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那你可知,這原木有什么典故沒有?” “這原木有個名字,叫做‘神木’,最早產自北國芒宿,被當地人視為守護之神。相傳三百多年以前,我大曜元祖皇帝在滅亡了芒宿之后,登上神木峰,找到了那株擁有千年神力的參天神木,但是那個時候,神木已開始出現枯萎的征兆。 “元祖皇帝覺得有些可惜,便在神木的根部截了一段,帶回大曜境內種植。也許是水土不服的緣故,神木被移植之后,便與普通樹木無異,再沒有顯現過任何神兆。但大曜人依然相信,這神木是吉祥之物,截取一段藏于室內,能使人祛病避禍,平順安康?!?/br> 聞守繹聽罷,笑著將原木放回盒中:“難為你有此心意,那我便收下此禮,希望能借你吉言,佑我一生平順安康吧?!?/br> 韶寧和躬身稱謝。 聞守繹又問:“你是什么時候到繁京的?” “剛到不久?!?/br> “去議郎閣報到了沒有?” “還沒有,下官抵達繁京之后,便直接來了丞相府?!?/br> 聞守繹看了看韶寧和衣袍上沾染的點點雪泥,嘴角浮現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何必這么著急?” “下官能由一名小小的郡府議曹史升遷為光祿勛議郎,完全仰賴丞相大人提拔,下官內心感激不盡,所以一下了馬車,便迫不及待地先來拜謝丞相大人了?!?/br> 聞守繹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寧和,幾年不見,嘴皮子滑溜了不少,與當初那個擰頭小子完全判若兩人,倒叫我刮目相看了?!?/br> 韶寧和微微一哂:“那時候,下官還是只個不懂事的毛孩子……這些年,下官漸漸明白了一些人情世故,細細想來,丞相大人不僅是下官的救命恩人,也是下官在仕途方面的恩師,丞相大人曾經指點過下官的那些金玉良言,下官不敢忘卻?!?/br> 聞守繹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韶寧和,似乎想從他臉上探究出什么。但韶寧和只是低眉順目地垂手立著,看不出絲毫違和之處。 “既然如此……”聞守繹話說一半,一手撐在席墊上,便要站起身來。 韶寧和忙上前攙了一把,待聞守繹站穩身子后,便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回去。 聞守繹輕拍了拍衣上塵土,淡淡道:“寧和,你既認我為師,我便再多嘴叮嚀你幾句?!?/br> 韶寧和拱手道:“大人請講,學生洗耳恭聽?!?/br> “寧和,你能從文錫郡遷至光祿勛,是我向光祿卿荀長儉引薦的結果。但我不可能時時刻刻領著你,今后的路,還得靠你自己走?!?/br> 韶寧和低了低頭,恭謹道:“學生懂得?!?/br> 聞守繹看他一眼,又道:“如果說,我要你在接下來的幾年之內,保持在議郎的位置上,韜光隱晦,不功不過,你能做到么?” 韶寧和一陣錯愕,忍不住抬頭看向聞守繹。 “怎么?你心里有意見?” 韶寧和便又低下頭去,低聲道:“學生不敢?!?/br> “不敢?”聞守繹漫笑一聲,“我知道,現在的你,心里肯定不會服氣。但需知,這韜晦之術,也是一門艱深的學問,不是任何人都使得來的,尤其像你們這樣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很容易鋒芒太露,反而招致禍患?!?/br> 聞守繹說著,緩緩踱至韶寧和身側,拍了拍他的肩頭:“寧和,我只是看在你喚我一聲‘恩師’的份上,隨口提點你一句,至于接不接受,全憑你自己做主?!?/br> 韶寧和還待要說什么,忽聽一名小廝在亭外道:“大人,宮中傳來口諭,請大人即刻入宮?!?/br> 韶寧和于是將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后退一步,躬身作揖道:“謝丞相大人教誨,寧和告退?!?/br> 韶寧和出了丞相府,便往自家宅子的方向原路走回去。 一路上,他擰著眉,腦中翻來覆去地咀嚼著聞守繹的那句“韜光隱晦,不功不過”,總是有些不得要領,這與他赴京之前心中盤算好的計劃落差太大,讓他一時難以接受。 推開自家宅院的門時,他發現院中雜草已經除去,整個院落煥然一新,而此刻的萬木,還在院子里來來回回地搬東西。 “少爺,您回來啦?”萬木一邊忙碌著,一邊還精神十足地跟韶寧和打招呼。 “打掃得不錯?!鄙貙幒途彶锦饬诉M來,環視了一下四周,微笑著表示鼓勵。 萬木咧著嘴很開心,又道:“少爺,您的臥房已經收拾干凈了,您先去屋里歇歇腳吧,一會就可以開飯了……啊對了,先把臟衣服換下來給我洗?!?/br> 韶寧和依言換了一身干凈的外衫,將臟衣服交給萬木時,他隨口問了一句:“伶舟呢,看過大夫沒有?” “看過了,大夫開了些方子,說持續服用幾個月,他身上的傷,還有他的嗓子都會慢慢好起來的?!比f木頓了頓,接著道,“我估摸著,他要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就專門騰了一間客房給他?!彼f著,朝客房的方向努了努嘴。 韶寧和點了點頭,卻沒再回自己屋里,而是去了伶舟的房間,一邊走一邊對萬木道:“一會開飯了,就把碗筷拿伶舟屋里去吧,反正就三個人吃飯,在哪兒吃都一樣,別折騰伶舟了?!?/br> “好咧?!比f木爽快地答應了。 韶寧和推門進去,一眼便瞧見伶舟斜倚在床上,披散的長發遮住了半張臉,顯得楚楚動人又弱不禁風。 韶寧和心里嘆了口氣,男人長成他這種姿色的,就算是生在普通人家,也容易被人輕視,更何況他又被賣去了小倌館,會遭人如此凌辱,也只能怪他命運不濟。 伶舟原本半瞇著雙眼昏昏欲睡,聽見開門聲,便警覺地清醒了過來,轉頭見是韶寧和,視線在他臉上滯留了片刻,眼眸中透出一絲復雜的情緒,但很快便又撇開了視線。 韶寧和在門口停頓了一下步子,確定伶舟并不介意自己的貿然闖入,才繼續往里走。 他留意到伶舟手中握著一本書,臉部輪廓頓時柔和了幾分,在伶舟床邊坐了下來,伸手翻了翻書皮,原來是自己前些日子隨身帶著的一本前人所寫的旅途札記。 “怎么,你也喜歡看書?”韶寧和問。 伶舟垂下眼眸,點了點頭。 韶寧和意識到他還無法開口說話,于是遞了紙筆給他:“如果不困的話,咱們坐著聊聊天吧,一會就開飯了?!?/br> 伶舟遲疑了一下,但還是點了點頭,伸出左手握了筆,抬頭看了韶寧和一眼,似乎在等他先開口。 第四章 韶寧和斟酌了片刻,問道:“伶舟,這不是你本名吧?你原來的名字叫什么?” 伶舟想了想,搖了搖頭。 “不記得了?”韶寧和估摸著,怕是年紀小的時候便被賣了出去,記不住自己的本名,也算正常。 于是他又問:“父母是否還健在,你知道么?” 伶舟又搖了搖頭。 “你之前說要來繁京尋親,可有什么確切的線索沒有?” 伶舟心下恍然,原來韶寧和是想早點幫他找到親戚,好將他打發出去。他心中腹誹著,表面上卻裝出楚楚可憐的模樣,一邊搖頭,一邊垂下眼眸,泫然欲泣。 韶寧和剛想出口安慰,此時萬木已經端了飯菜走進來,看見伶舟這副模樣,忙問:“伶舟,你這是怎么了?傷口又疼了?” 伶舟只是抹著眼淚搖著頭。 萬木見伶舟手中還握著筆,將狐疑的目光投向了韶寧和,以為是韶寧和欺負了伶舟。 韶寧和面色有些尷尬,解釋道:“我只是問了問伶舟家里的情況……” 萬木果然嘮叨開了:“少爺,伶舟這個樣子已經夠可憐了,您就別逼著他想那些糟心事兒了,一切等他傷養好了再說不成么?!?/br> 韶寧和無奈地搖了搖頭,他這個小廝,別看長得很粗線條,其實心思非常細膩,容易同情心泛濫,又愛打抱不平。因為韶寧和沒什么主人架子,他也就漸漸說話沒了分寸,像現在這樣數落自家主子的情況時有發生,韶寧和也已經習慣了。 萬木擺上碗筷,伺候著韶寧和在飯桌旁坐下,然后又給伶舟舀了滿滿一碗飯菜,遞到伶舟床邊。 回到飯桌旁時,萬木看見韶寧和雖然執起了筷子,卻擰著眉盯著一桌子菜,久久沒有下筷。 “怎么了,少爺,這些不都是您愛吃的菜么?” 韶寧和回過神來,道:“不是菜的問題,是我自己沒有什么胃口?!?/br> “出什么事兒了?”萬木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表情,“難道……之前去丞相那兒,不太順利?” 一旁的伶舟,在聽到“丞相”二字時,抬眸看了看韶寧和。 韶寧和眉心皺成了川字型,一手按著自己的太陽xue,喃喃道:“是有些不太順遂?!?/br> “丞相跟您說什么了?” “他說……讓我在幾年之內,必須做到韜光隱晦,不功不過?!?/br> 萬木愣怔了一下,虛心求教:“少爺,我書讀得少,這‘韜光隱晦’是什么意思???” “就是讓我收斂鋒芒,安安分分地呆在議郎的位置上,不要做出什么功績,也不要犯任何過錯,總之一句話,就是不要太引人注目?!?/br> “這怎么成???”萬木一聽就惱了,“少爺您千方百計地調來繁京,不就是為了抓住機會往上爬的嗎,如果不做出什么功績,豈不是白白浪費了大好機會,永遠也升不了官了?”他氣呼呼地停頓了一下,脫口道,“我說少爺,丞相是不是見不得你好,故意要打壓你來著?” 韶寧和一驚,抬手制止了萬木,低聲呵斥道:“這話不可亂說,小心隔墻有耳?!?/br> 萬木也察覺自己過度激動了,下意識往四周看了看,這屋子里除了他們倆,只有一個傷得生活無法自理的伶舟。 他心想應該也不會再被誰聽了去,于是略略壓低了聲音道:“少爺,這件事……您怎么看?” “我還沒有理清思緒?!鄙貙幒偷?,“其實我也曾經懷疑過,丞相是否想壓制住我,以免我爬上高位會報復他……但仔細想了想,又覺得不至于,如果他真對我如此忌憚,當初又何必將我引薦給光祿卿,讓我永遠留在文錫郡那個偏遠的小地方不是更好?” 萬木跟著韶寧和的思路想了想,只覺得頭疼,于是放棄道:“哎哎,你們這些做官的,腦子里想的東西真復雜,我是猜不透了?!?/br> 說罷便自顧自地大口吃飯,還不時地催促韶寧和多吃點,有什么煩心事等吃完了飯再想。 主仆二人都沒有注意到,在他們身后,一臉病容躺在床上的伶舟,卻緩緩放下了手中的勺子,若有所思地盯著韶寧和的背影。 伶舟依然記得,當時韶寧和一身風塵拜訪丞相府的模樣,雖然比起年少時已經冷靜沉斂了不少,但是他知道,韶寧和承襲了其父韶甘柏沖動耿直的一面,那不是短短幾年時間能夠輕易改變的。 如果韶寧和以為憑他目前的這點修為,就能在官場上平步青云的話,那就太可笑了。伶舟幾乎可以斷定,如果依著他的性子,不出一年,必定會在意氣用事上栽跟頭。 所以當初他贈予韶寧和“韜光隱晦,不功不過”八個字,還真沒有要打壓他的意思,完全是出于前輩對晚輩的告誡。 不過他也沒指望韶寧和能完全明白自己的用心,雖然韶寧和為習得厚黑之術下了不少苦功,甚至不惜掩蓋自己善良真誠的本性,但為官之道,更多的在于先天領悟,而非后天勤勉,僅這一點,他就已經輸在了起跑線上。 但是現在回想起來,在之后的兩年時間里,韶寧和竟當真一直默默無聞,仿佛在議郎的位置上徹底銷聲匿跡了一般,以至于身處高位的聞守繹幾乎快要淡忘了這個人的存在——可見此人在韜晦之術上倒還是頗有幾分能耐的。 伶舟又轉念思及自身眼下落魄的處境,若不是韶守和善意相救,只怕他就算重生了也只會更快地再死一次,可見善心也有善心的好處。那么他就再提點韶寧和一次,權當是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好了。 吃過飯后,韶寧和欲起身回屋,卻聽身側萬木“咦”了一聲。 他轉過身,只見萬木站在伶舟床邊,手中拿著一張紙,朝他揮了揮:“少爺,伶舟好像在紙上寫了什么,我……不太識字……” 韶寧和走過去看了看,發現紙上的字寫得歪歪扭扭,但仔細辨認之后,他的眉心便漸漸蹙了起來。 ——要想出人頭地,必先學會矮人一頭。 韶寧和盯著那句話看了半晌,然后抬眼看向伶舟:“這……是你寫的?” 伶舟取過另一張紙,繼續寫道:“以前在一本書上看到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