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第64章 她越不想去回憶,自身的本能…… 上陽谷自古便是兵家要地, 易守難攻,千百年來葬身過數不清的名將和兵卒。 他們埋伏在谷地兩側的樹梢間,注視著其中燈火寥寥的營帳和守衛時, 怎么也未料到在更遠更深更暗之處, 另有難以計數的視線正赤/裸裸地打量著這些初生牛犢的少年。 觀亭月的手在夜色中高高抬起。 周遭的人們隨之屏住呼吸,皆等著她一聲令下。 正當兩班值守換防的空隙, 那只修長白皙的臂膀狠狠一斬—— 潛藏在草木林間的幾道黑影離弦而出。 營帳外落單的三名兵卒悄無聲息地被擰斷了脖頸,隨后,近前燃起大火,兩簇鳴鏑炸上了夜空。 一切都按照計劃在進行, 可以說是有條不紊,毫無錯漏。 “第一小隊!跟緊我!” 她縱馬自灌木內躍跳落地,亮出長柄刀,頭也不回地沖入敵方營地。 論膽識, 論氣魄, 從觀將軍府走出的兵素來是不輸旁人的。 那日是個很好的天氣。 無風無雨,卻濃云密布, 沒有月亮的夜掩蓋了他們的行蹤,干燥的大地讓火勢得以迅速蔓延。 倘若不是……倘若不是敵我懸殊。 大奕將來頂梁的將士們, 未必會輸得那樣凄慘。 當觀亭月破開第一層巡夜的守衛,就已然發現有哪里不對。 約定好的第二聲爆炸并沒如約響起,而中軍帳周圍的兵卒數量, 也與斥候所說的十幾人大相徑庭。 她悍不畏死地沖殺在血海腥紅之中, 只覺四處的敵軍竟越殺越多,眼看著主將的營帳就在咫尺間,半柱香過去了,自己竟未能寸進分毫, 反而卻有退后的趨勢。 忽然,一聲熟悉的慘叫自身側傳來。 她猛然回過頭,看見一個同袍將士被一桿鋒銳的長/槍挑到馬下,槍鋒徑直穿透了對方年輕的肩胛,染著鮮血裸露在后背上。 槍刃映照著火把跳躍的光,刺目而真實。 “大小姐!”有人抹了一把滿臉的血跡,慘烈地挨到她近前,“我們是不是被障眼法欺騙了?!” “根本就不止兩百人??!這里根本就不止兩百人!……” 少年沖她大聲喊。 有那么一瞬,觀亭月像是失聰了一樣怔在馬背上。 其實于別人看來,她只不過走了片刻神,然而對她自己而言,這片刻卻猶如萬年般長久。 聽不見廝殺聲,也聽不見怒吼聲。 一切的喧囂只在耳畔化作吵雜的轟鳴,連四周拼殺的敵我雙方,動作都無端慢了許多。 就在此時,白晃晃的一縷光投到了她面頰處,冷冷地斜照在右眼上。 ——是肖秦的槍戟。 “撤!” 觀亭月驟然奮力地調轉馬頭,在呼嘯的刀光劍影里咆哮道,“快撤!” 可是軍營外那些藏在深山里的兵將早就傾巢而動,把唯一的出口堵得密不透風,勢要將他們困死在內。 她的刀刃在火光與黑夜交織間劃出流動的鮮紅顏色,臂膀上不知幾時割裂的傷痕,正在往外淌血。 但已沒心思去在意了。 觀亭月的胸腔在當下洶涌地充斥著恐慌、悔恨和無限的自責。 她聽見那些撕心裂肺的哀嚎四處響起,就好似有利刃鮮血淋漓地刺在心口,使得血汗與淚水一并流過兩頰。 敵軍的長刀橫擋在自己面前,她手里的兵刃無暇他顧。 就在這時,冷不防迎頭一柄馬槊當空而落。 避無可避之際,古樸的烏金槍出現在了視野里,來者破開刀光,拼命又戰栗地擋住槊鋒的威勢。 那個模樣略顯稚嫩的男孩用顫抖嘶啞的嗓音朝她怒喊道:“大小姐,快跑??!” “快跑??!”桐舟扭頭。 觀亭月的瞳孔驀地放大了。 她看到凜冽的寒光,聞得皮rou撕裂之聲,嗅著濃郁的腥味,望見,少年舉槍的雙臂被齊齊砍下。 殷紅的液體從斷口處奔涌如泉。 他有些不可思議地瞪著雙眼,仿佛失去重心那樣,往斜里搖晃著栽倒。 而眨眼間,暴烈的馬刀頃刻穿透了脖頸咽喉。 那顆頭顱與身體分離之處,鋒芒宛如凝成了一線,一閃而過。 guntang的血落在她眉眼,鼻尖,紅梅般的點點濺于胸前。 “桐舟——” 這是一場永無止境的噩夢,觀亭月忽然意識到自己聽不見任何的聲響了,天地萬物,安靜得異常詭異。 目之所及皆是以命相搏的廝殺,被斬斷雙腿的戰馬;摔下馬來,讓大背刀捅穿的少年;流竄的箭矢刺破一個人的左眼,他面目猙獰地張口喊叫。 近處,宗幫摁著穿出胸腹的幾支箭鏃,神色兇狠地替她阻攔妄圖殺上前來的敵軍。 “大小姐,走??!” “別管我們了,走??!” 所有年輕稚嫩的后備兵皆在為她開道。 觀亭月手腳冰涼發抖,麻木得仿若不被身體控制,只能憑著本能反應,瘋狂地拍馬往營外狂奔。 她途經的路上,尸體遍地橫陳,有士兵,有馬匹……但大多數都是他們自己人。 剛長成的少年仰面朝天躺在平地里,被剖開的胸口血rou模糊,他睜著慘白的雙目輕輕抽搐,一只手努力抓著自己齊膝而斷的腿。 冷漠的半弦月是在此刻自云層后顯露端倪的。 清輝掃過的地方,落滿了殘忍的絕響。 馬蹄凌亂錯踏,荒草于風中翻滾,僅剩不多的家將在數以千計的反賊叛軍里苦苦掙扎。 是我害的他們。 這個念頭在觀亭月腦中浮現,此后便似生了根,肆無忌憚地抽枝發芽,不可抑制地瘋長開去。 是我的錯…… 都是我的錯。 “怎么全是些小孩子……” 背后的肖秦語氣鄙夷厭棄,“為首的那個不要殺,抓活的?!?/br> 刮在耳側的夜風活似要劃破皮rou一樣,她伏在戰馬上沖破了營口的柵欄,朝來路絕塵飛奔。 而這匹坐騎隱約能與主人共情,感受到觀亭月的慌亂,它也跟著無端哆嗦起來。 谷地外的山道草木叢生,只有暗月照明的前方猝不及防地橫起一條細小的絆馬索,輕而易舉地將已然方寸大亂的少女和她的玄馬一并摞倒在地。 觀亭月是被甩出去的。 狼狽又乏累地在草地里滾落許久才停下。 她的臉埋于濕潤清新的泥土間,滿腦子空白,竟沒有多少勇氣直起身,整個胸腔,整個人皆透著一股無能為力的消沉。 突然,撕裂的痛楚猛地從頭皮傳來,有人拎著那一大把青絲將她自下而上狠狠地拽起。 “喲?!睂Ψ降脑捯袈犞执潭?,“還是個女的!” 火把搖曳的光瞬間亮在眼底,迫得人幾乎抬不起眼皮。 觀亭月依稀能感覺到有不少人圍聚在自己旁邊,她視力渾濁,看什么都是朦朧模糊的影子,印象中只是一張,兩張,許多張笑容下流的臉不住晃動。 她被口音各異的污言穢語塞了一耳朵,但很奇怪,這刻居然沒有太多憤怒的情緒。 如果是放到平時,以她的暴脾氣肯定是要大鬧一回,讓所有人都不得好死。 而彼時的她什么感覺也沒有,空洞得如同一具缺少思想的皮囊。 只忽然覺得,就這樣死了也好…… 一人捏住下巴,強硬地把她的頭抬到火光能照清的地方,視線里生得歪瓜裂棗的嘴正卑劣地彎著弧度。 他命令左右拿來什么東西,“把上回去黑市淘來的好東西給她試試?!?/br> 男人的兩指捏著一粒藥丸,試圖往其口里塞,然而這少女的骨頭實在太倔強,無論如何也撬不開牙關。 “媽的……” 就是在這時,觀亭月的目光倏地一冷,張嘴噴了對方一臉。 她方才表現得過于心如死灰,這會兒驟然發難,搞得男子防不勝防。 他連退了好幾步,勃然大怒地罵了好幾句臟。 “臭婊/子!” “哥,你站遠些?!?/br> 不遠處的矮小男人不知從手中的布袋內抓了一把什么玩意,當空就劈頭蓋臉地灑向觀亭月。 她正要躲避,斜里一聲近乎扭曲的嗓音嘶吼著刺進來。 只見一個黑影幽微閃爍,驟然往此處橫沖直撞。 那聲音遠遠聽著,只像是什么兇性未除的野獸。 來者仍舊清瘦,形銷骨立,哪怕養了這許多年也未能把他養胖,身形倒是越長越頎長,宛如一把筆直又堅韌的長/槍。 燕山到底是個大男孩了,體格比及成年男子也不相上下,讓他這樣突如其來地狠狠一撞,摁著觀亭月的兩個士卒登時便松開了手。 不明的白色細粉兜頭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