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卻說屋子里只剩小雀獨個站在那里。她也是十五六歲,正有些情竇初開的年紀。若是從前這般被罵,最多也就是暗地里翹幾下嘴巴而己。如今愣了一會,想起近來他兩個瞧著親近了不少,夜間也不似從前那般各自分房而臥,突地有些明白了過來,知曉應是小公爺的好事被自己撞破了,這才虎下臉罵她的。一張臉立時漲得通紅,哎呀了一聲,捂了臉低頭便往外跑了出去。 許適容沐裕過后,自己擦干了頭發,跟了雙軟底繡鞋,這才朝臥房里去。剛進去,卻見楊煥已是翹著腳躺在床榻上了,穿了套中衣,瞧著似也是剛洗過澡的樣子。 楊煥一眼瞧見許適容進來了,從榻上一躍坐起,笑瞇瞇朝她招了下手。見她身上衣衫領口處包裹得嚴嚴實實,站在那里有些戒備地望著自己,搖頭笑道:“娘子就這般不待見我嗎,當我楊煥就只會想那事情?” 許適容被他說中心事,一時倒是有些啞然失笑,用個簪子綰起長發,回頭笑道:“你作何想法,別人哪里有你自個清楚?” 楊煥摸了下頭,嘿嘿笑道:“只怪我平日里都太老實,在你面前有一就一,有二就二的,往后說話做事需得多留個心眼了,免得總被人討嫌?!?/br> 許適容略略笑了下,隨手攜了個詞本,爬上了榻,靠坐在楊煥里側,扯了被子蓋住腿,借著榻前案幾上點的明燭翻看了起來。還沒看幾個字,楊煥便已是湊了過來,一把搶去了她手上的書,看了下封面的字,嘴里念道“本事詩,孟……孟……”后面那“棨”字卻是念不出來了。見許適容側了臉正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啪一聲把那詞本給丟到了外面案幾上,氣也不喘地道:“這種勞什子的書冊,有甚好看的?睡不著拿來引只瞌睡蟲出來倒不錯?!?/br> 許適容搖頭道:“人家是以詩體系事,記的多是唐人詩之本事軼事,道詩歌乃是緣情所作,字字珠璣。到你這里倒好,成了引瞌睡蟲的物件?!?/br> 楊煥被她嘲諷,卻連臉都未紅一下,只不住拿眼瞅著她身后。許適容覺著奇怪,回身一看,見自己腰后枕的是個新的枕頭。抽了出來一看,見枕頭料子竟是用時下極為奢貴的起絨錦、茱萸紋錦拼接而成的,四角鑲了彩繡,瞧著就是+分的精致華美,填塞得鼓鼓囊囊的。忍不住笑道:“你方才招手叫我來,就是讓瞧這枕頭嗎?好是好,只也未免過于華麗了,倒是有些用不慣?!?/br> 楊煥笑嘻嘻道:“你聞聞看味道?!?/br> 許適容依言靠近了鼻端,竟是聞到了一股子清雅的芬芳之氣。 楊煥見她面露訝色,這才認真道:“這枕頭內里填滿了荼蘼、木樨、瑞香三花的散瓣,俱是在晨露微曦花朵初綻之時采下,陰干之時,色彩依然艷麗,都先裝入了青紗枕囊再填入這繡套中的。我家貴妃阿姊有次省親回家,就提起過這個,說自己都是枕了這睡的,屋里子就算擺了整塊沉香雕成的小山,這沉香山的昧道再芬郁,也比不上這花枕蘊攜的余馨。我瞧你時常嚷著夜里睡覺不穩,想是心神浮躁所致。前次遣了信使回京的時候,特意捎了消息叫我娘進宮,向我阿姊討了只這樣的枕頭過來。你枕著睡,不但聞著香,摸著軟,還能清頭目祛邪穢,往后想必就能睡好覺了?!?/br> 許適容驚訝地看著他。她夜里有時睡不好,倒并非似他所說的那般,是心神浮躁所致,只是最私密的臥榻之側多了個似他這般關系叫人尷尬的枕邊人,有些不習慣,下意識地也有些防備而已。此時見他一臉認真的樣子,心中驀地升起了股暖意,把那枕頭抱在了懷里,又深深聞了下味道,這才展顏笑道:“多謝你用心?!?/br> 楊煥得意一笑,眼睛骨碌碌轉了下,突地一只腳鉆進她被子里踢了下她腳。許適容一怔,還道他又要調皮起來,正要踢出他腳,突地碰到個暖暖的東西,被她一踢,似是在被褥下滴溜溜滾動,怔了下,掀開被子一看,卻是個涂金鏤花的銀熏球。 這銀熏球她小時在家中也是見過的。前清富貴人家中,都必備熏籠,專門用來為衣服被褥熏香。這銀薰球更是奇巧,外殼是個圓球,殼上布滿鏤空花紋,用于香氣的散發。里面裝了兩個可以轉動的同心圓環,環內再有一個用軸承相連的小圓缽。將香丸香餅和燃炭放置在小圓缽里后,無論香球如何滾動,小圓缽始終都會保持水平平衡,里面的香料和燃炭也不會傾灑出來。她還記得自己小時,母親每至冬夜,就會將這東西放置在她被褥問,說是長夜里既可以溫暖被表,又有暗香熏散,彌夜飄襲,最是適合女孩用了。后來母親患病離去,芳華早逝,她又獨自外出求學,早就不再有這樣的心境了。 此時乍然又見這圓圓的暖熏球,許適容一下有些驚喜,拿了到手上翻來覆去地看,鼻端里已是聞到了股幽幽的芳香,觸手一片暖意,想是里面那小圓缽里己經燃起了香球。 楊煥見她很是喜歡的樣子,心中大樂,笑道:“瞧你這模樣,怎的似是揀了寶?這雖是精貴,只也不是特別稀罕的東西,京中富貴人家的女眷都有在用。你從前不也是用過嗎?怎的如今倒似是第一次見了?!?/br> 許適容笑了下,支開話道:“前次離京到此,那行李都是我經手過的,仿似并未見這東西,你哪里翻出來的?” 楊煥笑道:“此地氣令和京中不同,一入冬秋,便是濕冷入骨的。我怕你初來不慣,特意叫那信使帶信給我娘,叫京里手最巧的匠人趕做了一個,和那花枕一道捎來的?!?/br> 許適容摸著這散發著香氣和暖意的銀球,望了眼楊煥,張了下嘴,一時竟是不知道該說什么。 楊煥見她目光閃動,嬉皮笑臉道:“等過些日子再冷些,這東西用著也不頂事了,你就抱我睡好了,保管比什么爐子都要暖?!?/br> 許適容見他本難得正經說話一回,繞到最后竟又是露出了原本的嘴臉,一時忍俊不禁,拿那花枕輕輕砸向了他臉,啐道:“就你臉皮厚?!?/br> 楊煥一把接過了花枕,笑道:“不止臉皮厚,身上皮也厚,不信你捏捏?!闭f完便真的涎了臉,往她身上靠,一副邀寵的模樣,被許適容死命往外推,他卻硬是要往里蹭。兩人你來我去地在床上鬧了一陣,最后還是許適容勉強拉下了臉,半哄半騙著才吹熄了燈,各自裹了條被衾睡了下去。 屋子外的空庭里,夜色籠罩一片,不知何時飄起了青門縣的第一場秋雨,浙浙瀝瀝,聲聲敲著石階。屋里羅帳掩籠中,時有縷縷暖香偷彌悄檻。許適容枕著一囊花芯入睡,連夢境都似是在花香的彌漫中綻開,落下了三色花瓣化成的繽紛花雨…… 四十五章 青門與鄰縣巨渡,萬橋二縣,北岸線綿延連成一線,若逢海潮大涌,歷來就是一損俱損的難兄難弟。此次朝廷下了公文責令修塘,其余二縣民眾自然也是群情激昂。當地知縣既是感于民情,又聽聞鄰縣楊知縣的諸多事跡,得知他京中的背景,心存結交之意,擇日齊齊到了青門縣拜會。三個縣令碰頭一番,那兩位雖都年長于楊煥,只沒說幾下話便與他稱兄道弟起來,齊齊議了些修塘事宜,約定擇日開工,到時互通有無,這才告辭離去。 楊煥這幾日與木縣丞一道,尾隨了些當地百姓,一直都在海邊來回勘察。幾日下來,人不只曬黑了不少,連晚間回來時,話也少了許多,瞧著竟似有些心事的樣子。許適容隨口問了聲,他才嘆了口氣道:“歷來修塘,最先要定的便是塘基。本是要按了那道老塘來修,只看了幾天,見那老塘基位并不妥,多處都已是陷在泥涂里了,略微潮漲便被浸漫。需得重新定了新的塘基才好開工。只這事情卻是有些難,來回看了多少趟,還瞧不見眉目。修得低了防不住海潮,修得高,費時費料。都各說各有理定不下來,若非我壓著,只怕就要吵了起來?!?/br> 許適容本是有些擔心他熱衷修塘,只不過是口頭表表決心,自已坐那里指手畫腳地只管指揮,日曬風吹的事都推給別人去做。這幾日下來,見他日日早出晚歸,不但人曬黑了,此刻一張口,那話說出來便儼然一個實干家的樣子,頓時放心了不少。也不知怎的,此刻瞧他那微黑的臉龐,比起從前竟似更順眼了幾分。有心安慰他幾句,只他此刻愁煩的問題,倒確實是個難題。一時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只得揀了自已白日里的一些事,陪著說了些話。許是白日里奔走有些疲累,說了沒多久,楊煥便閉了眼睛睡了過去,鼾聲漸漸響了起來。 許適容聽著他時高時低的鼾聲,腦子里想著他方才的話,一時有些睡不著。按了此時的科技水平,想要準確地普測海岸線,確實是有些困難。翻來覆去了良久,實在是沒有睡意,怕自已來回翻動吵醒了他,見窗外月色明朗,干脆悄悄地下了床榻,披上了衣服,信步到了前面那個院落中。 秋月正滿,掛在當空,夜色微涼如水。葡萄架上的葉間掠過陣陣夜風,簌簌微響,月光中投下一片暗影。 許適容正要坐到院角小池子邊的那塊湖石上,突見已是有人背對著自己弓腿坐在那里了,瞧著背影身形,像是青玉的模樣。見她坐那里一動不動地,似是有些心事的樣子,不欲去打擾了,正要轉身俏悄回屋,卻是不小心踢到塊石子,驚動了前面的人。 青玉轉頭,瞧見竟是許適容出來了,既是驚訝,又有些惶恐,急忙站了起來,輕輕叫了聲夫人。 許適容見已是被發現了,便笑著應了聲走了過去,坐到了那湖石上。石頭很大,足夠兩人坐,又拍了下身邊,示意她也坐下。 青玉急忙搖頭。 許適容見她不坐,也不勉強,只笑道:“有些睡不著,見外面月亮不錯,便出來吹下風。你也是睡不著么?” 青玉微微笑道:“青玉自打跟了夫人到此,便是養尊處優的,什么都不用煩心,哪里會睡不著。也是見這月色好,出來賞下月而已。不想碰到了夫人。 許適容見她說話之時,目光略微有些躲閃,想必方才那話也未必都出自本心,只她也并未覺著有什么不妥。似她這般女孩,流落到此,孤夜難眠,望月勾出了從前心事,也是人之常情。莫說是青玉,便是她自己,又何嘗不是暗地里常常想起從前的家人和事?只不過這些如今想來,竟遙遠得似是個夢罷了。 許適容心思一時有些沉了下來,望著池面上倒映的一輪銀月,怔忪出神。一邊的青玉也是默然不語。 一條小烏鱧突地從水里躍了出來,又卜一聲地鉆入了水,再不露頭,只把平靜的水面給打破了,漾出一圈圈細細的波紋,攪碎了那輪滿月。 青玉一笑,這才輕聲道:“前些日子下了些雨,這池子水都滿了起來,也不知怎的,竟是多出了這幾條烏鱧。這些天大日頭地曬下來,水又淺了回去,只原來的水面溢滿處還沾留了圈浮萍印,瞧著怪有趣的?!?/br> 許適容抬眼望去,見池子的池壁之上果然留了浮萍的印痕,月色下圓圓的一圈,瞧著清晰可辨。 許適容盯著那一圈浮萍印跡,半響不語。突地心中閃過一個念想,眼前一亮,猛地站了起來便要往自己屋子里去。見邊上的青玉被自己嚇了一跳,強抑住心中的歡喜,笑道:“多謝你的醒,夜色有些涼,早些回去歇了吧?!?/br> 青玉起先確是被她嚇了下,待見她滿面笑容向自己道謝,又有些不解了。正要再問,許適容轉身離去了。青玉怔怔望著她匆匆消失在游廊處的背影,裙衫飄拂,想起方才月色下看到的那張泛了瑩瑩玉色的秀雅的臉,長長地嘆口氣,面上微微籠上了一層黯然之色,慢慢也回了自己屋子去。 卻說許適容回了屋子,燈也未點,爬回了塌上。也不管楊煥正睡得香,跪到了他身邊叫了幾聲名字,見絲毫沒有反應,伸手狠命推了幾下,楊煥這才勉強睜開了眼。借了窗子外透進的明亮月色,一眼瞧見她正跪在自己身側。不去想她怎的半夜三更地還投睡,喉嚨里只唔唔了兩聲,便順手將她一把扯到了自己身側,手腳一壓,已是摟到了自己懷里,拍了拍她后背,含含糊糊道:“乖,快睡了,明日還要再去海邊吃風哩……” 許適容見他一邊說,一邊已是又閉上了眼,忍住了笑,伸手捏住他鼻子。楊煥透不出氣來,這才又睜開了眼,見她一臉笑意盈盈地,瞧著竟是十分調皮的樣子,一下精神一振,也不睡了,猛地一個翻身便是將她壓到了自己身下。 許適容低低驚叫了一聲,見他頭己是朝自己壓了下來,急忙伸手去攔,手卻是被他一口叼住了,指尖覺著一陣濕軟,想是被他舔了,急忙用力抽回了手,低聲笑罵道:“堂堂知縣大老爺,竟成了叼人指頭的阿福!” 阿福是門房養的一只看家黃狗。楊煥被罵,不但不惱,反倒嘿嘿笑道:“今日就叫你知道我這阿福的厲害:”說著己是直起了身,跨坐到了她身上,壓住她兩腿,兩手朝她腰間腋窩便不住呵癢去。許適容怕癢,躲又躲不開,笑得全身力氣發軟,力氣全無,連連討饒,楊煥這才笑嘻嘻收了手,作勢欲要翻身下來了,也不知怎地,一個不穩,竟是直直跌撲到了她身上,一張臉不高不低地,正重重壓到了她胸口。 楊煥埋頭在她胸口的鼓鼓囊囊處,用力蹭壓了幾下,又深深吸了口氣,估摸著她要開口了,這才急忙抬起臉,一臉無辜道:“不小心,不小心地。娘子千萬勿惱?!?/br> 許適容便是真有再大的惱,此時也是說不出話了。更何況方才她非但沒有惱意,反倒竟有全身血液都往他蹭壓之處急速涌流而來的感覺,一時心如鹿撞,怦怦直跳。怕被他瞧了出來,急忙推開了他,自己坐了起來,捋了下因了方才笑鬧有些垂落的發絲,略略穩住了心神,這才正色道:“你休要胡鬧了。我方才叫醒你,是有個正經的事要說。 楊煥還在回味方才撲跌之處那柔軟又彈綿的觸感,滿腦子想著怎生怎樣假意跌到她身上再來一回的,哪里聽得進 去,只漫不經心地哦哦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