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不用,這畢竟是我的事。況且——”她推拒道,“三哥你腳程快,我另有別的任務交代給你?!?/br> 說完,觀亭月回過頭來想尋燕山,對方卻堪堪上前一步,微啟雙唇正要開口: “我……” 她皺著眉不著痕跡地打斷,“你不會也想說什么‘替我去趟雷’這種傻話吧?” 燕山:“……” 他方才確實是有這個打算的…… “林子里的暗處躲著幾名弓手,我一會兒動身之際,他們必有所行動,我需要你替我生擒他們?!?/br> 燕山欲言又止,深深地看她,“那你呢?” 觀亭月地目光沉默地落在下方,良久才長長地吸了口氣,神色堅定得磐石無轉移,“你說過,無論我做什么決定,你都會支持我的,對嗎?” 他當下并未察覺到此話有什么不妥,只頷首嗯了一聲。 “好?!彼茌p地笑了一下,“那就夠了?!?/br> 第61章 這疏離又蒼茫的天,終于下雨…… 未時二刻, 午后。 這是懷恩城被瘴氣包圍的第三日。 頭頂看不見太陽,天上與地下皆是茫茫一片,流轉的稀薄霧氣里, 十丈外的人影若隱若現, 猶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大放厥詞。 再一次站在這塊禁區之外,觀亭月忽生出無限慨嘆, 好似從來沒有意識到,原來短短三天竟有如此漫長。 長得仿佛是過去了三個月,三年,甚至更久。 滲入血液里的毒使得她的舉止笨拙了不少, 不時會有麻木之感流過四肢百骸,大概是那枚透骨釘留下的后遺癥。 燕山打量著觀亭月略顯疲憊的眉目,言語中透出憂思,“你如今的身體余毒尚存……當真撐得住嗎?不如, 還是我們倆換一換?” “沒事?!彼灰詾槿坏剡f來一雙含笑的眼, “這算什么傷,也值得一提么?” 她倨傲起來的時候無所顧忌, 哪怕是在病中,依然囂張得恣意狂妄。 燕山聽聞此言, 似是被這份睥睨無雙的氣度所感染,無端輕松了許多。 “你別勉強就行?!?/br> 他說著收回目光,略偏頭落下一句, “我去了?!?/br> 轉瞬身形一閃, 便消失在了霧瘴里。 而這場毒霧的中心,方圓只一丈,在此之前僅是往來官道的一隅,受日灑雨淋, 車馬碾壓,或許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般千萬矚目的時刻。 “觀亭月,眼見一日就要到頭,你琢磨出什么好方法了沒有?” “一人做事一人當,找那么多人幫著收拾爛攤子,不覺得丟臉嗎?” 那人在圈子里左右踱步。 “要我說,還不如來個痛快的,全了自己的顏面,我還認你是個……” 正是此時,周遭機關被觸發的聲音接連而起,“噌噌”兩下,極為突兀。 是埋在地面的毒煙釋放的動靜。 他猛地轉回身,銳利的細眼不住環顧四野,果然有濃郁的黑煙漫開,頃刻便遮住視線。 很快,更多的彈藥隨之轟然升騰,場面堪比年節里的竄天猴,一個賽的一個響亮。 以為是城門兵又放了牛馬開道,他本能地冷嘲熱諷:“同樣的花招用這么多次,你就不嫌膩么?” “也對,反正畜牲的命不值錢,哪里有你金貴?!蹦凶拥跗鹈忌?,將刻薄尖酸四個字堂而皇之地寫在五官上,“毒氣再濃,終歸是要散的,你觀亭月前呼后擁,多的是人可以驅使,再找個替死鬼不是什么難事……” 他說得正起勁,對面陡然渾濁的大霧中忽然顯出一抹高挑纖細的人形。 不是預料當中的牛馬,也不是另有其人以身犯險。 那輪廓從淺至深,漸次清晰,熟悉無比。 幾乎是同時,一陣窸窣的足音游刃有余地落在耳邊,緩慢逼近。 她周身縈繞著流淌的煙霾,長裙下擺拂過荒涼的衰草。 每行一步仿若都帶著不緊不慢的氣韻,姿態端莊又肅殺,舉手投足間滿是令人敬而遠之的氣場。 黑衣人似乎沒想到她真的會親自走過這片毒區,頓時驚愣在原地。 “觀……” 字才吐出一半,他剛張開嘴要說話,平地里一股疾風猛然掀翻無數枯枝敗葉。 觀亭月的速度之快,簡直有摧枯拉朽之勢,他僅僅一晃眼睫,冰冷有力的五指便追風逐日般掐上了脖頸。 對方雖是個女人,手卻意外的修長,扣在咽喉處密不透風,稍微使勁,他瞳孔便忍不住朝上顫抖。 下一刻就是瀕死的感覺。 這所謂的安全之地算不上寬敞,留給人活動的空間很少,觀亭月面無表情地打量了一圈。 腳邊是熄滅的火堆,火堆旁有吃剩的干糧、骨頭以及一些雜亂的垃圾與破舊衣物。 看得出,這位窮兇極惡的放毒者,修養并不怎么好。 她把眼光輾轉挪回他臉上。 在遠處難以瞧清,而今面對面端詳,才發現此人的兩頰遍布著深淺不一的斑痕,或紫或紅,丑得驚世駭俗。 應該是被各類蛇蟲鼠蟻之毒浸染的結果。 他學了數年的旁門左道,也不是沒讓業障反噬自身的。 觀亭月將指間的勁力稍作收斂,留給對方一點喘氣的余地,嗓音清冷低沉:“我如約而來,解藥呢?” “真不愧是……觀家大小姐……”男子扒著她的小臂,半是譏誚半是諷刺地說道,“有膽識,有魄力,在下佩……” 她打斷:“解藥呢?” 后者先是大口大口地呼吸咳嗽,因窒息而泛青的嘴唇哆嗦片刻,而后艱難地自懷里摸出瓷瓶。 “你要的……解藥……” 他撥開塞子,動作微微發顫地往掌心倒了倒。 然而什么也沒有倒出。 ——瓶中空無一物。 觀亭月的雙目就隨著他的手勢上下偏移,目不轉睛,像是很滿意她能有這樣的反應,男人的唇齒間卑劣地溢出極刺耳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虧你也會上這種當——” 力道猛地收緊,他笑至一半就變了臉色,改為痛苦壓抑地低吟。 “咳——” “解……藥?我怎么可能會給你解藥……”盡管脖頸被掐得幾欲折斷,男人仍然身殘志堅地吃力譏諷,“你是活傻了吧?我與你的仇怨……不共戴天!我會把解藥給你嗎?笑話!” “我只盼著你不得好死!” 對面的女子眼眸深邃沉寂,黑曜石一樣,冷冷的,看不出情緒也看不出喜怒,只一言不發地注視著他。 “哦,我明白了?!彪[約是有了什么猜測,黑衣人撇下一點視線,“你該不會是實在走投無路,才只好破罐子破摔,打算賭一把……” 他壓根不在乎咽喉的疼痛,臉上皆是復仇的愉悅,“真是風水輪流轉——你觀亭月也會有今天!” “從一開始,你就想殺了我,還有整座城的百姓。對嗎?”她靜默半晌,終于開口。 “不錯?!蹦腥藢⒀栽~從緊咬著的牙縫中擠出,“你們都該死?!?/br> “可惜我沒辦法殺了他們所有人,但沒關系?!?/br> 他倒是十分釋然,“你如今也吸飽了毒,沒有解藥,是活不了的?!?/br> 男人摁住她緊扣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滿眼赴死的欣慰,“反正我這八年本就是偷來的,丟了也不心疼。能和你在此地同歸于盡,我算是賺到了,哈哈哈哈——” 他面容盡毀,無法明確實際的年歲,只聽嗓音,或許與觀亭月相仿,也或許比她還要小上一些。 在最難分辨世情道理的年紀里經歷了人生最大的變故,有的人茍且偷生,有的人惜時如金,而他卻永遠把自己禁錮在了八年前的那個大霧天里,大概終其一生也走不出當年的困局了。 背后簌簌地落下幾道風聲,燕山拽著兩個男子的后頸往她跟前一丟。 對方給五花大綁,捆得十分結實,是暗藏在樹上的所謂幫手,腰間都裝有箭囊。這兩人倒是不見什么駭人的紅痕紫斑,面容光潔得很,皆是二十多歲的模樣。 “你要的人,我給你帶來了?!?/br> 他垂首往地上掃了一眼,“在他們身上沒搜出解藥之類的玩意兒,但二者待在林中多日,并不畏懼毒氣,恐怕是事先就吃下,也說不定?!?/br> 那黑衣人聽聞他這番推測,輕蔑地自鼻中噴出冷哼,顯得不屑一顧。 “好?!庇^亭月點頭,示意道,“你再瞧瞧這人衣衫里有沒有?!?/br> 燕山依言上前,從頭到尾仔細翻找起來。男子由于喉嚨被捉,只能頗為別扭的揚起腦袋,任憑他拍打摸索,表情仍舊是成竹在胸的鄙薄。 “不必大費周章了,你們是找不到解藥的?!?/br> 他的衣懷內裝著些rou干、麻餅、打火石等,雞零狗碎的掉出來,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解毒的東西。 觀亭月趁著燕山搜身的功夫,用眼神指向那兩個敲昏了的弓/弩手,“他們也是當年的幸存之人?” “肯心甘情愿地,陪你一塊兒發瘋作死?” 男人并不想與她對視,目中無人地揚起唇角,“我們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有過命的交情。你以為,全天下都是跟你一樣的貪生怕死之徒嗎?” 看來此人的嘴除了陰陽怪氣自己,也不會再有其他有用的信息了。 一旁的燕山直起身,沖她無言的搖頭。 “別花功夫做那些沒用的事情了,觀亭月?!?/br> 黑衣人勝券在握地閉上眼,“你,我,還有這安奉中毒的城民,注定是要一塊兒下黃泉的?!?/br> 她眉頭細微地一聚,五指處的勁力既未松懈亦未加重,只突然曼聲說道:“當年,我不是沒給過你們機會?!?/br> “你知道為什么我提出要去城外求援的時候,僅有你們站出來,主動請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