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觀亭月收回手刀,冷漠地斜眸睇了一眼腳邊面容盡毀的青年人,半點也不再想聽他張口說話了。 “這藥應該是真的吧?”觀行云將信將疑地揣測,他不太相信瘋子的為人,總認為其中還會有什么險惡存在。 “他對廉兒的情誼是有的,剛才的反應那么緊張,多半是解藥沒錯?!?/br> 隔著厚重的鐵面罩,她的臉白得近乎沒有任何血色,但望向兄長時,神色仍然勉力保持著清醒。 “……孩子還好么?” “好著呢?!焙笳叽鼓?,盡職盡責地拍哄了兩下,“出門時點了睡xue,一路上打鼾,睡得可甜了。你看——口水流得我半條袖子都是濕的?!?/br> 觀亭月聽著松了一口氣,“幸而他心里對自己的長兄尚存歉疚,否則,這一回我不見得能賭贏?!?/br> 她三哥無所謂地笑笑,“都說是賭了,沒點刺激怎么行?!?/br> 她搖搖頭,不置可否:“先把藥喂給孩子吃,幼童體質弱,或多或少吸進去一些毒氣,難免傷肺腑?!?/br> 燕山聞言,當下動身,“那我去河邊打壺水過來?!?/br> 觀亭月:“嗯?!?/br> 眼看危機總算解除,觀行云久違的擺出那張玩世不恭地嘴臉:“唉唉,我沒命地在毒瘴里跑了個來回,僅有的面罩都伺候給了這小鬼,到頭連解藥還得先讓著他。當你哥哥可太不容易了?!?/br> 她疲憊地一笑,一針見血地調侃,“你怎么不找城門兵多討一個鐵面罩?” “……”后者貌似才反應過來,“對哦?” “對哦!我怎么非得只照顧他,自己跑去喝毒氣呢!哎,我這腦子……” 觀亭月神情柔和地瞧著他懊惱的模樣,盤算接下來善后的事宜,“藥丸大約二三十粒,對于醫館中的病人而言遠遠不夠?!?/br> “我們要省著點吃,留下一部分盡快送去給城里的大夫,依樣配出方子?!?/br> 觀行云:“現下離病發還有半日,時間很充裕。你不用擔心?!?/br> 她仍舊輕蹙著眉,“但是許多人的身體卻不一定能支撐這么久。已經耗費太多天了,如果我能早一點察覺到……” 視線里黑與白閃爍得厲害,說到后半句話,面前的三哥居然多出了四道重影,良久也無法合攏成一個。 觀亭月極不明顯地打了下踉蹌,眼皮上活似有千斤重擔,她得拼盡全力才能控制住漸次麻木的腿腳。 躺在觀行云懷中的男孩兒眉目清秀,對這幾天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正呼吸均勻地咂嘴。 “你去找付姥姥,她有說什么嗎?” “沒有,老太太很深明大義,也是被人蒙在鼓里?!彼柤?,“我雖沒空詳細解釋,不過見了你的信物,她二話沒說,十分配合?!?/br> “那就好?!庇^亭月看著向廉輕聲道,“希望今日之事,不要給他留下太多不好的回憶吧……” 為了避免旁人知曉他與向和玉間的關系,這場奇襲刻意沒讓城中的官差參與行動。 只是,一代又一代的恩恩怨怨,真的能至此到頭了嗎? 那些城中枉死的冤魂,這八年前的舊仇與如今的新恨,真的可以一筆勾銷,善罷甘休嗎? 她模糊的目光從年幼的孩童上恍惚一轉,最終落在了從水岸邊回來的,高挑瘦削的青年處。 他握著水壺,依稀可辨的星眸里溢滿了憂慮,嘴唇開合,劍眉深蹙,應該是在說什么。 然而觀亭月一句也沒能聽清。 “燕山?!?/br> 她幾不可聞地低低道,“我又用這種手段了……” 隨即,仿佛是如釋重負,她仰頭放松地彎起嘴角,用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重復了一遍。 “又一次……” 這蒼茫天地,潺潺雨景便急速在眼中倒退下去,重重地摔成一片空曠的白色。 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幕。 她所瞧見的,是燕山猝然扔開手里的水,慌不擇路向這邊跑來的身影。 那舉手投足的動作竟極緩慢,慢到,自己竟能讀出那雙眼睛流露在外的張惶。 是一雙,特別漂亮的眼睛。 …… “哐當”聲落下。 尚未扣穩的竹筒在青石小徑上滴溜打轉,淌出一地的清泉。 燕山幾乎是箭步沖上前,不偏不倚地用胸懷將她接住。 他不敢觸碰到她受傷的后肩,只能小心翼翼地摟著觀亭月的手臂。 “大小姐!大小姐!” 燕山先是捧著她的臉,而后才想起來要摸脈,五指扣著那只冰涼的手腕急聲喚道。 “大小姐……亭月,亭月!” 她的感知飄在一片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虛無之中,耳畔輾轉來回著兩個熟悉又遙遠的聲音。 “藥呢?快喂她吃解藥!” 三哥的語氣還算鎮定,“一定是在城門口吸進去了太濃的毒煙,現在吃正好來得及?!?/br> 另有一個壓抑且深沉的嗓音,“她之前還受過別的傷,恐怕是在那個時候……” “什么?!” “她還受過別的傷?” 他像是氣急敗壞,“這么大的事,你們居然瞞著我?你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根本不該讓她自己一個人去的。你怎么想的你?你到底在不在乎她!” 那人驀地反駁,“我在乎!” “就是因為在乎,才只能讓她去。你難道要她后悔一輩子嗎?” “……” 第63章 只可惜,卻不會有那么多的“…… 隱約有失重之感傳來, 整個世界似乎都在顛蕩,她四肢使不上勁,像是和身體斷絕了聯系, 毫無知覺。 有那么半瞬, 觀亭月認為自己的手腳或許是斷了。 否則怎么會覺察不到它們的存在呢? 漂泊的雨絲透過不知是誰的衣衫縫隙,冰涼的打在臉上。 她實在太久太久未能休息, 這么一閉眼,就如同長眠,分外安詳,沉沉地不愿意蘇醒。 夢里倒不盡是一望無際的黑, 那些光怪陸離的畫面濃墨重彩地自身旁呼嘯而過,每一片破碎的光陰都承載著厚重的情緒,將她冷冷地拋在腦后。 起先,觀亭月感覺自己是站在安奉斑駁的城門墻上, 仲秋瓢潑的大雨兜頭澆了她滿臉。 驚雷閃過的剎那, 遠方整肅的軍馬便展現出森嚴的姿態。 她拄著長柄刀,在心頭不止一次默念。 要守住, 一定要守住。 這是她下的軍令。 上百條人命陪著她趕來支援,決不能讓自己的將士平白地去送死。 “將軍!” 年輕的參將在暴雨中近乎無法睜眼, “清點過糧草和儲備了,算上城內百姓捐助的……最多也只能撐七日?!?/br> 七日…… 七日,能等到什么奇跡嗎? “我知道了?!彼税涯? “斥候隊回來了嗎?我有事找三哥?!?/br> “剛回來, 在‘軍防處’?!?/br> 她走下冗長的石階,怒號的風雨里摻雜著無數說不清的竊竊私語,聲音的主人們皆沒有臉孔,鼻梁往上蒙著黑壓壓的陰影。 “是觀老將軍的女兒?” “唉, 怎么偏偏來的是她呢……” “聽說只領了一百人,就這么一點,有什么用處?還不是帶著大伙兒在這兒一籌莫展?!?/br> “行啦,就別嫌棄了,多活幾天是幾天吧?!?/br> 聚積的污水在寬石鋪成的街上流淌,倒映出兩旁昏暗的燭光,人踩在其中,便“啪嗒啪嗒”地濺起泥。 她一腳踏上去,下一刻,城郊遍地的火油就在足底轟然炸開了。 人們臨死前恐懼不安的哭喊從四面八方響起,觀亭月環顧周遭時,guntang的氣流撲面而來。 紛飛的灰燼和灼熱的大火把夜黑燒成了白晝,有斷肢殘骸在半空高揚亂舞。 她聞到了焦腥的血液味。 正在這時,一個尖銳刺耳的男音在頭頂厲聲控訴。 ——“觀亭月,你究竟要害死多少人才滿意!” ——“都是因為你,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數年以來,你內心不會歉疚嗎?你真的睡得安穩嗎?!” …… 忽然間,黑暗如蛇信子一樣猛地吞噬了這份記憶。 熊熊燃燒的城郊和暴戾的痛罵聲一并遠去了,留給她的是無邊無際的空寂,眼前嘈嘈切切輾轉過好些早已模糊了的面孔。 最開始出現的,一個是濃眉大眼,健壯且微微帶胖的男孩。 他面容憨厚,透著點小聰明,咧嘴笑出一口不怎么好看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