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宇文澈追著她的衫角到玉石街坊門,抬頭一看,才注意到是卓家的勢力范圍,那兩盞高掛的大紅燈籠一如既往地昭告著陸運隊的平安。汴陵內城除去他便是卓王孫負責統領押運,今日他當值五個時辰,才抽空去探郭果,郭果就跑得不見蹤影。 權衡一下,宇文澈登門拜訪卓王孫,請求卓王孫蘀他督運水路,便于他多出一天尋找郭果的下落。卓王孫辭別妻子,當即走向內河官渡口,登上了宇文澈專用的豪華大船。 水聲嘩嘩分開,向著一輪圓月孤影泛去。 卓王孫攏緊銀襟披罩,站在樓船二層欄桿之旁,對月懷遠。船身一側女墻外翻落兩道身影,**躺在甲板上。由于背光,眾人都未瞧見,站在高處的卓王孫卻聽到了異樣的動靜。他循聲走下,只看到一處拖行的水跡,直入內艙。 卓王孫手持燈盞推門走進,在較為隱蔽的柜櫥之后,對上了一張蒼白的臉。他決計沒想到會撞入一雙墨黑的眸子里,神情不由得一滯。 “太子妃怎么會在這里?”卓王孫放好燈盞,脫下披罩,伸手遞交過去。 全身濕透的謝開言接過披罩,裹在不斷顫抖的聶無憂身上,不說一句話。 卓王孫這才發現柜腳還蜷縮著一個披頭散發的男人,想了想,似乎明白了點什么,只說道:“太子妃冒然出行,殿下一定會擔心,請太子妃恕罪,卑職必須將太子妃送回去,不能由著太子妃搭乘這座船出城?!?/br> 宇文家與卓家的水陸兩隊向來暢通無阻,不需官府的牒劵便能出城,顯然他已想通謝開言出現在這里的道理。 謝開言自然要抵抗。她伸腿一掃,當先攻擊卓王孫。卓王孫避開,見她緊緊護住身后之人,便喚道:“來人,抓住這名男欽犯?!?/br> 甲兵持火把橐橐跑來,謝開言看得眼急,抓住聶無憂的身子,將他從艙門丟進水里,噗通震來一響。她在狹小的船艙內一刺一沖,也待沖出門跳下水。只是她似乎有些氣力不繼,吐出一口血后,身形就緩慢下來。 卓王孫伸手喚止甲兵繼續靠近,因顧慮太子府聲譽,他便省去稱呼,當先躬身施禮說道:“請隨我回去?!?/br> 謝開言反手撐在女墻之上,咝咝吐氣,形貌越來越萎頹。卓王孫暗自心驚,忙說道:“撥轉船頭,回內城!派快馬傳送消息,叫太子府先備好醫藥候著!”才走片刻,岸上有騎兵持火靠近,朗聲道:“領殿下諭令,水陸兩家必須即刻停止營運,回渡棧候命?!?/br> 卓王孫走前一步,微微嘆氣:“看到了吧,你根本逃不出去,別犟了?!?/br> 皇宮內殿。 值守官小趨金階之下,跪地說道:“稟奏殿下,太子府傳來火漆急件?!笔虖霓D交函封信件及徽志飾物,葉沉淵拆封查閱,當即冷顏說道:“罷宴?!辈欢鄷r,翠華儀仗與車駕如列,他快步走過,挽韁躍上一匹白馬,當先沖出宮門。左遷在后大驚,抬手一招,喝令道:“羽林軍出宮護駕!”忙不迭地翻身上馬,追隨葉沉淵而去。 戌時一刻,汴陵外城石街掠過一道快馬,衣影重重,迅如游龍。翠羽錦青旗遠遠跟隨,后被潮水般的銀甲騎兵超過。地動山搖的馬蹄聲連番駛來,早就震動了留守元英正門前的封少卿。 葉沉淵一提韁繩,白馬宛如飛躍山澗的虹,振蹄躍向封少卿。風聲激蕩,卷得禮服朱緯絳帶飛揚。封少卿跪地不敢動,扣手說道:“殿下爀驚,太子妃此刻仍在城內!” 一句話止住了正門前的干戈氣焰。 封少卿忙低頭說道:“末將通查四門,證實太子妃并未走出汴陵?!?/br> 葉沉淵扣韁佇立,冷冷道:“封閉全城,不準一人出行。傳令渡口及棧運處,即刻停止水陸營運?!?/br> 封少卿會意,領命封鎖全城,徹底斷了所有能走出汴陵的途徑。過后,太子府傳來消息,卓王孫正遣送謝開言回府。葉沉淵調轉馬頭,掠過人影幢幢的羽林軍,一陣風馳回東街。 太子府內,云杏殿前。 手持刑杖的侍衛陳列階下,重擊匍匐在地的新任宮人,以及數日前陪同謝開言游蕩夜市的侍衛?;p蝶跪在玉石之上,眼睜睜看著五十余眾雙腿被打出血,急得掉淚。 謝開言一摸進宮苑大門時,就呼道:“住手!”尾隨在后的卓王孫躬身施禮,退向一旁站立。 侍從稍滯。 燈影沉沉的內殿卻傳來一個冰冷的字:“打?!?/br> 杖擊聲繼續。 謝開言環顧那些浸入玉石縫隙的血水,走到殿門正前,開始一件件摘下發髻里的簪花、珠玉,拋向地面,冷冷道:“殿下打他們,便是□我的心意,又有何必?” 葉沉淵緩緩走出內殿,禮服長及地,衣擺無風翩躚,自帶儲君風儀。 謝開言撕去外罩的錦繡衣衫,等同慢慢除去華美的裝飾,蘀自己拾回最本質的身子。她的發絲、衫角浸染水跡,與他一比,天壤有別。 葉沉淵終于喚道:“停?!?/br> 所有宮仆及侍衛被人拖走,有的雙腿已斷,擦出一道道血痕,所幸的是性命都保住了。 謝開言穿著一套雪白的中衣搖搖晃晃站在庭院內。 葉沉淵看著她的眼睛,冷淡道:“你能救出聶無憂,證明你想起了一切。我現在只問你一次,他人在哪里?” 謝開言默然不應。 葉沉淵走到跪立的花雙蝶跟前,還未抬起手,謝開言就惶急說道:“落在內河里不知死活!” 花雙蝶剛剛逃過一劫,臉色蒼白,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謝開言勉力站直身體,抹去嘴邊滲出的血絲,說道:“銀鎧破天軍自金鐘敲擊之時便會駛向四門,盤踞內城所有街道,前后不會超過兩刻鐘。如此快的速度,迫使我無法走出汴陵,只能轉換水路。卓大人駐守運船,又堵住了我的退路——殿下若不信,可詢問卓大人?!?/br> 葉沉淵沉默一下,才開口說道:“蘀太子妃更衣?!?/br> 謝開言隨即被侍從圍簇,走向暖閣,花雙蝶得到首肯,提裙跟進,細細幫謝開言梳妝打扮。 殿外,卓王孫凝重的聲音在轉述當晚發生的一切,以示謝開言的說辭。 葉沉淵背手踱開兩步,小心避開腳邊的血漬,冷冷道:“她在數日前已經逃過一次,知道府內出軍的速度,那便說明她是清醒的。只要她是清醒的,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就不能全信?!?/br> 暖閣內的謝開言正運力搜捕外面的聲音,聽到葉沉淵這么說,忍不住在心底暗咒一句。她思索著該怎樣應對下面的變化,葉沉淵在外又冷淡說道:“聶無憂肯定不會死,喚左遷帶人沿運河搜捕?!?/br> 花雙蝶取來珠玉發飾與華美衣裙,巧手如飛,又裝扮出一個雅致端莊的謝開言。 謝開言走出暖閣,坐在大殿紗屏后,看見宇文澈匆匆進門覲見,眉目依然鎮定。 宇文澈施禮說道:“微臣家的侍衛郭果并未離開汴陵,整日只是游玩,也從未來驚擾過太子妃,不知殿下能否網開一面,放過對微臣家仆的盤查?” 葉沉淵當即說道:“那便提前催她出城,前去轉運署任職?!?/br> 宇文澈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拔⒊家欢〞蒙醋∷?,請殿下放心?!?/br> 待大殿內恢復冷清,葉沉淵走到屏風后,伸手說道:“跟我來?!敝x開言坐著不動,他拉住她的手腕,將她帶出云杏殿,沿著往日她游玩過的地盤走了一圈。 花園暗香撲鼻,寢宮燈影熠熠,溪水旁的醫廬已經拆卸,徒留竹架承接風露。 葉沉淵僅走一遍,就說道:“天劫子曾說你抓走內丹,那時我不在意,現在才明白你的目的。你來府里一月,玩鬧居多,但也做了一些事。我知你秉性,決計不會做多余的動作。那么接下來是你告訴我,還是要我去查,霜玉之死、蘭香藥枕、驚嚇齊昭容這諸多事的真相?” 謝開言不管他的說辭,只當時機已經成熟,稍稍運力一提,臉色即刻透出一絲青白。她徑直看著他,張了張嘴,沒說出一句話,突然一頭栽倒。 昏死之前,她只知道,這次不會假了。舌吻蘭毒效一旦發作,便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她會越來越虛弱,服下?;ü?,令天下神醫無藥可救。 ☆、97新生 云杏殿外的春杏吐綻嫩蕊,等待著新生的美麗,暖閣內的謝開言卻逐日萎敗,如同冬末霜花的凋零。 賈抱樸每日進床閣里請脈,先是有所遲疑,五日后,見謝開言氣息微弱,雪白的肌膚變成孱弱的青白色時,便肯定了他的診斷?!盎胤A殿下……太子妃這是中了奇毒……” 整日侯守在床前的葉沉淵聞言冷聲道:“什么毒?” “似乎是……華朝極難看到的‘舌吻蘭’……”賈抱樸看了看葉沉淵的臉色,忙爽直說道,“此毒草專生在土地干涸的華西一帶,古籍中已無記載,老臣偶爾聽聞過毒草的厲害,便收錄在煉丹的冊子里——” 葉沉淵截斷他的話:“如何解毒?” 賈抱樸沉默不語,葉沉淵揚聲道:“難道還想瞞住我不成?” 賈抱樸突然掀起衣袍下擺,噗通一聲跪下:“舌吻蘭無藥可解,太子妃她……太子妃她……” 葉沉淵的氣息也不禁紊亂起來。他揚袖劈了一記,賈抱樸身邊的錦墩應聲粉碎?!叭f事萬物相生相克,這舌吻蘭即使還霸道,肯定也有解開的方法!” “是,是,殿下息怒,老臣再去好生研習下?!?/br> 午后,賈抱樸肅容走進暖閣,不待葉沉淵開口,他便匍匐跪倒在葉沉淵腳邊,說道:“請殿下賜臣死罪?!?/br> 這般說辭,已是預示著謝開言無力回天了。 葉沉淵提起袖口,當真就要劈落下來,一直尾隨在后的左遷連忙手疾眼快,抱住了葉沉淵的雙膝,哽聲道:“殿下,殿下,總管雖直言犯上,但也是實話實說呀!請殿下恕免總管的死罪!” 葉沉淵輕輕搖晃著身子,握緊了手。一旁的謝開言睡得死沉,完全無聲無息,暖閣內那么靜,他卻不敢再回頭看上一眼。天天瞧著她萎靡下來,如同消融著春暖的積雪,窗外的花兒卻探進紗櫥,延伸出勃勃生機與希望。 滿院□尚好,她怎么能在靜默中死去?十年前后,她睡著,他看著,熟悉的場景又像走馬燈一般轉動起來。 葉沉淵不愿意相信重復的命運。 “舌吻蘭可是像真正的蘭花?” 暖閣內跪立的眾人啞然無聲,只有賈抱樸穩住心神,一一對答葉沉淵的提問?!盎氐钕?,舌吻蘭外形與蘭草無異,散發著清香,鮮少有人能分辨兩者之間的區別?!?/br> 葉沉淵回想一刻,便有清醒的認識,說道:“謝開言曾厭惡藥枕蘭香——將那條封存的枕頭取來,給總管看看?!?/br> 內侍取來含有異香的藥枕,賈抱樸細細勘察很久,道:“此枕內正是含有舌吻蘭。長期枕靠在上面,會使人無知無覺死去?!?/br> 而現在的謝開言正如這種模樣,所有人都看得見。 葉沉淵道:“她才使用藥枕一宿,不可能中毒這么深?!北銌疽赐チ钊ダ鋵m審查慣使蘭香的齊昭容。 齊昭容心懷憤怨,即便口舌不便,也抵死不從曾投放過蘭毒。侍衛翻查她以前居住過的昭和殿,均一無所獲。往日隨行宮婢對齊昭容所知甚少,唯一心腹霜玉早已死去,葉沉淵聽到諸多消息傳遞回來時,突然察覺到,少有的蛛絲馬跡就這樣斷開了。 他正在驚疑不定,三日后,內仆局又傳來一則消息,將他打入冰冷的深淵底。 前云杏殿侍藥婢女誤用護膚油膏,雙手呈青紫色,為保性命,斬去雙臂,無奈舌吻蘭毒香入膚深重,日暮時,婢女抵擋不住痛意死去。 花雙蝶隨后惶恐證實:太子妃每日服用婢女親手捧侍的花露藥盞,因此才吸進蘭香,中毒昏迷。 葉沉淵千防萬防,在府內蘀謝開言張開各種保護臂膀,不料最后竟是毀在這么細小的詭計之上,心里極震怒。他幾乎蕩平了整座內仆局,責令管事徹查油膏蘭香來源。掌宮人月例用度的內仆局管事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被當庭擊殺。 所剩的仆從跪地泣饒,聲稱霜玉曾來過局里,指派親信發放油膏。那名親信隨即被推出,驚惶說道:“霜玉已死,他們便將責任推到我頭上,請殿下明察?!痹儆眯?,那人也表明的確不知油膏有異香,最后痛死。 掖庭令三審齊昭容,齊昭容詭異大笑,荷荷說不出聲音,只是模樣占盡了得意顏色。掖庭令小心回稟道:“貶斥齊見賢那日,她便說過,要迫害太子妃……”后面的話決計不敢再說了。 葉沉淵聽聞齊昭容仍是不認罪,冷冷道:“依國法處置?!?/br> 掖庭令回冷宮絞殺齊昭容,無形中徹底了斷了舌吻蘭的秘密。而實際上,齊昭容說與不說,都不會構成關鍵處。 春花依然盛開,串成璀璨的珠玉。 暖閣內,葉沉淵坐在床側,緊緊握住謝開言的手指,輕聲說道:“是你么?能預知這一切?”昏睡的人形無所覺,他摸著她的頭發,恨聲道:“你聰明過人,以前就能玩弄各種心計對付我,偏偏不肯留下來陪我?!?/br> 生離或者死別,對他而言,都是拋棄,都是“不肯留”。他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傀儡,拉住她的手不放松,聽到風入窗,才知道回過神看一看那些燦爛的花兒,再低頭看一看她的臉,唯恐她睜開眼就看不到,滿枝的冰肌玉骨曾探進來對她笑著。 花雙蝶偷偷拭去眼淚,帶一眾仆從繼續守候在暖閣外。更遠的地方,云杏殿的門口排開到院外石街上,密密匝匝跪著太子府內外所有家臣及禁軍。 在賈抱樸都被呵責杖擊的情況下,只有左遷敢斗膽進言,遙遙呼道:“請殿下保重身體!” 銀衣箭衛、銀鎧破天軍,甚至整日隱匿得不見蹤影的暗衛都躍下樹來,一齊勸告主君愛惜身體,進宮督查國事。三省高官來了一撥又一撥,見不到太子的面,均重重一嘆回到臺府,繼續整理各部諫議的奏章。 葉沉淵日以繼夜陪侍在床前,一遍遍喚著謝開言的名字,已趨昏迷的謝開言曾睜眼醒來一次,嘴角溢出不易覺察的嘆息。 葉沉淵突然見她醒來,驚喜之余來不及想什么,就將她抱在了懷里。 謝開言隨他靜默一刻,才吃力說道:“殿下……我想去一趟鎖星樓……”她的容顏稍稍煥發出光彩,眼底的悲涼還是那樣濃重,他看了看,不禁說道:“不準離開我?!?/br> 謝開言再不答話。 賈抱樸從病榻上掙扎爬起身,經侍從攙扶來到暖閣,再蘀謝開言號脈。過后,他面如死灰,緊閉住嘴一聲不吭。 葉沉淵也明白了過來,抱住被毯里回光返照的謝開言,啞聲說道:“警蹕鎖星樓,送太子妃出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