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燕山不管不顧地擋在她面前,自然沒來得及閉氣,立刻嗆得咽喉生疼。 “咳咳咳……” 觀亭月手腳失去了束縛,頭腦在這一刻瞬間恢復清醒。 她雙目一陣清明,余光瞥見角落里被擒來的軍馬,便一把扶住燕山,吹了個響亮的哨。 那匹白馬性子本就暴烈,三四個人才勉強拉穩,乍然聞得熟悉的哨音,狂躁地踢開周遭一干人等,嘶鳴著往他們倆跑來。 趁著這短暫混亂的機會,觀亭月撈起燕山跳上馬背,憤恨又凄厲地喊了句:“駕!” 沖出人群。 * 清冷的月華宛若染了血色,連山石樹木也籠上一層不易擦肩的紅。 馬蹄伴著風聲,在山中異常清脆明晰。 起初她還能聽到身后緊追不舍的怒罵,漸漸地出了上陽谷,踏進那一地曠野,敵軍的動靜就緩緩的遠了。 白馬是觀林海送給宗幫的,以獎勵他在考校中年年第一的好成績。 這是與自己那匹玄馬不分伯仲的良駒,它如今出現在肖秦的兵將手底,也就意味著宗幫已經…… 觀亭月不敢再細想下去,只任憑坐騎恣意放肆地往前奔跑。 下半夜云開霧散,群星忽的閃耀在她頭頂,宏大的天河長得看不到邊際,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覺得自己似乎是在原地踏步。 這附近就要到常德地界了,有駐軍巡視,肖秦不會冒險深入。 可她仍然沒有要勒馬的意思。 說不清跑了多久,多遠,又跑到了何時何地。 白馬終于疲憊不堪地放緩了腳步,總等不到背上的人喊停,它便自作主張地駐足,打了兩個響鼻,表示自己累了。 觀亭月后知后覺地回過神,茫然環顧四周,那種瞬間安靜的孤寂感將她重重淹沒。 這一刻,風聲都顯得格外詭譎,像有許多人在遍野里低低細語。 她打了個冷戰,呆呆地放開韁索,把意識不清的燕山拖下馬,吃力地往前。 近處有一間破舊的破木屋,或許是獵戶、樵夫遺留的居所,大概荒廢了許多年,門扉窗戶無一完好,四面都在漏風。 她一腳踹開門,將少年放在角落堆滿的干草上,精疲力竭地背靠破窗,癱坐在地。 正對著的,即是張搖搖欲墜的蜘蛛網。 山蛛從大網的一端窸窣爬到中央,沉默地盯著屋中的兩個不速之客。 廝殺的怒吼直至此時還盤踞在她身周,縈繞糾纏。 這是來自地獄的聲音。 而桐舟斷臂折首的景象就在腦海里揮之不去,記憶要讓她永遠銘刻,故而不住將當時的畫面來回重復,周而復始地給她看。 她越不想去回憶,自身的本能就越要讓她回憶。 “大小姐……” “大小姐,快跑啊……” “大小姐——” 觀亭月崩潰地捂住了耳朵,拼死抓著自己的發絲。 那些慘烈的年輕軀體,那些到最后還讓她“快跑”的人,一次又一次地閃爍在眼前,足夠殘忍地拷問她著的內心。 觀亭月透不過氣來似的,用力揪住心口,她仰起頭,爆發出一聲嘶啞又凄厲的大喊。 蛛網輕微顫抖。 黯淡的月隱沒到云團之后。 荒野中,綠草靜謐的浮動。 她可能一生也無法原諒此時此刻的自己,一生都會在這個有毒的夢里自責遺恨。 眼淚沿著冰冷的面頰沖刷過血污滑落至唇角,少女的牙正拼命咬著,筋rou一經戰栗,淚水便重重的砸在衣襟上。 不知是幾時,觀亭月才留意到旁邊某個極其細弱的呻/吟。 她目光呆滯良久,迷茫地往角落看去。 “燕山?” 倒在草堆里的少年頭一次無暇回應她,瘦削的身體蜷縮成團,正不能自控的輕輕痙攣。 觀亭月伸手覆上他額間,登時摸到汗津津的大片濕意,炙熱guntang。 “你發燒了?” 她忙將他擺正,不太熟練地把脈。 燕山的雙眼顯然已經很難對焦,神志恍惚地呢喃自語,根本聽不清在說些什么。 “燕山,你聽得見我說話嗎?燕山?” 觀亭月拍了拍他臉頰,托起他脖頸想扶人起來喝點水,掌心卻驀地觸及到些許粘稠溫熱的液體。 夜里的微光投射在干草上,有斑斑點點的血跡,是從燕山兩耳中流出的。 少年露在衣衫外的皮膚紅得異常鮮明,哪怕是在如此昏暗的視線下,依然能瞧見鼓漲的經脈,熱血沸騰著在四肢涌動。 觀亭月看著他手腳不時的抽搐,通紅的顏色緩慢爬上了眼底,襯得那處鮮紅欲滴。 她看著看著,心情忽然平靜下來。 第65章 你走吧,別再跟著我了?!?/br> 觀亭月的眉宇飛揚跳脫了十五年, 大約是在那一刻緩然沉淀的。 此前的悲慟與壓抑宛如被人一氣掏空,落得分毫不剩。 她望向少年紅得幾乎快滲血的肌膚,沉默地直起身, 腿跨過他腰際, 居高臨下地垂著眼瞼。 窗外的風倏忽吹得很急。 婆娑詭譎的樹影打在墻上,與一道極淡極淡的輪廓重疊。 光影流轉之間, 那輪廓似乎扯下了什么,大片更深邃的黑暗傾瀉而出。 燕山僅剩的一點神識眼睜睜看著觀亭月摘開束發的頭繩,青絲如水飄散滿身,又從頸項落出幾縷, 那么招搖地晃在他心口上方。 黑暗中,少女的星眸閃著微光,漠然且堅定。 “不……” 他虛弱地喘息著,拼盡最后的力氣不住呢喃, “大小姐……不……” “不行……” 我可以去死的。 他在心里瘋狂地喊著, 我可以去死的。 纖瘦的五指使勁抓著身下的干草,每一只骨節都白到透明, 青筋山一樣顫抖地凸起,他抓得掌心全是血, 皮rou模糊地摻雜著細碎的草葉。 可即便如此,卻也控制不住自己時清時醒,行將消散的神志。 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想, 不應該是這樣…… 那時的燕山年紀已經不小了, 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意味著什么??刹还芩绾纹疵疽?,觀亭月手中的舉動卻并未因此停下。 視線漸漸漫上迷蒙的血色,紅絲布滿了眼球。 燕山什么也看不清了,任憑柔軟滑順的秀發掃在自己裸露的胸膛間, 春末溫潤的風拂過guntang得,像快燒起來的肌體。 他好似行走在大片無窮盡的火焰當中,良久分不清身處何處。 只感到呼吸灼熱,四肢灼熱,連眼角眉梢也是沸騰的熱氣。 牙齒無意間咬破了嘴唇,淌出的血滴進舌尖,味道竟是清苦的。 他發出了那種,類似困獸掙扎的低鳴之聲。 就是在這一刻,燕山猛然聞到一股幽微的芷蘭氣息,如有實質般柔夷無骨。 身體好像被這股細膩的香氣包裹了,仿若是得到了怎樣的救贖,燒不盡的烈火不再造勢,那片紅光烈焰匯成的海逐漸清波蕩漾起來。 周遭火焰的顏色變了,變得十分淺淡。 他不自覺地松開了牙關,喘息帶著節奏,極難捕捉到的一點細碎遙遠地響在耳畔。 被攥得面目全非的干草倏忽落回原處,少年的指尖動得很微妙,在半空胡亂的抓了一下,最后只抓到一把細軟冰涼的青絲。 他于是怎么也不愿意放手,絲絲縷縷地用五指纏綿,扣入掌心。 這般的接觸讓燕山整個沉溺在了脫離現實的火海里,長久不想往外走。 所有的一切都在感知里不斷的墜落,墜落,再墜落,墜到極深的地方…… 雋永綿長。 而過度的亢奮牽扯出了某種沉睡于深處的,最原始的情緒。 他眼皮焦躁地一睜一合。 雙唇戰栗著,歇斯里地的抖動。 猛地一下。 他的變故起很突然。 觀亭月尚未反應過來,人已經被翻身摁在了地上。 燕山的雙目赤紅得驚心,汗珠密布在額間鬢角。 他一直在大喘氣,神情癲狂而無處著落地望著她,手指瘋了一樣的大力握住那雙纖細的胳膊,透過皮rou扣在骨節上,仿佛恨不能把對方嵌入經脈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