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韶寧和眉心疑慮漸漸散去,臉上的神色也柔和了一些:“看來,你還真挺喜歡看書的,以前看的書不少吧?” 伶舟點了點頭。 “喜歡看書是好事,”韶寧和對待他的態度明顯親和了許多,“我的書都堆在隔壁的書房里,你有空就自己過去看,想看哪本直接拿好了,不必專門知會我?!?/br> 伶舟又點了點頭。 韶寧和又低頭看了看伶舟寫的那句話,覺得頗發人深省,想了想,將紙疊了起來,收入袖間。 然后,他轉過身對萬木道:“下午我要去一趟議郎閣,得先報個到。你和伶舟在家好好休息,晚上不必做我的飯了?!?/br> “為什么???你不回來吃嗎?”萬木不解。 韶寧和嘆了口氣:“初來乍到,得主動請上司和同僚們吃個飯,這樣才能和大家打好關系?!?/br> 萬木面露憂愁:“可是少爺,咱們身上帶的銀兩也不多了,你夠不夠用???” “晚上這一頓飯應該可以應付,至于以后的一段日子……”韶寧和看了看萬木和伶舟,苦笑道,“恐怕要委屈你們倆和我一起勒緊褲腰帶了。不過應該不需要撐太久,月底就能領到俸祿了?!?/br> 伶舟望著韶寧和走出門去的背影,漸漸有些恍然——難怪韶寧和一直不太愿意收留自己,原來是供不起太多口糧。 他看了看自己仍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右手,心里琢磨著,等拆掉繃帶之后,還得靠它來掙點伙食費才好,否則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怪不得韶寧和要將他掃地出門了。 第五章 這日下午,韶寧和換上一身嶄新的官服,便不疾不徐地往議郎閣報到去了。 萬木按照大夫開的方子煎了藥,端給伶舟喝。伶舟喝完之后,在床上躺了片刻,藥效開始起作用,他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在夢中,他仿佛回到了聞守繹的身體里,回到了兩年前韶寧和登門拜訪的那個上午。當韶寧和離開丞相府之后,他便也換了官服,跟著傳令小太監匆匆進了宮。 卻不想,這一次皇帝召他入宮,并非尋常君臣敘舊,而是一場危機四伏的鴻門宴。 “啪——!”一只茶盞冷不防被擲了出來,在臺階上撞得粉碎。 垂手立在門外的聞守繹,默默看了一眼那只承載著帝王十二分怒氣的犧牲品,面無表情,連眼皮也不眨一下。 御書房內,隱約傳來成帝與老宦官翁立善的對話,大體是成帝不肯用膳,翁立善便苦口婆心地勸,口吻像是在哄孩子。 事實上,成帝今年剛滿十七歲,也就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 最后翁立善勸膳失敗,萬分狼狽地被成帝轟了出來??吹胶蛟陂T外的聞守繹時,翁立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聲道:“皇上還在氣頭上呢,丞相大人,一會兒……您多擔待些?!?/br> 聞守繹頷首會意,翁立善便自退下了。 這翁立善是宮中的老人,資歷并不比席德盛淺,但他生性木訥老實,不會動腦子耍手腕,以至于處處讓席德盛占了上風。 直到成帝親政后斬了席德盛,翁立善才終于如愿以償地接過了太監總管之位。也因此,翁立善從心底拿聞守繹當恩人看待,若不是聞守繹扳倒了席德盛,他也不會有今天的出頭之日。 是以,他方才那一句話,等于是向聞守繹示了警,提醒他需小心應對。 翁立善走遠之后,聞守繹才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衣冠,然后徐徐踏入書房,拜見成帝。 成帝端坐在書案之后,手中握著一支筆,一筆一劃地不知在寫著什么。見聞守繹進來,他只是微微掀了掀眼皮,也不出聲,就讓聞守繹這么跪著。 君臣二人沉默對峙了片刻之后,成帝才裝作是突然瞧見聞守繹一般,驚訝地問:“丞相什么時候來的,朕竟毫無所覺?!?/br> 聞守繹心中冷笑:你折騰人的本事倒是見長。面上卻是畢恭畢敬:“臣剛到不久,見皇上專心寫字,不敢打擾?!?/br> “起身吧?!背傻壅f著,便又提筆繼續,口中漫聲問道:“丞相,是否還記得陶昌此人?” “陶昌?”聞守繹站起身立在一邊,腦子里把所有認識的人過濾了一遍,沒有這個名字的印象,于是謹慎問道,“不知……是朝中哪位大臣?” “不是什么大臣?!背傻坌α艘幌?,“是以前席德盛身邊的一個小太監,席德盛死后,那小太監便被發配到了偏遠殿中,做些粗使的活?!?/br> 聞守繹在聽見“席德盛”這個名字時,內心一凜,雖不知成帝此刻提起這么個小太監是何用意,但已經料想到,接下來等著他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只聽成帝繼續道:“朕今日早晨閑來無事,便在后宮之中信步走了走,無意間就撞見了這個小太監。朕以前見過他,覺得他有些眼熟,便好奇問了幾句,才知道他原是席德盛身邊的人。而后……” 成帝說到此處,故意停頓了一下,瞟了聞守繹一眼,才慢悠悠地繼續道:“而后,他跟朕說了一件事,一件朕原本不太清楚的往事。丞相有沒有興趣聽一聽?” 聞守繹躬身道:“臣洗耳恭聽?!?/br> 成帝擱了筆,站起身,拿起宣紙輕輕吹了吹,端詳了片刻,繼續道:“那陶昌說,早在十年之前,以韶甘柏為首的朝中大臣欲聯名上疏,要求處死當時在先帝跟前極為得寵的太監總管席德盛——也就是后人所說的‘除宦’事件。 “但是,卻有人在事前向席德盛xiele密,讓席德盛得以先發制人,度過危機。而那個泄密之人,也在事后連升幾級,由一名小小的丞相府議曹,晉升為丞相長史——丞相,你可識得此人?” 聞守繹垂首道:“回皇上話,臣便是那泄密之人?!?/br> “哦?你到是十分坦誠啊?!背傻劭戳怂谎?,笑得意味不明。 “臣在皇上面前,無需隱瞞任何事情?!甭勈乩[面無表情地道,“皇上親政之后,席德盛暗地里來找臣,希望與臣聯手里應外合,總攬朝政,架空皇權。臣不愿與他同流合污,便向皇上告發了席德盛的狼子野心。席德盛被處斬前,當眾破口大罵,說臣‘過河拆橋、忘恩負義’,這也是朝中皆知的舊事了?!?/br> “朝中皆知?”成帝瞇了瞇眼,“唯獨朕被蒙在鼓里?” “臣無意隱瞞,皇上既然問起了,臣便據實相告?!?/br> 成帝盯著他看,似在辨別他話中真偽。片刻之后,成帝問道:“那么,你可知道,朕此次召你入宮,是何用意?” “臣知道,皇上是想試探臣的忠心?!?/br> 成帝瞇了瞇眼:“聞守繹,你倒是將朕的心思摸得十分通透?!?/br> “臣不敢妄度圣意,只不過依理推斷罷了?!?/br> 成帝緩緩踱至聞守繹面前,將手中宣紙遞給他。 聞守繹接過看了一眼,上面寫了十個字:“不驕,不躁,不貪功,不冒進?!?/br> 只聽成帝問道:“丞相應當對這十個字不陌生吧?記得朕正式親政前一晚,丞相卸去帝師之職時,最后贈給朕兩句話。丞相如今還能再復述一遍么?” “是。臣當時進言:‘每一位帝王都希望自己在位期間,能在文治武功方面有所貢獻,先帝一生戎馬征伐,將我大曜版圖擴至建國初期的三倍,可謂是武功卓絕,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皇上若要有所建樹,必須在文治上下功夫,要將父輩打下的江山穩穩守住,并非易事?!且猿假浟诉@十字諫言?!?/br> 他頓了頓,繼續道:“至于另一句話……‘臣為帝師時,對皇上傾囊相授,毫無隱瞞。但自皇上親政之后,臣便應卸去帝師之職,退回到臣子的身份?;噬洗?,當與朝中重臣般一視同仁,不得偏信,不得徇私?!?/br> 成帝目光灼灼地望著他:“你贈的那十字諫言,朕時時謹記,不敢懈怠。但是丞相,時至今日,贈了我那兩句諫言的你,朕還能信任嗎?還是說,朕當真是孤家寡人一個,連自己的恩師也要開始戒備提防了?” 聞守繹撩起袍角,長身而跪:“臣明白,皇上最痛恨兩面三刀之人,如今皇上如此拷問臣的忠心,令臣萬分惶恐。但臣一直忠于皇上,忠于大曜,不曾有過半分異心,對此臣問心無愧?!?/br> “哦?”成帝瞇了瞇眼,“難道說,當初‘除宦’泄密事件,也是你忠心所致?” 聞守繹面色不變:“當年臣的所作所為,不過是順應大勢、順應皇道罷了?!?/br> 成帝冷笑一聲:“順應皇道?” “不錯,因為就算當時沒有臣泄密在先,‘除宦’大計也不可能成功,韶甘柏必死無疑,甚至有可能牽連更廣,犧牲的朝廷官員更多?!?/br> 第六章 成帝聽聞此言,皺了皺眉:“丞相此話怎講?” 聞守繹道:“元祖皇帝建立大曜帝國,設三公九卿,其中的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形成穩固的三足鼎立之勢,互相配合,又互相牽制,誰也奈何不了誰。但到了武帝年間,太尉殷峰與御史大夫韶甘柏過從甚密,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丞相姜如海的勢力,從而引起了先帝的警覺?!?/br> 成帝不解道:“姜如海暴虐成性,削弱他的勢力,有什么不好?” “帝王治國,眼中不能只辨忠jian,當有海納百川的胸襟,既要扶植忠臣,也要包容jian臣。記得先帝在位時,就曾私下講過一句戲言——忠臣有忠臣的壞處,而jian臣,也有jian臣的好處。 “三公之間互相牽制的平衡局面被打破,不利于先帝對朝中局勢的掌控。因此,先帝便開始思考如何調整這樣的局面,也就是說,太尉與御史大夫之間,必須舍去其一。而當時恰逢大曜與周邊小國戰火不斷,太尉殷峰手握兵權,動他不得,所以,只能將御史大夫韶甘柏作為棄子犧牲掉了。 “但是韶甘柏為人耿直,不曾貪污受賄、欺上罔下,在朝中口碑一直不錯,先帝抓不住他的把柄,也奈何不了他。而恰在此時,韶甘柏與席德盛結下了梁子,集結朝中大臣,打算聯名上疏,請求先帝除去席德盛。這對先帝來說,簡直是自動送上門來的好機會。 “但先帝也有些犯難,如果這上疏的奏折遞交上去,勢必會牽連到所有參與此事的大臣,只除去韶甘柏一人,似乎有些于理不合,難以服眾,但若殺盡聯名眾臣,又太過傷筋動骨,不利于朝中局勢的穩定?!?/br> “所以,你就看準了這樣的時機,為先帝解了燃眉之憂?”成帝似乎漸漸弄明白了其間的利害關系。 “沒錯,臣提前向席德盛泄密,只說韶甘柏要治他死罪,并未透露其余官員的姓名。席德盛惡人先告狀,自然也就只揪著韶甘柏不放了。他此舉正中先帝下懷,于是先帝也便樂得順水推舟,不問青紅皂白便斬了韶甘柏?!?/br> 成帝此刻臉上已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聞守繹說到此處,面向北方叩首道:“后人評說,先帝寵信jian佞小人,由著席德盛殺害忠良、為所欲為,實則不然。從始至終,先帝一直心如明鏡,席德盛不過是先帝手中的一顆棋子罷了。如今皇上親政,英明圣哲,朝中局勢也逐漸恢復了穩定,如席德盛此類毒瘤,自然是要盡早除去為妙?!?/br> 半個時辰之后,聞守繹從御書房全身而退,而成帝也終于愿意用膳了。 翁立善奉成帝之命,送了聞守繹一程。他偷偷打量聞守繹,發現他始終面色如常,與來時并無太大差異,但細看之下才發現,他額間殘留著細密的汗珠。 翁立善什么也沒有問,只是默默自袖間掏出帕子,遞給了聞守繹。 聞守繹道了聲謝,接過帕子拭去額間細汗,目視著遠方,慢條斯理地道:“翁公公,后宮……是否該整治整治了?” 翁立善立即會意:“丞相提醒得是,像陶昌那種亂嚼舌根的小太監,是該早早除去才好?!?/br> ******************************** 臨近傍晚,伶舟被萬木喚醒過來,才發現自己竟渾渾噩噩地睡了一整個下午。 夢中他與成帝的一席對話,如今回想起來,卻讓他不由苦笑。 事實上,十年前的他,并沒有什么先見之明,想他一名小小的丞相府議曹,如何能將圣意揣度得如此精準。 他提前向席德盛泄密,不過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正巧投合了先帝的下懷。而這其中撲朔迷離的利害關系,也是他在事后,根據先帝的態度和朝中局勢的發展,漸漸猜測拼湊出來的結果。 倘若成帝思慮更加周詳一些,也許便能找出其中破綻,但此時的成帝,畢竟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在確定先帝并不如后人評說的那般寵信jian佞,自己的恩師也并無異心之后,便很快消去了心中芥蒂,明言不再追究此事。 而聞守繹的這一番機變應對,無疑為他化解了從政以來遭遇的最大一次信任危機,讓成帝從此對他越發深信不疑。 這一日,韶寧和果然沒有回來吃晚飯。 偌大的宅院中,只有萬木與伶舟兩人面對面吃著飯,萬木顯得有些心神不寧,不住念叨著他的主子,生怕韶寧和初來繁京,會被人欺負了去。 伶舟只好寫字安慰他:“少爺做事很有分寸,應該不會出事?!?/br> 他目前寄人籬下,為討好這對主仆,只好隨著萬木稱呼韶寧和為“少爺”。 戌時過后,韶寧和才步履蹣跚地推門進來,而跟著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