著牙,忍得臉都扭曲了,才不至于在任卿面前笑聲來。 他緊緊咬著下唇,臉色扭曲得古怪。任卿只當他還有什么內傷發作,忙去柜上取了枚蘊元丹,喂著他吃了下去,坐在床頭問道:“到底是什么人傷了你?” 徐紹庭連忙正了正神色,爬起身來要跟師兄謝罪。任卿一只手就把他按回了床上,皺著眉說道:“你要跪也等好了再跪,回到家里任你跪多久我都不管,現在只說是誰傷了你,怎么傷的,那些人現在還綴著你沒有?!?/br> 徐紹庭老老實實地躺回被窩里,沉思了一會兒,才迷惘地說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叫人盯上的。那天我本來是跟著崔老師去尋師兄,結果進了秘境就被關在了一片荒原里,怎么轉也轉不出來。我放出鑒狐找了幾天,才找到一座水宮,進去之后誤打誤撞倒是得到了一份仙人傳承,所以在里頭停留了幾個月才出來??沙隽嗣鼐巢贿h,就有許多人沖上來圍殺我,我拼命逃出來,卻被他們遠遠地綴上,直到隴西境內才得甩脫?!?/br> 這話說得有七分真三分假。真的是,他的確被蘇厥的人上天入地地追殺了幾百里,假的卻是——他早知道殺他的是誰的人,也不是被別人綴上,而是為了要這一身風霜和傷痕,特地在路上留下形跡給人追蹤。直到快進入隴西地界,怕動靜大了引來舅父關注,才出手將那些追兵斬殺了個干凈。 任卿本來看他的傷口還沒愈合,以為他就是在長安附近受的傷,想過去除掉這幫大膽妄為的賊人。聽說這傷是早以前受的,更多地就責怪起了徐紹庭:“怎地也不知道裹傷?路上又不是沒有醫館藥鋪,實在沒有不是還能拐到關山向師父求救,你怎么就帶著一身傷跑回長安了!幸好是遇到了我,萬一遇不上呢,摔在長安街上很好看嗎?” 徐紹庭垂著眼,長長的睫毛一抖一抖,仿佛委屈到了極點,又有點嚇壞了的樣子,低聲辯解:“崔老師帶著我們進入秘境后被困在荒原里出不去,所以我冒險潛入水宮,遇到了許多妖獸,打斗之間就受了不少傷,出來之后又一直被人追殺,不知不覺地把藥都吃完了。我這幾個月沒見到師兄,只想著早點兒見你……” 他看著任卿臉上怒氣漸收,就得寸進尺地爬起上半個身子,磨磨蹭蹭地挨到了師兄身旁,把頭壓在他手上:“況且太學院入學測試的日子也將近了,我總得考進太學,才能像從前那樣跟師兄形影不離啊?!?/br> 這話里已經帶了幾分試探的意思,只可惜試探的結果并不如他的意。任卿沒有臉上沒有半分嬌羞的意思,反而抽回了被他枕著的那只手,鄭重地問道:“阿繼,你還愿不愿意聽我的話?” “我當然聽師兄的話?!毙旖B庭半點猶豫也沒有,張口答道:“難不成師兄不想讓我進入太學了?” “不錯?!必M止是不想讓他進太學,只要徐紹庭離白明月近一點,他心里就哆嗦。這倆人在仙府中分明已經見了面,還一見如故,氣運交纏,回來對著他倒是一句也不提,真是兒大不由……咳,弟大不由兄。 不管怎么樣,任卿也想試試兩人這些年的情份夠不夠讓他遠離白明月,仍舊像從前那樣聽自己的話。 “我現在已經被征召為散騎常侍,不會進太學了。你也沒必要提什么為了我而考學的事,若真是肯聽我的話,就去任家,或是回關山修煉吧?!?/br> 散騎常侍,就是能在玉京出入,經常和公主幽會的大官了?徐紹庭眨眼就想到了這事上,眸色也沉了沉,盯著任卿修長的手指問道:“師兄是怪我沒聽你的話,跟崔老師去秘境找你,才要把我送回去的?其實我也是為了師兄好,公主再好也是天家驕……女,不知道溫柔體貼,崔老師想嫁個侄女與你為妾,我只想著……” “慢著!”任卿抬手在空中一揮,打斷了他的話:“崔老師何時想把侄女嫁與我為妾了?他本是想跟我提親,把侄女嫁給你的。至于公主,他在秘境里遇到仙緣變成男身,已經改封了衛王,是不可能再下嫁臣子的了……” 他本來還想告誡徐紹庭男子相戀有違天道,但一來身在保和堂的廂房里,二來他自己也不是太清白,說這話還有些心虛,就都咽了回去,只就:“你傷好之后就回去吧?!?/br> 那個公主本來就是男的,跟仙人道統半分關系也沒有,分明是怕成親時露了男相,才編出這種謊話來欺騙世人。假公主還在秘境外埋伏了人要殺他,是因為知道了他的心思,想先下手除掉他,好獨占他的師兄不是?可師兄到現在也對那小子沒有半分好感…… 可對他不也是一樣?明明是這么溫柔的人,怎么對待愛上他的人就這么殘忍呢?他能比假公主強一點,得了師兄這么多年的憐愛,可再要往前進一步,就也被牢牢地擋在那顆心外頭,甚至要遠遠送走,連看都不許再看他一眼。 徐紹庭苦笑了一下,索性賴在床上不起來,虛弱地說道:“我還能再留下養幾天傷么?師兄總不會讓我這樣就轉回關山吧?” 他流露出一派無依無靠的可憐神氣,任卿輕嘆一聲,替他拉起被角,道:“你有傷病在身,先睡一覺吧?!?/br> 等到師弟睡著了,任卿才起身離開。出了廂房之后,藥鋪主人夏思源便主動找上了他,殷勤地問道:“徐郎君怎么受了這樣的重傷?我家里雖比不得兩位郎君,倒也有些可用的藥材,已經叫人包好了,任君回去時可別忘了帶上?!?/br> 事關徐紹庭的身體,任卿也就不跟他客氣,實領了這份好心。夏思源帶他看過藥材,又一拍腦門想起件事來:“上次任君送來的那個叫余方炻的修士已經有了起色。雖說救不回來,但rou身上的傷都已治好了,以后找個人照顧他,也能再活幾十年?!?/br> 任卿今天難得聽到高興的事,欣然道:“那么就請主人引路,我也去探探他的病況?!?/br> 這一路上經過不少診室,里頭的病人或有認識他的,都把他當成天降的財神來拜謝。雖說他為了積累圣母點瘋狂花錢的日子已經過了小半年,但有從尤娘等人手里搜刮來的財物支持著,這間藥鋪時不時地還在舍藥,自然也還在宣揚著人的為人有多么慷慨大方。 光憑著四方傳揚的口碑,那趟秘境回來之后他就時常遇見攔路申冤告狀的苦主、賣身葬父的小娘子、求他施舍錢糧的窮人……圣母點一天天地增漲,現在才能連用兩個腦殘光環不眨眼。 他們一路上和病人打著招呼,比平常多花了兩三倍時間才走到了余方炻所居的廂房,見到了那個當初枯骨般可憐的武師。如今他身上傷勢痊愈,臉上也有了rou,顯出一副俊朗大氣的好相貌,只是二目緊閉,眉心深深一道刻痕,顯出幾分苦相。 夏思源主動解釋道:“這人不能進飲食,全靠著靈丹補充體力,修為不退反進了。只看他的修為也有武師初階,將來萬一能得了老天眷顧重新蘇醒,倒可以給郎君當個護衛?!?/br> 任卿越看越覺著這人可惜,嘆道:“這也只能看機緣了。我家倒是有清心寧神的東西,只不知對魂魄有沒有用。這人既然是我送來的,就不能勞貴店一直照顧著,不如由我帶走,反正只是撥個小廝照顧的事,也不必再勞煩貴店上下了?!?/br> 夏思源著實夸了他一通樂善好施、矜貧救厄的大仁大義,又多打包了幾瓶固本丹,連著余方炻和徐紹庭一起送回了任家。 到了晚上徐紹庭又有些發熱,任卿喂他吃了藥,便坐在床頭盯著他入睡——本來是該同寢,不過自從做了那個怪夢之后,任卿就有些憂心自己的人品。如今師弟又正是衰弱的時候,萬一自己有個把持不住的……還是防患于未然吧。 他連外衫都沒敢脫,徐紹庭側躺在床上,伸手抓著他的外衫袖口,半張臉龐被燭光照著,顯得輪廓比平常更加深邃俊美,呼吸平穩均勻,睡得正甜美。任卿仔仔細細看著這張才隔了幾天沒見,卻似變得陌生了不少的臉龐,不知不覺目光就集中到那雙微張的嘴唇上,夢中的景象也似與眼前重合起來…… 簡直是不像話!任卿猛地清醒過來,一掌拍在自己額頭上,起身就往外走。臨起身時袖子卻被拽了一下,才想起徐紹庭還抓著他的袖口,又退回兩步,小心地往外抽。 袖子還沒抽出來,他的人就倒了下去,恰恰被一只從旁邊伸出來的手臂當胸攬住,抱到了床榻上。徐紹庭雙眼神光湛然,再看不出半分病態,看著他苦笑道:“師兄,你真是狠心。我都傷成了這個樣子,你卻連陪我睡一會兒都不肯,這么急急忙忙地就要扔下我?!?/br> 他的聲音低得近乎囈語,融進了門外不知何時興起的風聲中,除了自己再無人能聽到。他低下頭含住那雙從重逢起就不停吐出傷人詞句的嘴唇,小心地品嘗著真人才有的溫軟馨香,纏綿良久才舍得稍稍離開。 “本來我是擔心假公主及笄后就要和你成親,才趕回來處理此事。不過現在他既然公開宣稱自己是男人,倒是不必擔心你一時走眼看上他,和他成親了。既然你不愿意見我,我也如你所愿,暫且離開京城,免得公主再派人殺我時牽連到你……” 任卿醒著的時候,他一句也不敢提自己的愛慕之情,更不敢說和公主在仙境里爭風吃醋的事,此時人昏過去了,他才放開膽子把想說的都說了出來:“我只放手這一次,等我練成《通玄道經》再回來時,不管你還有多少顧慮,都不會這么輕易放開你了?!?/br> 任卿自然不會答應他,他也不需要回應,輕輕擁抱了師兄一下,就起身走到了外院一處客房里。 房門外有兩個小廝在值夜,因為房里的人本就不會醒來,所以也早早睡了。徐紹庭在他們兩人頸上輕點了一下,保證兩人不會起來礙事,就推門進到了寢室中,借著窗外月光看著房里不言不動的武師高手。 “師兄看起來挺重視余兄,所以在下得借你的身份用一下,想來余兄你不會介意的?!鄙裆枥实纳倌晷α诵?,臉龐在月光映照之下清透如玉,散發著淡淡清光。他伸手在房中一按,空中就像是有道豎直的水面,在他的手掌下蕩起了漣漪,露出一座大氣簡潔的房間,房里只有幾張石制桌椅和一臺云床。 徐紹庭提起余方炻往房里一扔,自己也悠然轉身,走進了那房里。他進去之后,這房間也消失在了天地間,而外頭這間真正的房間也空空蕩蕩,像是從沒住過人一樣。 進入秘境之后,他新拜的道門師父清宇真人便現化出身形來問他:“你又不需要奪舍,我也只是當年活著時留下的一縷執念,活不過來,弄一具凡人rou身干什么?” 徐紹庭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求他替自己煉一具傀儡。這正是清宇真人的拿手好戲,在秘境中長日無聊,那一座城里的傀儡都是他的手筆,而且只需少量靈石即可催動千百年,除了反應不夠靈敏,與活人幾乎毫無區別。 清宇真人道:“有這么副好軀殼在,何必另做傀儡,煉成尸傀豈不更好。為師等了千載才等到你這個徒弟,還指著你光復我通玄門道統,恢復宗門千年前的氣象,哪有時間讓你又是情情愛愛,又是做傀儡玩的?” 徐紹庭笑道:“這兩件事合起來正是一件事。我知道師父隨手便能煉出一個傀儡,何不成全于我?我師兄喜歡行善,這人是他花了大心血救的,不能死在我手里。咱們還是煉個可以由我控制的傀儡才方便?!?/br> “什么叫咱們方便?是你方便,有我什么好處?修士要追求的是大道,你這樣只顧著兒女情長能有什么出息……”清宇真人一邊痛罵徒兒不知上進,一邊還是照著余文炻的模樣去替他煉制傀儡,順便教給他通玄門制傀儡的手法。 這東西也不是一天能煉成的,徐紹庭把人拖回去放好,然后用真氣逼出寒熱之狀,借著病在任卿身邊多留了月余,才依依不舍地告別師兄,乘著任家的馬車往關山武學院飛去。 而在他離開兩天之后,看守余方炻的小廝忽然來報,那位魂魄盡散,本該一輩子醒不過來的武師,他醒了。 他不只醒了,還在任卿門外長跪不起,口稱:“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余方炻身無長物,僅有這一身武功修為,請恩人收留我做個護衛。我愿意從此為恩人出生入死,絕不敢惜身!” 第48章 “任世侄去秘境巡察,我這心呀,才算是落到肚子里去了?!贝逎_一塊水晶糕,大的那一半兒送進自己口中,小塊的推到盧笙碟子里,眉梢眼角淌滿了舒心的笑意:“也不知怎么弄的,每次見著他都覺著對不起他似的,這些日子我走路時連頭都不敢抬啊?!?/br> 盧笙滿嘴烤鵪鶉,沒空理他,倒是一同開小差吃酒的門下侍中嚴濤說了句公道話:“這本來就是你們的不對。人家好好的未婚妻成了男人,本來就傷心著,你們兩個當長輩的不說安慰他,給他找幾個好姑娘,反而勸他斷袖——這是他修養好,要是我就直接擼袖子上去揍你們了?!?/br> “可我們看他跟公、跟衛王的情誼也挺深厚的,當年才幾歲就懂得英雄救美,后來在秘境里聽說又救過一回……”崔濟揉著額角,痛苦地回憶著任卿和白明月的訂婚始末:“要不是看他們郎有情弟有義的,再加上仙帝苦苦相求,我們能勸人斷袖嗎?結果倒好,壞人都我們倆當了!” 盧笙啃完了一只鵪鶉,憤憤然地把手上的油往崔濟的紫羅巾帕上一抹,啪地拍著圓桌:“上當了!誰能想到阿卿英雄救美之后只有衛王看上他,他沒看上衛王???早知道這點我們也不勸了,大人是不知道,我和阿濟那天在酒樓里抱著哭了半個時辰……虧得當時腦子已經急懵了,就知道喊‘你聽我說,你聽我解釋’,要不然萬一不小心泄露了皇室秘辛,倒霉的不還是我們倆嗎?” 嚴濤同情地看了他們一眼:“算你們運氣不好。那任常侍回來之后怎么樣,你們還接著上門痛哭賠罪去,還是天天在署里躲著不敢見面?” 崔濟和盧笙都丟下了碗筷,眼帶乞求地看著他:“這事正要求大人幫忙。這趟阿卿到秘境巡視,不論抓不抓什么,是極容易活動個功勞出來的。到時候請大人與我等一同舉薦他再升一級,最好離了門下省……反正以他的出身來論,官位再高些也不是沒有過?!?/br> 嚴濤揮著筷子連連拒絕:“哪能這樣!他的年紀我就不說了,一個武師上境的人占了三品已經是皇上加恩了,再往上提,那些武師乃至宗師境的大人哪個肯答應?就是太仆寺養騎獸的地方,少說也要武師中階的修為?!?/br> “修為不算什么!”崔濟長身而起,鼻尖都要貼到嚴濤臉上了,據理力爭道:“他剛進太學才什么修為,到門下省時什么修為?短短幾個月連晉兩個小境界,巡視兩年回來,晉升武師可謂是板上釘釘的事,到時候大人愿意跟我們一同舉薦他嗎?” “我看應該舉薦你們倆去太仆寺,省得成天在我這兒混吃等死?!眹罎豢谝嗫曜由夏菞lrou干,露出兩排白森森的好牙齒:“這主意不錯,虧得你們提醒。任常侍回來時要是不能成就武師,我就把你們送去喂靈獸,也省得你們入值時愁眉苦臉地跟上刑一樣?!?/br>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京里有人燒香拜佛地盼著他早日突破境界,任卿這些日子修行進境也極大。 仙朝掌握的各種秘境加在一起雖也有十來個,但要用到散騎常侍這種近侍貴臣巡視的一共也只有三個,也就是皇室畋獵的三座獵場,分別在上京、洛陽、揚州三處,都是物產豐富、靈氣充足,出產高階妖獸的地方。他這趟巡察就是從上京的寒光秘境開始,每個秘境住上幾個月,其中既有辦公事的時間,也留夠了修行的空當,還能隨意取用秘境中的天材地寶,正是一趟難得的優差。 寒光秘境是個清凈地,整片秘境的基調就是一色純白,卻不是真正的冰雪,而是這片秘境的土就是純白色的玉屑土,生長其中的瓊樹也都高大筆直,枝岔向兩旁伸出不遠,就都長向了頭頂。秘境中并沒有日月星辰,白日里天色清朗剔透,卻不會映得地面和玉白枝干過份耀眼;到晚上空中一片漆黑,那些瓊樹卻能散發出淡淡白光,猶如傳說中的隋侯珠般照亮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