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男子的睫毛倏忽動了動。 聽她接著緩緩補充:“因為旁人都明白,外面是不會再有兵將支援。而城內情況嚴峻,戰力吃緊,不能再減少兵力,故而——” 男子的雙眼逐漸睜開。 觀亭月:“大家皆是抱著必死之心,誓要與此城共存亡的,除了你們?!?/br> 他赫然瞪大細目,語氣竟急促到變了音,“你胡說!” 這幾個字驀地就有些惱羞成怒的意味。 “如果彼時你們沒有表露的那么積極,我或許會另作考慮,讓這隊赴死的先鋒改由他人自愿上場?!?/br> “你胡說!這是你的圈套!是你故意的,你故意要陷害我們!” 他的聲音似乎咆哮著想蓋過什么。 觀亭月近在咫尺的眉目顯得格外冷冽,精致的杏眼壓成了一道危險的線,她一字一頓,“錯了,這是你們咎由自取?!?/br> “觀亭月!——” “我告訴你,就算時光回溯,讓我重新選擇一次?!彼渎暤?,“我還是會這樣做的?!?/br> 男子憤怒的雙眸里血絲顯而易見,他整個眼圈驟然通紅,暴起的情緒使得臉色異常離奇,好似就地便要炸開。 正當此時,觀亭月驀地感覺到鬢角有冰冰涼涼的濕意,她抬頭的瞬間,眼前不受控制的黑了一下,等待了好一陣才緩過來。 這疏離又蒼茫的天,終于下雨了。 零落的水珠星星點點地灑向人間,澆滅了渾濁翻覆的煙霾,繼而在大地上方籠罩一層干凈朦朧的白。 是真正的水霧。 她把目光收回,神色里更多了幾分從容自若。 算算時間,也該到了。 那片埋著毒瘴的官道,經她腳踩過的兩個痕跡尤為顯眼。 來者的輕功本就出神入化,如今沒了周遭瘴氣的阻礙,愈發超凡卓絕,活像一團小旋風,來無影去無蹤地追至此處,穩穩駐足。 “三哥?!?/br> 觀行云裹挾著冷氣落在她面前,抹了一把汗,笑說,“小月兒——可算趕回來了,真怕你出事?!?/br> 男子一看見他懷里抱著的人,悠然自得的姿態蕩然無存,頃刻驚愕地把脖頸用力垂下,想進一步瞧清對方。 躺在觀行云臂彎間的,是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兒,生得頗為白凈。他緊閉著雙眼,吐息清淺,半點聲響也無。 竟不知是安睡著,還是昏睡著。 觀亭月一錯不錯地留意著他的反應,至此才好整以暇道:“見你這般神態,那么我猜想的應當沒有錯?!?/br> “觀亭月,你!——” “你姓向對么?”她對此人的無能狂怒視若無睹,“向和甫,昔年挑起事端的,你們這幫逃兵的主謀,是你哥哥?!?/br> 男人緊咬著牙關,鼻息莫名急促,許是被她說中,也許是由于喘氣艱難而無言以對。 “難怪我那時問你姓名,你卻找別的話岔開?!庇^亭月笑得似是而非,“是怕我認出你的身份來,好去找付姥姥——這孩子的外祖母,對嗎?” “你明白她若得知城中受困一事,必然會多加阻攔,沒準兒還要影響你的計劃,所以你提前尋了個借口,將他倆送出去?!?/br> “那又如何!”他厲聲反駁,頭一回面露慌張,“此事是我一手策劃,與他們無關,就算官府要追究,也查不到一個小孩子頭上!” “對,你說得對?!?/br> 觀亭月并不著急,“我想你從始至終都是瞞著他們的,不然大可往水井或是溪流中投毒,犯不著搞這些花樣?!?/br> 男人正欲說話,她卻不緊不慢地補完剩下的話,“所以我猜,你為了不惹他們懷疑,多半沒有喂自己的小侄子吃解藥,是不是?” 向和玉表情大變,他一張臉紅了又青,青了又紫,一時間難看非常,“觀亭月!你對廉兒做了什么!你對他做了什么!” 面前輕飄飄地傳來一縷淺笑。 那位一向正直不阿,浩然高義的女將軍,此時此刻瞧著竟有些許邪佞陰鷙的意味,戾氣十足地拿眼光睇他。 “我能做什么?”她慢條斯理道,“我不過是帶著他從你布置的瘴氣里轉悠了一趟罷了?!?/br> “反正兒子不是你的,想必你也不會心疼,嗯?” 觀行云在邊上聽她風輕云淡地說出這番話來,簡直離經叛道,惡意慢慢,恍惚感覺對峙的雙方活似反過來了。 現下到底誰才是壞人啊…… 觀亭月的言語里一派氣定神閑,交鋒似乎也已經在峰回路轉之際,然而近旁的燕山卻分明看出,她方才端起的那幾回笑,眼中流露出的虛弱究竟有多深。 她恐怕,是撐到極限了…… 第62章 我在乎。 “觀亭月!” 向和玉顯然變得激動起來, 若不是脖頸被束縛住,大有當場與她拼命的架勢。 “你竟這般無恥,對一個小孩子都下得了毒手!算什么英雄豪杰!” “是啊?!?/br> 她很大方的承認, 不在乎地坦然道, “我本來就無恥?!?/br> “否則當初為什么會騙你們去城外求援呢?我明知道外面已經不會有軍隊接應了?!?/br> 女子的星眸閃爍著危險的光,笑容卻是極乖張的, “反正我現在也身中劇毒,已經活不長久。就算能躲過一劫,城里那些無辜受罪的百姓家眷多半不會放過我,大家光腳的不怕穿鞋的?!?/br> 向和玉:“你……” “你很疼這個小鬼吧?”觀亭月悠悠歪頭, 沖三哥懷里的男孩兒一挑眉,“畢竟是向和甫唯一的骨rou,我聽說他母親因難產而死,只有外祖母拉扯他長大?!?/br> “而你又在南疆埋頭學藝, 一心琢磨著要怎么弄死我, 恐怕也沒功夫照看這個小侄兒——不曾想,他倒是爭氣, 書讀得不錯?!?/br> 那人的喘息陡然粗重許多,通紅的雙目憤怒地注視著她, 仿佛要將其生吞活剝。 觀亭月對此不以為意,笑得高深難測,“連城中德高望重的李員外, 李宣文都覺得他是個考狀元的好苗子?!?/br> “如今, 我讓一顆文曲星陪著我下地獄,想想也不是很虧?!?/br> 他咆哮著大喝:“你敢!” “我為什么不敢?”她眼角冷凝地一壓,狠厲地質問,“向和甫拼著自己的性命不顧也要護你周全, 你就是拿這個報答他的嗎?!” “不……不……”男人被她的話劈頭蓋臉砸下來,似乎懵了,先是擺首,而后又含混不清地胡亂言語,“我沒有要害死他們的……我沒有……” “我只是……只是想給他報仇……對,殺了你,就是給他報仇!” “報仇?”觀亭月輕嘲著笑道,“你所謂的復仇,原來就是讓他斷子絕孫?搞得如此轟轟烈烈,一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樣子,到頭來,不過是在自我感動罷了。 “你說向和甫在下面,看見我和他兒子一塊兒赴死,他還會不會感激你呢?” 他腿腳一軟,頓時潰不成軍,并沒發覺捏著自己咽喉的手勁早已不及先前有力。 “不是的……不是的?!毕蚝陀窈盟苾H用一口氣支著身體,終于低聲嗚咽,“我沒有想過害廉兒,不是的……” “是與不是,那要看你接下來怎么抉擇了?!?/br> 她語氣拿捏得實在太好,以至于觀行云聽完險些都快信了。 燕山站在一側,眉峰長久不曾松開。 他靜默地將這一番惡意十足的威脅收入眼底,心中不僅沒有生出酣暢之感,反而只剩五味雜陳與揪緊。 ——“我本來就無恥?!?/br> ——“否則當初為什么會騙你們去城外求援呢?” 她那樣驕傲的一個人,親口說出這些話,大概無異于是在傷口處撒鹽…… 她心里,當真不難受嗎? 向和玉眼淚鼻涕糊了一大把,視線落在近處男孩兒的五官間,像是要從其中找到什么熟悉的舊念。 他閉眼猶豫片刻,又咬牙問:“你怎么能保證,一定會救他?” “萬一你騙我呢?” “我還等著拯救城中百姓,以謀個蓋世英雄的名號,好讓他們繼續對我俯首帖耳呢,犯得著跟這么個小孩子過不去么?”觀亭月言罷,不耐煩地緊了緊,“你到底給不給?婆婆mama的?!?/br> “好?!焙笳邫嗪馄?,終于狠狠答應,“我帶你們去找解藥?!?/br> * 雨勢一直維持著半大不小的狀態,冬天的雨很難有雷霆萬鈞的陣仗,只凄切淅瀝地澆在遠山近水之間。 這天地仿若真被清洗過一般,沒有漂浮不定的霧霾,沒有刺鼻的腥臭,干凈且純粹。 棗河對岸一里處的地方是座矮坡,坡上安置著大大小小的墳包,許多久無人祭拜,已經生滿雜草。 當年的安奉城一戰雙方皆死傷慘重,先行的那一小隊前鋒軍由于被火油所炸,大部分燒得連全尸也難以找齊,僅憑著些許特征給立了碑,沉睡于此。 這也是為什么向和玉明明逃了出去,但卻沒被人注意到的原因。 那些苔蘚繁茂的石碑上,筆鋒蒼勁的寫著已故者的名姓,三十一個,包括他們三人——皆是觀亭月安排下屬處理的身后事。 “我是在起霧前來的這里,如果東西沒被人動的話……” 燕山順著男子所指之處搜查,在墳頭某個不起眼的角落下,挖出了一只讓水浸濕了的木盒子。 他居然將解毒的藥物放在了向和甫的墓前。 真不知是在諷刺她,還是在諷刺自己。 木匣未上鎖,掀開后,里面是數十粒大小不一的藥丸。 燕山輕嗅了下,瞧著不像作假,便沖觀亭月無聲地頷首。 “你承諾過我的,會救廉兒!”那人雙手反綁在后,見狀奮力掙扎,“先把藥喂給他,我要親眼看到他吃下去!快喂他吃藥??!” 他情緒尤為激動,瘋狗似的直往觀行云跟前湊,若不是退得快,怕是得讓他咬上一口。 一道勁風倏地在脖頸側橫劈而過。 向和玉翻了個白目,應聲倒地,當即昏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