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江與辰冷眼盯著那雙放肆的手,一腔救人出獄的歡喜,消散殆盡。他立即上前推開杜遷:“杜公子是吧,男女授受不親,你是要毀如逸的名節么!” “江國舅誤會了?!倍胚w神色自若,沒有半點生氣的意思?!拔遗c逸兒馬上就要定親了,今日登門,正是要同少將軍和左娘子商議此事?!?/br> 江與辰的怒意僵在臉上。 “定親?”他愣了一下,轉瞬間拔高聲調:“一個月前我連見都沒見過你,你和如逸才認識多久,胡說什么定親!” “江國舅,此事是真的?!?/br> 方孚遠的聲音從門內飄出來,江與辰仍是不敢相信,轉頭望向他,看見他眼中的篤定,又看見左思音在一旁微微點頭。 江與辰忽然不知所措了。 自己只是離開一個月罷了,只一個月,為何一切都變了。 他長到二十七歲,從來沒有怕過誰,也從來沒有遇見什么難以掌控的情形。 可今時今日,他身心俱空,便連一句“怎會如此”,也說不出來。 江與辰在原地站了半晌,許久才挪到方如逸面前,嗓音嘶?。骸叭缫荨麄冋f的,我都不信,我只信你……你,你真的要跟那什么杜遷定親?” 方如逸不知他到底怎么了,眼下情形,瞧著像是他被此事傷透了心,可從前自己明明幾次三番地問過試探過,他永永遠遠都是那句“我們是知交好友”,如今為何又做出這般模樣。 思緒紛亂,一時間梳理不清,想著與杜遷定親的事,是自己一早便答應了的,方如逸點頭道: “杜公子是都察院左侍郎杜侍郎的四子,他費心救我,又……心悅于我,我也到了議親的年紀。方家和杜家門當戶對,若是兄嫂答應,這門親事,自然是要做定的?!?/br> 江與辰心口一陣陣刺痛,習武時受的罪再狠,也比不上此刻這般,剜心刮骨。 他艱難道:“我,我也救過你,不止一次,你要嫁也應該嫁我……” “江國舅莫要意氣用事?!狈饺缫葜划斔窃谂时蓉摎?,連忙截斷他的話?!拔乙呀洿饝殴恿?,江國舅的救命之恩,我也會報答,只是報恩一道,法子眾多,未必人人都要以身相許。江國舅于我方家有大恩,我們全家都銘記在心,將來定當結草銜環,瓊瑤以報?!?/br> 一番話說得甚是鄭重,可落在江與辰耳中,卻平添七八分的疏離。 生當結草,死當銜環,聽著報恩心濃,可說到底,就算是給自己做牛做馬,她方如逸都不肯以身相許。 江與辰心痛如絞,一絲恨意纏上心頭,他恨自己為何不能像杜遷那樣,只要救過一次,便不管不顧地開口,要她嫁與自己。 從前,他沒想過這些,只一心要幫方如逸扳倒何家,拉下梁王,瞧她歡喜地活著,心里便滿足得不行。 猛然間他記起,其實魏臨早就提醒過,說自己對方如逸并非知交情誼,而是風月情|事。 可那時他總覺得,情愛一道,不過是戲臺上的唱念做打。生旦來去,眉眼勾弄,扮一出哭哭啼啼的牟尼合,引得下座之人空悲嘆罷了。出得瓦肆,清醒過來,還是詩酒放歌的打馬道,來得真真切切。 時至今日,他終于知道何為喜歡,何為將一個人好好地存在心間。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連失去的滋味也一并嘗了。 江與辰仿佛失了魂魄,踉蹌著后退幾步。魏臨在一旁看著,心中雖諸事透徹,卻也甚是難受。但方家和杜家的親事,馬上就要過明路,此時若自家公子不顧一切地發作起來,只怕將來和方姑娘,連知交好友都沒得做。 他趕緊上前撐住江與辰,對眾人點頭道:“公子連日從山南趕回來,夜里都沒休息過,實在是累著了。方姑娘如今出了獄,少將軍和大娘子也可安心。 陛下查出私鐵坊里的jian賊就是林掌柜,這會王府尹應該已經把他捉拿歸案了。若是審案時還有什么需要方姑娘回話的,京兆府那邊自會派人上門,無需姑娘再去衙門?!?/br> 方孚遠和左思音都松了口氣,魏臨看了一眼杜遷,忍住心中酸澀:“方家和杜家有要事商議,我們便不多留了,告辭?!?/br> 說罷,他把江與辰塞進馬車,鞭子一揚,馬車飛快駛出巷口。 方如逸默默望著他們身影消失的方向,連余照過來攙自己,都不曾察覺。 她與江與辰,終究是緣淺,俗事搓磨,情意流轉,人活一世,怎會沒有遺憾。 “姑娘,江國舅怎么了?”余照百思不解。 方如逸嘆了口氣,轉身往院中走:“他累了,要家去歇息?!?/br> 杜遷連忙跟上,方孚遠和左思音落在最后,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可又不大確定。 左思音拉了一把方孚遠:“夫君,你覺不覺得,江國舅對逸兒,好像……” “你也瞧出來了?”方孚遠搖了搖頭?!澳菚r我聽說江國舅幾次相救逸兒,總覺得他對逸兒或有情意??山也⒉辉冻鲎鲇H的意思,我只當是自己猜錯了。今日一見,只怕從前連江國舅自己都沒發覺,其實他早就對逸兒情根深種?!?/br> 左思音嘆了口氣,自打她知道江與辰為傅杉費心奔波后,便再不覺得這位人人避之不及的國舅爺,是什么狂放性詭的浪蕩子。 他對逸兒又是掏心掏肺地好,可如今逸兒卻要與杜家定親…… 左思音心里不是滋味,定了定神道:“夫君,不說這些了,也不知逸兒在牢中都遭了什么罪,我們快些進去問問?!?/br> 方孚遠忙邁步入內,走到廳堂上,正瞧見余照捧了盞熱茶,遞給方如逸。 “姑娘,今日你出獄的事,我們半點不知,連些湯水吃食都沒備下。姑娘先喝著,奴婢這就去廚下,讓他們做點姑娘愛吃的菜來!” 方如逸的確有些想念家里的菜肴,便點了點頭。 余照出去后,堂上一時無言,眾人心里雖說歡喜無狀,可數日來的焦慮難安,終究是無法頃刻消散。 過了半晌,還是左思音先開口:“逸兒,前兩日,我們聽杜公子說,有個叫王封的差役對你用了私刑,你身上可傷著?” 方如逸略感驚訝地望了一眼杜遷,那日他明明答應自己,絕不把此事告訴哥哥和嫂嫂,為何又說了出來? 杜遷忙道:“逸兒,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必須告訴少將軍和大娘子。那王封多半就是梁王的人,我們總得防著他一些,再想法子把他揪出來定罪才好?!?/br> “我何嘗不想?”方如逸擱下茶盞,緩緩道:“可是眼下我們手里的證據,連扳倒何齡都是勉強,如何扯得上梁王?” 她看向方孚遠和左思音:“哥哥嫂嫂請放心,我那日沒遭什么罪,只是嗆了幾口水罷了。后來杜公子替我打點了獄卒,再沒一人為難我。對了,你們可知林掌柜為何會給梁王效力?” 方孚遠搖頭:“這件事,我們也是前兩天聽杜公子說起,才有了些許懷疑,請魏臨幫忙暗中查探。卻沒想到,這件事居然如此之快就上達天聽?!?/br> “看來是多虧了江國舅?!弊笏家舻??!拔号R本就是他的人,查出什么來,自然會告訴他。江國舅行事一向大膽,多半不肯讓王實因一層一層地呈書奏報,干脆自己把證據送到御前,這才讓逸兒今日就能歸家?!?/br> 杜遷笑道:“不愧是江國舅,聽說他素來隨性恣肆,活的甚是自在。這一回若不是他費心相幫,也不知什么時候能把逸兒接出來。等過段時日,逸兒的身子恢復了些,我再同她一道去江府拜謝?!?/br> 左思音聽了這話,欲言又止,思忖片刻才道:“江府那邊,自然是要親去拜謝的。不過杜公子如今尚未與逸兒定親,還是我和少將軍帶逸兒登門吧?!?/br> 杜遷忙道:“大娘子思慮周全,是我唐突心急了?!?/br> 左思音和緩一笑,沒再繼續說下去,扭頭望向方如逸,口中關切起她的身子來。 見他如此,杜遷心知剛才的試探做得略過了些。 其實左思音的話并沒有錯,方杜兩家的親事還沒做定,自己陪著方如逸登江家的門,在身份一道上,多少不大合襯。 杜遷心里不是滋味,時至今日,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替方家跑前跑后,到底是為了反過來捏住梁王,還是真的心疼方如逸一個無辜之人,在大牢里遭罪。 方如逸是極好的女子,只可惜,她非要攪到梁王與何家的事情里去,也怨不得自己執她做棋子,借方家的手,與梁王斗上一斗了。 坐了一盞茶的功夫,杜遷心里想著事,便再不打擾方家人團聚,起身告辭。 出了方家老宅,他沿著人跡稀少的小道,穿過南北市街,在清濁河邊登上一葉搖櫓船,到了教坊司的大門外。 進得門去,他直奔后院,往東邊的廊下走了不多時,停在一間不大起眼的耳房外。 他敲了敲門,門登時從里面打開,露出一張女子面容。她的臉上施了少許粉黛,可瞧著卻是清麗,并無一絲妖艷之色。 杜遷一進去,沈師微便撲進他懷中:“杜郎你可算來了!今日奴家又被那黃mama逼著,去給那些醉酒的庸碌彈琴獻藝?!?/br> 她微微抬起頭,淚眼婆娑:“杜郎,奴家實在熬不住了,不如我們今夜就離京罷!” -------------------- 第116章 復得 ====================== 杜遷沒有回答,只是拉著她進屋坐下,緩緩倒了杯茶,神色甚是郁結。 見他如此,沈師微眼眸里的光,暗淡了不少,勉強笑道: “杜郎,奴家方才不過是說笑罷了……可是杜郎,當初你帶奴家進京時,說好了三兩月便能得個自由身。如今都快兩個月了,你卻還在同那個方家女糾纏,半個離京的字都不肯說,奴家心里豈能不急?” 杜遷皺著眉頭,飲了口茶,只覺得滋味甚苦:“我何嘗不想早些回山南去?可你也知道,若不辦好梁王的事,你脫籍無望,我和杜家也要被他捏在手里?!?/br> 沈師微的身子忙探向前,拉住他的手:“梁王不是說,只要杜郎你得了方家女的信任,他便幫奴家脫籍么?如今你為方家跑前跑后,為何梁王那邊連半點消息也沒有?” “梁王,呵?!倍胚w冷笑一聲?!拔以缭撓朊靼?,他是個靠不住的。那日我從京兆府出來,遇上他的暗衛,想問問脫籍的事,那人卻三言兩語推脫過去?!?/br> 他右手攥拳,重重捶在桌幾上:“梁王這個輕諾小人!事情我都替他辦了,方如逸也答應與我結親,他到底還想要什么!” “結、結親?”沈師微驚得說不出話,半晌才抽泣道:“杜郎,你,你是不要奴家了么?” 杜遷心里不是滋味,忙拉住她的手,取出帕子來,替她拭淚:“怎么會?你多心了。我做這一切,不都是為了給你換一個自由身么? 我是家中庶子,科舉仕途是無望的了,父親他重名,定然不愿我娶你進門,更別說什么幫你脫籍了。我若不另想法子,如何與你廝守?” 沈師微低著頭嗚咽了幾聲,柔柔地靠在杜遷心口上:“杜郎,奴家只有你了,你可別見了京中那些高門貴女,就把奴家撇在一旁?!?/br> “我怎會棄你而去?”杜遷寬慰道?!澳闶俏业闹娜?,豈是什么公侯世家的女兒能比的?眼下還不是脫身的最佳時機,不過你放心,我已經有了新的法子對付梁王,若他再不肯幫你脫籍,他這個王爺,只怕是坐不穩了?!?/br> 沈師微仰起頭:“杜郎想出了什么好法子?” 杜遷徐徐道:“我不想再被梁王捏在手心,就在方家的私鐵坊里安排了一個假暗樁,把事情全推給那個林掌柜。 如此一來,方如逸便洗干凈了嫌疑,我這個一心一意為方家著想的人,自然能得方左兩家人的信任。他們都和梁王有仇,若我明里暗里透出些梁王企圖謀逆的罪證,你說,方左兩家會不會聯手除掉梁王?” 沈師微恍然大悟,但很快又蹙緊了眉:“杜郎的法子當然是極好的,可奴家卻擔心,萬一一個不慎,被梁王發現了去……” “若是被他發現,那我就能用方左兩家要挾他。這是個兩全的法子,梁王一心想做這天下的主,孰輕孰重,利害關系,他拎得清?!?/br> 沈師微點了點頭:“如此甚好,奴家也安心了?!?/br> …… 魏臨駕著馬車到了端行武館門前,扭過身推開車門,見江與辰歪在小塌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忍不住嘆了口氣,暗忖自己沒有立即帶他回江府,實在是個明智的決定。 今日之前,自己總覺得方如逸和公子的事,不過是還沒說破罷了,若一朝剖白,結親還不是板上釘釘的事? 卻沒料到,杜遷居然不聲不響地拿下了方如逸,還說通了方家人。 想到這里,魏臨不免氣從中來。 杜遷那一點點的相幫,豈能同他家公子相比! 公子那可是掏心掏肺地對方姑娘好,明里暗里不知替她打點了多少事,怕她心里念著,這才沒全都告訴她。 都做到如此地步了,不是滿心滿眼的喜歡,還能有什么! 一念生出,魏臨又覺得江與辰在情愛一道上甚是糊涂,居然連自己喜歡方如逸都半點不知。要是能早早表明心跡,怎會被那什么杜家的庶子,把人截了去! 魏臨越想越氣,心頭多少存了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他拽了江與辰一把:“公子,下車吧,到武館了?!?/br> “武館?”江與辰如夢初醒,隨意朝外面瞥了一眼,啞著嗓子,有氣無力道:“來武館做什么,回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