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此時此刻,他那僅剩的神志早已被滅頂的滋味盡數沖垮,只不停的輾轉沉浮。眼前的事物甚至都化作如夢似幻的光團。 感官里是細微的刺痛和癡迷的快意。 他半點也不像個人了。 像一頭危險而獸性十足的狼,血液里始終流著幼年行走山中的暴戾與野蠻。 在晦暗的記憶中,燕山看見觀亭月別過頭,凌亂的發絲遮住側臉,被血污、汗跡黏在唇邊和頸項間。 她大概不想看見他。 也好。 她若是在這個時候望著自己,燕山覺得,他一定會感到無地自容。 東風不知肆虐了多久。 梢頭的枝葉一夜間竟少了一半。 直到天邊隱隱有晨曦的微光,全部的顛蕩才塵埃落定。 干草七零八碎地鋪滿了木屋的角落,蛛網被吹得殘破不堪,空氣中交織著某種奇異的氛圍。 燕山安靜地躺在地上,眼白附近彌漫的血絲正rou眼可見地退卻。 他聽著自己的呼吸由重變輕,腦海中空曠了好一陣,卻沒怎么捕捉到觀亭月的聲音。 這樣的死寂可能持續了有一炷香,也許更長。 旁邊窸窸窣窣地傳來動靜,是她沉默地坐起身,摸索著找散在周圍的衣衫。 燕山在雜亂的干草縫隙里透出一縷目光,他不敢開口說話,也不敢有所動作,只盡量地,讓自己不要發出任何的響聲,就怕驚動了什么。 觀亭月一言不發地穿好衣裙,系好帶子。 明朗的朝陽沿著破漏的窗灑進屋內,堪堪從她綁發的臂彎間穿過,把手臂上五道深紅濃郁的痕跡鍍上一層柔和的金色。 異常刺目。 她將自己從上到下恢復原狀,拍拍塵泥,沒有留下半句言語,連頭都不曾轉過分毫,便推門走了出去。 昨日那匹白馬正悠閑自在地找了塊地低頭食草。 休息了一整夜,它容光煥發,眼見有人現身,當下嘚嘚嘚地邁著蹄子小跑過來,親昵地拿腦袋蹭她。 而觀亭月卻沒有騎上去,伸手拍了拍馬脖子,牽起韁繩,慢條斯理地朝南而行。 她身上都是傷,什么亂七八糟的傷皆有,血汗凝結在發絲里,步子透著疲倦,拖拖沓沓的,只閉眼讓陽光沖洗自己。 走了不出百丈,隱約聽得背后有細細的“沙沙”聲,是一串很不明顯的腳步。 觀亭月若有所感地回頭,少年便頓時停住了身形,舉止略微狼狽地打了個晃,隔著一片汪洋的荒草,目光小心翼翼又帶著溫柔復雜的情緒,安靜地注視著她。 那樣的神色流入眼底,她心里仿佛被什么重重一擊,昨夜發生的種種潮水般涌至腦海。 包括讓鮮血染就的月夜,包括那間臟破的小木屋,包括他們兩個人…… 觀亭月眼角狠狠地壓了壓,她徹底轉過身來,面向著遠處的燕山,語氣低啞而溫和,“我給你留了一袋銀票和錢兩,你拿去做點小生意吧?!?/br> “離開觀家軍,不入麒麟營,你可以活得很好的?!?/br> “反正……”她猶豫片刻,“反正你還年輕?!?/br> 少年一聲不吭,只一如既往地把她望著。 觀亭月忽然很不想看他的眼神,敷衍又煩躁,“你走吧,別再跟著我了?!?/br> 她決絕地扭頭,不為所動地繼續往前。 然而沒過多久,那個固執卻輕怯的腳步聲再度響起。 她埋首大步行了一陣,終于不耐煩地喝止道:“都說讓你別跟著我了!” 觀亭月咬咬牙,不知是沖著誰喊,“常德的后備兵已經沒有了,沒有了!你還留在觀家作甚么???!” 可他仍然什么話也不說。 好像只要這樣執拗地跟在她身后,她就拿他什么辦法也沒有。 觀亭月加快了步子,拎著韁繩忿忿地走了一段路,背后的窸窣聲形影不離,緊隨著自己的節奏,亦步亦趨。 她莫名惱怒到了極點,回頭厲聲喊道:“我叫你別跟著我!別跟著我!” “滾!” 她撿起腳邊的一塊石頭,毫不手軟地朝燕山砸去,“滾??!” 帶棱角的石塊擦著少年的額角,砸得他微微偏了一下頭。 劃破皮rou的地方迅速地變紅,變深,血rou模糊地淌出溫熱的液體,流過那雙干凈如雨后青山般的眼睛。 觀亭月忽就從其中讀出一點縱容的溫柔來。 她再要撈起一塊更大的山石,可無論如何也砸不下去了。 那塊石頭深深地掐緊手心里,在五指間顫栗抖動。 觀亭月猛地扔開碎石,冷傲而兇狠地走到燕山面前,一把揪起他的衣襟。 “你什么意思?” “別以為你現在就是我的什么人了?!?/br> 燕山輕啟唇:“大小姐……” 她當頭就懟,“我讓你說話了嗎?” 少年立刻閉上了嘴。 對方的反應盡數落入眼底,觀亭月頓了少許,尖銳的眉目突然一收,自暴自棄似的笑得十分涼薄,“你這么聽我的話?” “好,好啊,想留在觀家軍是吧?行啊?!?/br> 燕山的眼光驀地亮了。 她說道:“我現在命令你,待在原地,哪兒也不許去。幾時天下雨了,幾時才能回將軍府。聽明白了嗎?” 他用力地點點頭,怕她不信,又多點了幾次。 觀亭月冷聲補充,“聽懂了,那就不準再跟來?!?/br> 少年于是一動不動地站在當場,生疏地表示著自己的決心。 彼時他還不知道,自己早在那一刻,就被毫不猶豫地拋下了…… 燕山目送著觀亭月翻身躍上馬背,一路頭也沒回,逃離什么似的疾馳而去。 視線里那抹暗紅色的影子漸行漸遠,直至消失不見。 茫茫的荒野,蒿草隨風推開一層細浪。 他是真的相信了。 而且對此深信不疑。 可燕山從未想到,觀亭月壓根沒有回將軍府。 她輕描淡寫地騙了他,不惜一切地斷了所有的后路。 至此以后,便是十年。 山水相隔,天涯路遠,他們再沒見過面。 * 漫長的光陰在支離破碎的記憶里混亂閃現。 觀亭月總覺得自己腦中渾渾噩噩的。 長夢把她拽回了這一生最從容快樂,也最憤恨無妄的時刻,讓她于此間抵死掙扎,追著一個又一個熟悉卻模糊的眉眼,失望落空,不斷后悔。 虛無的潛意識里,四周乍然響起的,竟是石善明的聲音。 他在永寧山谷的底下,矮小的身軀全副武裝,笨拙地抓著脖頸上的鋼鞭,仰首質問。 ——“你覺得我殘忍,難道你的手就干凈了嗎?” ——“你這輩子,就真的問心無愧嗎?” 我問心無愧嗎? 不知為什么,那一刻,觀亭月眼前流過一張雋秀的臉,青澀也認真,他頭頂是白云藍天,腳下有翻滾著碧濤的草海。 走一步,他便跟一步。 看著她的雙目里,是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期盼。 觀亭月心想,我那個時候應該對他語氣再好一點的。 她輕輕嘆了一聲。 緊接著,那張臉瞬間就變了。 化作一個頎長溫厚的背影,完全是青年男子的體魄,裝束內斂得體,氣息沉穩有力。 在懷恩城謠言四起的長街上,動作自然地一側身,擋在了她前面—— “待在我身后?!?/br> 燕山…… 燕山?! 觀亭月猛地睜眼坐了起來。 入目即是客棧雕花的木床,簇新的月白色棉被蓋在腿上,滿屋子都是一股湯藥的清苦味。 床邊的青年顯然被她嚇了一跳,手里端著的藥碗險些灑出,短暫地怔愣后才湊到近前,緊張地打量。 “你醒了?!你感覺怎么樣?” 觀亭月呆呆地凝滯須臾,神色恍惚地轉眸瞧著他。 她在夢里漂泊得太久,如今乍然見到現在的燕山,竟半晌不能適應。 原來他十年后就長成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