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藏在這些玉樹瓊花之間的妖獸也都是一色雪白毛皮,比起外頭生的同種妖獸秀美百倍。其中的雪獅、白虎和玉麟獸三種都是武師圓滿級別的異獸,不僅皮毛極為精美,體內更能凝成妖丹,是祭祀天地和歷代仙帝的最佳祭品。而此境特產的白鹿能踏云而行,最有仙氣,是各種典禮上必備的騎獸,在這秘境中卻也像普通野獸一樣成群結隊地在人住的地方游蕩,癡癡昵昵,完全不知道怕人。 任卿來到這里月余,便已帶著本地留守的駐軍檢查遍了行宮和狩獵場。剩下的大好時光,就在官邸中挑了座安靜偏僻的院子,把這些日子因為入朝做官而浪費的修行時間補回來。 他體內真元越來越濃厚精純,似乎隱隱已經能感覺到那個隔絕了兩個境界的障壁在什么地方。一天天的水磨工夫費下來,終于有一天,那道攔在他身前的厚厚障礙裂開了一道逢隙,讓他看到了另一邊更鮮亮動人的景致。 任卿當機立斷,推遲了到下一座秘境巡視的時間,就將自己暫住的那座小院封閉住,做了閉關之所。 沖關時他將界星儀取了出來,放在手中仍是一個小小渾天儀的樣子,兩條圓軌閃動著瑩瑩星光,每閃動一下,他體內的靈氣珠便呼應著鼓動一下,有著如同心跳般獨特而神秘的節律。任卿調整著自己的呼吸節奏,使其與這節拍重合,耳中很快就只剩下心跳般的整齊節拍。眼中卻不像從前入定那樣只能看到一片玄之又玄的黑暗,而是化成出了一片閃動的星斗海洋。 那些閃動的星光,就是凝結在他體內的靈液散發出的。秘境里純凈的靈氣從四面八方涌入房間,呼嘯著灌注入每一個xue竅,而后依著運轉多年的路線穿過十二道經脈,也穿過xue竅間xue著的細小靈液珠。 漸漸地,經脈中靈氣流轉的速度越來越快,xue竅震動的頻率也越來越高,靈液共鳴著快速鼓脹、收縮,直到一個極限到來之際,那些晶瑩剔透的液珠同時被靈氣沖擊得破碎,粘稠的靈液滲入快速流過的靈氣中,一股股地融合成更具流動性的液體,最終化成一條涓涓細流,在經脈中如水般循環流動。 這細如清泉的水勢從手太陰肺經開始流動,一條條地連接上手少陰心經、手厥陰心包經……自手三陰經轉入手三陽經,再流入足三陰三陽六經,最后化成一條長河流入督脈。靈氣之河再由本身神識牽引著緩緩上升,強行部破命門、懸樞、風府三關進入頭頂會陰xue,最后終于匯成一片氣勢雄渾的靈瀑,飛流直下沖入了身前任脈。 至此,靈氣終于完全液化,十二條奇經與任督二脈也融合成了一體。 合脈之后,就是武師境界。這具身體終于達到了經脈氣血完全融合的地步,只消一動念,身體就能完美地執行自己的想法,再也不會因為真氣流轉中出現滯澀而影響出手速度。同時因為經脈氣血凝合,身體每一處都能得到豐厚的靈氣滋養,外表衰老的速度會延遲兩倍以上,壽元也可達到兩百歲以上。 任卿緩緩吐出一口靈氣,睜開眼睛,只覺著房間里的一切都更加清晰;耳朵也像是清洗過一樣,飛花落葉的聲音歷歷可聞;就連爐內已經熄滅了幾天的合香味道也縈繞鼻端,十分清淡,卻又叫人無法忽視。 就像是一直蒙在頭上的薄紗忽然被揭開來,這世界更生動美好的一面如此突然地貼近了他。 任卿甚至不必靠耳目就能分辨出那些在房間外來回走動的仆人和護衛,而在院外替他護法的,就是當初為他和徐紹庭所救,醒來后失去本身記憶,卻還記著他的救命之恩,苦求著要以身相報的余方炻。這趟到秘境巡視,他硬是纏磨著跟了上來,而且搶了那些小廝和侍衛的工作,里里外外地把這座臨時宅院收拾得干干凈凈,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讓這么一位武師中階的高手替自己執仆役之事,實在是于心不安。 任卿隔著房門也能聽到余方炻衣擺在風中獵獵飛舞的聲音,閉著眼也能描摩出他一動不動地站立的姿勢,甚至能想象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這個人是怎么樣勤勤懇懇地灑掃庭院、驅逐妖獸,他也能想象出來。不知為什么,他時不時地會覺著余方炻身上有徐紹庭的影子,可是定盯看去,無論是他的外表還是武功、行事風格卻都完全不同。 或許只是因為他不習慣徐紹庭離開自己身邊,所以看誰都覺著像他吧? 任卿無意識地皺了皺眉,收起界星儀,站起身推開房門走了出去。余方炻似乎沒注意到他出來,慢了一拍才轉過身來向他道賀:“恩公已經晉階到武師境界了?真是可喜可賀?!?/br> 任卿含笑答道:“多虧了余兄護法,我才能安心突破。不知如今是什么日子,我在這里閉關已有幾天了?” 余方炻答道:“才半個月。恩公體內真氣精純,基礎也扎實,所以晉階比常人快些。這些日子沒進飲食,想必餓得狠了吧?我這就去吩咐廚下準備宴席替恩公慶祝?!?/br> 他轉身就走,步伐輕盈流暢,像是踏樂起舞一般美妙??刹恢獮槭裁?,他跨過院門檻的那一剎那,又讓任卿想起了徐紹庭。 一旦想起那個滿身是傷都顧不上醫治,只為了早點看到他,卻被他不留情面地趕走的師弟,任卿心里就是一陣傷感。這些日子他在秘境巡視,也無暇寫信回關山問問情況,師弟離開時似乎帶著滿腹委屈,也不知道這幾個月想開了不曾,還怪不怪師兄這樣粗暴地斷了他的前程。 其實這也不是徐紹庭的錯,氣運交融是天命,好色而慕少艾也是男子的天性,就連他自己不也曾為白明月送過兩次命還險些執迷不悟么?幸虧他當初沒有龍陽之癖,知道公主是男的就斬斷了這心思;可他這個師弟卻是天生的斷袖,前世能和白明月做上十余年的夫妻,這輩子怕也不會因為他改當衛王就瞧不上他的。 要是徐紹庭能喜歡上別人就好了。 可他到哪兒去找比得上白明月的絕色少年呢?唉,現實中的徐紹庭怎地就不能像夢中那樣對自己傾心,不然他也就不必擔心到趕著把師弟送出京…… 他這是在胡思亂想什么! 第49章 一夕之間天地改換,親近了任卿的不只是靈氣,更有駐守寒光秘境的都護府眾人。他來時還只是個武士,修為尚且不如本地都護林安,卻要端著上使的架子領著人日夜巡檢,把這群駐守的將士使喚得團團轉。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恨煞了他——明明是個又古板又不講情面的人,居然還裝出一身溫和親切的氣場,搞得他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就掉進了火坑。 等到該罰的罰、該打得打、該干的活干了個溜夠,大伙兒壯著膽子準備好了陷井要坑這個魔王一把,結果他竟然閉關修行去了!而且等他閉關出來,也就到了該去下個秘境巡視的時間,一身修為更是從武士上階一步登天,突破到了武師境界。這群值守的將士還能生出什么心思,還敢生出什么心思? 若他只是一個武士也就罷了,不管現在多年輕、多有前途,但沒跨過那一步就是沒跨過,在朝里翻不起浪花來。同為武士階,隨便找個切磋的借口打了他,反正法不責眾,這小家伙回去告狀都找不到人管??墒菚x階武師之后就不同了,且不提未及弱冠的武師何等精貴,就單以武功來論,境界上的碾壓不是人數可以抵過的,他們這些護衛中武士已經不多了,還有不少洗髓階的人物,哪怕有多少人偷襲也沒用。 還沒動手人家就把你的伏兵數量和位置都摸得一清二楚,還想有什么贏面? 都護府由此人心浮動,怨氣沖霄。林安聽說之后,慈祥地安慰了眾人一圈,然后把他們統統扔到秘境里去圍捕妖獸,并將獵來的十幾頭白鹿、雪獅、白麟獸都送到任卿面前:“寒光秘境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這些按例都是可以送予各位巡使的。大人只管挑選,多帶幾匹回去做腳力也不礙什么?!?/br> 任卿已經從同僚口中聽過規矩,到了這地方也就和光同塵,挑了一匹雪獅和一匹白鹿,也還了一份謝禮給林安。 盡管白麟獸外形更為神異,雪獅、白虎氣勢凌人,任卿還是喜歡“呦呦白鹿毛如雪,踏我桃花過石橋”的感覺,自己留下了白鹿作座騎。另一頭則叫余方炻送回關山武學院給徐紹庭當個騎獸,也作為強行送他回山的賠禮。 徐紹庭自然不希望這個傀儡離開師兄身邊,可是以余方炻的身份,卻沒辦法勸阻任卿送東西給自己的師弟,只好騎上那頭白獅,以最快速度飛往關山。 徐紹庭擔心之余,想到師兄得了這樣的東西就立刻叫人給他送來,而非獻給那個假公主,甚至沒想著給自己的親弟弟,心里還是相當得意的。余方炻把東西送到時,整座書院上下的學生全都羨慕不已,連鄭衛都感嘆道:“你師兄對你真夠盡心了,連我這個老師都沒得著什么東西,就先給你這小子了?!?/br> 徐紹庭用血契束縛住了雪獅,眉花眼笑地道:“師兄這么照看我,還不是為了舅父的面子?舅父也不用吃我的醋,師兄和我這么多年,哪樣東西不是兩個人共享的。這頭獅子也不算什么禮物,只不過是和從前一樣,他的東西都盡著我用罷了?!?/br> 鄭衛當然也不是真吃醋,看夠了雪獅就往外甥頭上敲了一記:“阿卿是你師兄,不是你舅舅,待你怎么好都是該當的。他不讓你進京也是為了你好,仙帝壽元不多,公主又變了男兒,庶長嫡幼、庶強嫡弱,都是亂家的根源,也難保不是亂國的根源。這兩個皇子和他們的母親之間,且有的斗了……” 鄭衛捻了捻長須,憂心忡忡地想道:衛王萬一登了基,會不會因怕人知道他曾要嫁給一個男子,刻意打壓任卿,甚至對他不利? 徐紹庭眼中帶上了和舅父如出一轍的憂色,只是憂的方向不同:那個假公主萬一登了基,會不會憑著權勢強迫師兄?與其等著他當皇帝,不如直接刺殺了他的省事…… 這對甥舅在家里胡思亂想時,任卿已經南下往河洛小秘境走去。 他有了白鹿之后就懶得再乘車,把兩名小廝甩在身后,自己盤坐在鹿背上,先行踏著黃河冰面去洛陽。此時才是二月初的天氣,氣候卻比尋常溫暖得多,鹿蹄下的冰面時有松動。不過這鹿本就能踏云而行,走面冰面上也只是為了感受河面上清爽的寒氣,觀賞千里冰封的美景。尤其是白鹿蹄踏下去,冰面下總會有一條游魚迎著陰影上躍,那一瞬間冰下映鯉的景色既新鱗又有趣。 千里冰川上,一白鹿、一閑人,曠遠如畫中仙景。遠遠地有一隊車馬從空中飛過,車中人看到這景象,也向往地說道:“這人真瀟灑,我若也能乘鹿在河上走就好了?!?/br> 坐在他身旁的是一名白面無須的中年男子,聞言笑道:“大……二郎要乘鹿有什么難的。咱們后面的車子里就有幾套鹿車,奴婢去吩咐,現在就讓他們解下一頭來?!闭f罷又十分自覺地加上了一句:“河上那位也有名士風度,二郎要不要召他過來請安?” 被稱作“二郎”的少年仍看著窗外,眼含羨慕,卻搖了搖頭:“罷了,我改乘白鹿已經是任性,老師他們肯定要不高興的,再隨意見外人,他們又要勸諫了?!?/br> “喏?!敝心耆送顺鲕囃?,站在轅上發號施令,命車子落在河上,解下一頭白鹿來供主人騎乘。 后頭的車隊層層傳訊,馭手幾乎同時收了韁繩,將各色飛車停到了河中不算厚重的冰層上。他們正落在任卿面前十余里外,猶如一條長蛇般迤邐在冰面上。車廂精美華麗,無論從制式還是裝飾看來都十分熟悉,所用乘獸十之八、九都是他剛剛從寒光密境里看過的,只是為首的不是白鵠,而是兩對脅生rou翼的陛犴。 這是皇家的車隊,難不成是莊帝忽然想起來狩獵,還是白明月嫌找人游說不夠,又親自過來找他的麻煩了? 見到王駕本來該上前拜見,可是一想到里面的人可能是白明月,任卿就恨不能轉身就跑。這么一躊躇之間,從前頭車上就已經下來了幾名青衣內侍,拿著一張絨毯從車上鋪到冰面。 車門大開,一個纖細矮小的身影從里頭探出——就在這將出未出的一刻,河面上忽然響起一聲龍吟般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一整片寬敞如鏡的冰面霎時顯出了無數細小碎紋,水下浪濤涌動,眨眼就沖開了已經破裂的冰面,巨浪高高揚起,挾裹起無數碎冰,卷向冰面上的任卿和那條車隊。 白鹿與主人心意相通,登即四蹄踏云升到了空中,可那隊疑似公主的車輦卻被卷了個正著,馭者、仆婢、乘車的貴人發出此起彼伏的尖銳呼喊,有人從車里跳出來救人,然而在這天地的力量前卻如螳臂擋車,沒有什么效果。 任卿無暇再揣測這些人的身份,唯有這些年養成的救人,避開一道從身后拍來的巨浪,催動白鹿沖入風浪中救人。那些妖獸天性也知道求生避死,只是馭者都是凡人,車子搖晃得太厲害,就將許多人真接顛了下去。 更危險的是狴犴車中正要下來的人,他的身子一半兒已經探出來,腳下的資勢也不穩定。車前的兩對狴犴騰空飛起,便將這人甩了出來,而下面裹著碎冰的海水恰恰揚起了另一道浪滔,迎著他直抽上去。 生死之間,卻有一只手從空中伸來,緊緊拉住二郎的手臂,將他橫拉到了雪白柔軟的鹿背上。他上半身倒掛在鹿身上,只能看到掩到腳面的秋香色蜀錦長袍和一雙黑色薄底皮靴,正是他在車里時看到的模樣,只是無法看到救命恩人的臉。 腳下的冰河漸漸遠去,視野中再度出現了荒涼干枯,卻令人無比心安的土地,而那只救了他的手再度扶他起來,動作輕柔無比,似乎小心翼翼地怕碰痛了他。二郎壓抑著心里的激動,想要看一眼恩人的模樣,然后好好跟他道歉,請他陪自己走這一程。 然后他終于直起身子,看到了那張溫柔俊美,似乎還有點熟悉的臉龐。正要按著自己學過的方法禮賢下士,那人卻已經一把把他扔到了灘涂上,雙腿一夾白鹿再往河里飛去,其明亮而充滿悲憫之情的雙眼從始至終都緊盯著河面,并沒看過他一眼。 很快地,從水中脫身的侍衛和老師、屬官都過來圍住了他,還有人找了鹿車來讓他上去更衣。只有騎著白鹿的人還在水中出入,從侍衛到內侍、宮女,再到普通的馭手,盡力救回每一個還在水中掙扎求生的人。 那頭白鹿的皮毛被水打濕,一綹綹粘連在一起,還劃出了不少傷口,乘在鹿上的人更是長發散亂、一身狼狽,已沒有了適才高坐鹿身上不食人間煙火般的姿儀。 但這種時候,還有誰會管他外表如何?等任卿救完了人回到岸上,正打算整整衣冠見駕,兩名剛換好了衣冠、胡子還濕漉漉的中年男子就走上來扶住他,連聲道謝:“方才多謝先生相救我家主人,還救了我們這些從人。大恩不敢不報,還請先生到車上更衣梳洗一下,我家主人想當面向先生致謝?!?/br> 任卿被他們倆拉到車上,便有宮女主動上來服侍他洗臉更衣,替包扎傷口。好容易眼前的水珠抹凈,能看清東西了,就被人擁簇著走到那輛重新整理好的狴犴車上,拜見車隊之主,那位被他救了的宮中的貴人。 車門大開,里面露出一個瘦小單薄的身影,往外走了幾步來迎接他。少年的臉色微微發白,似乎還沒完全從驚嚇中回過神來,眉目清秀而略顯平淡,眼神也不夠靈動,卻正因此而顯出一種踏實感,外表并沒有其前長姐現長兄那么強的侵略性。 任卿直直地看著少年,將這張臉深深印入腦海,漸與前世的印象相重合。他直視太子的動作甚至稱得上放肆,可太子自己不計較,身旁內侍又承了他的救命之恩,不好大聲喝斥,就任由他將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人看了個滿眼。 前塵舊世似洪水一般從腦中涌出,任卿壓下心中激動,倒退一步,在曾經相互扶持了二十余載的主君面前斂衽為禮:“臣左散騎常侍任卿,見過太子殿下。方才救人心切,未及見禮,還請殿下見諒?!?/br> 太子看著他新換的雪青長衫和被深色衣衫襯得明凈如雪的臉龐,臉上緩緩露出笑容,點頭答道:“原來你就是阿……阿爹那天帶我在御花園里見到的人,我記得你。我正要到河洛秘境狩獵,你要去哪兒?” 任卿垂頭答道:“臣奉皇命,也正要到秘境巡狩,只是前些日子忽然突破境界,故而在那邊多留了一個月?!?/br> 留得好,留得正好,不留的話今天太子哪怕不淹死也得受一場驚了!他們這些隨駕的臣屬如何下場不說,仙朝就無后了。外頭聽壁角的東官僚屬們還習慣性地把白明月當成女子,之前對這位沒過門的駙馬態度也很復雜,現在卻是只剩下一個看法——好人哪! 工作遲到、路上閑逛那都不叫事,太子都到了秘境還沒檢查過也不是個事,有了這救駕的大功,一切小節都不必追究。太子親自攙扶起了任卿,堅定地要求:“這趟我去秘境狩獵,還請先生陪我同行,直到回京為止。等回去之后我自會向父皇解釋,不會讓他責怪你的?!?/br> “既然是太子吩咐,臣……自當從命?!?/br> 等到余方炻騎著一匹飛馬趕到河洛秘境門外,便被守衛攔在了外頭。他亮明身份,說自己是任卿的貼身仆人,都護府的侍衛們仍是不肯通融,倒是私下告訴他:“任常侍現在正陪侍太子狩獵,無關人等不能進去打擾。你如果有急事要見他,不妨在外面等一等,我們找人進去通報。不過這種隨駕的差事哪兒能帶著隨從,那兩個小廝都遣回家了,你或許也能回去休息幾天呢?!?/br> 太子?假公主的事還沒了呢,他的弟弟又要蹦出來了嗎?余方炻的消息傳回來后,徐紹庭緊握著雙拳,一點妒火再也按捺不住,從心頭燒了起來。 ——這是什么朝庭,這是什么皇子,為什么一個兩個的,都要搶他的師兄! 第50章 連等了幾天,余方炻才如愿被人帶入河洛秘境,見到了正在行宮偏殿外等他的任卿。此時天光微熹,照著庭中繁花含露初綻的模樣,嬌美無限。而這片玉樓金闕、滿庭花樹的光彩在他看到那個只著一身素衣、頭上系著一字荷葉巾的人時,都被比得暗淡無光。 他貪婪地看著這個才分開不久的人,卻如隔三秋的人,良久才想起行禮來:“仆不辱使命,已經將恩人的雪獅送到關山,并向鄭先生和余郎君轉達恩人的問候了。鄭先生他們聽說恩人晉入武師境界,都十分高興,讓我轉告先生,好生修習武道,不要為官爵迷了眼睛,當以自身修為為本?!?/br> 最后一句話是他自己加的。鄭衛是講究在其位謀其政的人,既然任卿入朝了,就主張他好生做好本份內的事??尚旖B庭卻不想他師兄跟這個太子離得太近,于是借著舅父的身份口吻,想法子勸師兄遠離白氏兄弟。 任卿自然不會懷疑徐方炻中間添減了什么話,謝道:“有勞余兄替我跑了這一趟。前些日子我要陪侍太子,不好叫你跟在身旁。如今太子要回京,我這一路上要隨行護駕,太子已答應讓你跟在隊伍里,路上有勞你幫我一同警戒?!?/br> 雖然不能讓他遠離太子,但能一路隨行總比之前那樣見不到人強。任卿一旦強硬起來,就連徐紹庭也能送走,以余方炻這個半仆的身份,也沒法要求太高。徐紹庭只得答應下來,讓傀儡以隨行仆從的身份和那些內侍混座一車,呆在車隊末尾。而太子卻能騎著白鹿和他師兄并轡而行,一路上說說笑笑,和樂融融。 這場景實在太過刺眼——那個太子只是個才入武道,一無是處的平庸少年,卻能得到師兄全心全意的關愛,而他這個真正的師弟只能躲在后面的車廂里,借著傀儡偷看他們兩人的背影。徐紹庭心里堵得難受,一時竟看不下去,斷掉了對傀儡的控制,起身到院外練劍。 漫天枯枝被他的劍氣催動,掃落在庭院里。劍氣中不知不覺摻入了清宇真人所授的渾天劍意,以本身真氣攪動八方靈氣,如同一條條極細的金屬線延伸到空中,將整座院落中的花木乃至風都割成碎片。劍越舞越快,徐紹庭心底的郁氣和妒火也凝成一片戰意,清嘯一聲,長劍橫空斬落,劍氣為之牽引著坍縮,院內靈氣都被斬滅了一霎那。 他體內的真氣也被這劍氣牽引著,骨碌碌地從經脈中滾動,點點落進了丹田氣海之中,匯聚融合,扎下了一枚種子。 自此,他終于告別了武修門庭,窺見了道修的一線天地。 清宇真人聞得此事,激動得現出真身來朗聲大笑:“天賜佳徒予我,我通玄門復興有望矣!”然后按著徒弟語重心長地說道:“等到你筑基之后,就能打破這座九州小世界與天宇大世界之間的障壁,也就是凡人所說的破碎虛空,飛升到上界。當年我隕落時,通玄門因被強敵攻破而沒落,你若有一天能修煉至元神境界,一定要回去尋找同門,重振本門聲威!” 徐紹庭身上如同壓上了千鈞重量,但他知曉這擔子并非真實,而是師父以法力模擬出來的,他將來必須背負的重量。盡管只聽師父的說法就知道通玄門現狀黯淡,甚至或許還有強敵在旁窺伺,他卻沒有半分遲疑,頂著重壓答道:“只要我修行有成,必定完成師父的心愿,重振通玄門?!?/br> 前路再多艱難困苦又能怎么樣,難道還比得上被師兄趕回舅家,只能借著傀儡之眼看那太子纏著他師兄的痛苦? 他被清宇真人留在秘境中學習了數日通玄門歷史,出來之后才有空控制傀儡。好在清宇真人自有仙人手段,煉出的傀儡也能支應日常生活,這一路上還算平靜,余方炻也沒露出什么馬腳,平平安安地跟到了京城。 徐紹重新控制了傀儡后才發現,任卿竟直接留在了京城,并沒有重新南下巡察秘境?,F在他正在朱雀大街上飛奔,而余方炻這個身體反應不夠快,只能在后頭看著他振衣而起,攔住一輛行駛得飛快的巨勝馬車,右手拉起蜷在馬蹄下的老人,送回路邊。 車前巨大的赤角馬噴著響鼻兒栽倒在路面上,車廂翻倒,里頭傳來帶著哭腔的女子呼救聲。駕車的仆人滾到路面上,驚怒交加地叫道:“你可知我家主人是誰,竟敢驚了娘子車駕,你擔得起這責任嗎?” 后面跟著的馬車也都停了下來,響起了更多呼喊聲。任卿眉梢眼角都是愁色,低聲道:“誰叫你撞人了?你不撞到那老婦人,我也不用攔馬車?,F在還要過來扶車里的女子……嘖,只要有老弱婦孺求救就不能袖手旁觀,以后這日子可怎么過!” 他一邊抱怨,一邊又不由自主地走到車邊,把里頭跌成一團的女娘救了出來。后頭車里的仆婦下來去扶自家娘子,有的抱怨車夫不當心;有的一徑在哭“我的兒”;有的怪任卿不知禮數,竟近了自家娘子的身…… 眼看著那群人將要賴上任卿,徐紹庭忙cao縱著傀儡上去搶人。不過他竟也晚了一步,當中不知怎么地插過來一個高大俊朗的青年,手中拿著連鞘的長劍,一點點向任卿,厲聲喝道:“又是你!” 你果然又開始調戲小娘子了! 羅嚴每次看到任卿,都有種混合著挫敗感和道德優越感的奇異感情,眼看著這個無恥的紈绔光天化日之下扒下了偽善的面皮,公然毀車戲人,激動得心跳都快了幾分,恨不得立刻拔劍出來行俠仗義。他身后卻不知何時貼上了一道幽靈般的影子,以手掩口,悄聲對他說了一串話。 這人卻恰好是他平生最信任、最愛重的一位謀主,不由得他不聽。羅嚴經過了艱難的思想斗爭,狠狠心把從前被抽下山多少次地恩怨暫且放下,從后面揪住了正要逃走的任卿和他身邊的另一個跟班:“你別想跑!我有話要跟你說,先跟我過來!” 徐紹庭也認出他來,本擬動手打退他,一錯眼卻看到他身后之人,竟是一下子怔住了。任卿也有些失神,被他牽著離開那家子主仆的口水圍攻,到了一座酒樓上,點了個清凈包間。 羅嚴橫眉怒目地盯著他們,那位謀主卻按了按他的肩頭,自己站起身來,向任卿拱了拱手,淡淡說道:“任世侄,許久不見了。我有些事想問世侄,不知可否你這位朋友暫且離開?”他又瞟了余方炻一眼,神色中帶了幾分凄側,似乎想到了什么傷心事:“此事關乎我家族內一點私事,還望先生體諒?!?/br> 余方炻一語不方地站在任卿身后,說什么也不離開。任卿也穩穩地坐在他面前,對他的傷心之色視若無睹,唯有羅嚴是真的吃驚,結結巴巴地問道:“徐先生竟然認得這個小白臉兒?” 徐先生幽幽地看著任卿,苦笑道:“這是我平生大恨,所以當初沒和郎君說過。若是羅君因為此事不再相信我,不愿意留我在身邊效力,我也只好離開……” “這怎么行!”羅嚴雖然驚異于謀主竟然有事欺騙自己,可是身為人主,必須要能容得下手下有點小秘密。何況徐先生是他身邊唯一腦子好的人,他雖然自己沒什么智慧,還是有幾分看人的能力的。于是他寬容地答道:“先生何出此言,哪怕你是小白臉兒的親爹,也還是我的徐先生,羅某不會怪你事先不說明的?!?/br> 徐先生不是任卿的親爹,卻也快要有個差不多的身份了。徐紹庭看向羅嚴,頭一次覺著他的話中聽入耳,但看到坐在對面的徐離時,又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徐離滿面傷感慚愧的神情,拱手謝道:“多謝郎君不罪之恩?!比缓筠D過來問任卿:“任郎深受圣上垂愛,先是得配公主,后來又成了如成了東宮侍讀,前途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