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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十年沉淵在線閱讀 - 第76節

第76節

    謝開言拒絕了他的陪同,穿好衣物,一步步走出雪亮的東街,留下亙古不變的孤寒背影。

    寒星如墜,萬景沉睡,一樓高屹,觀瞻宇內。

    謝開言沿盤梯走上九重樓城,站在了白玉欄桿之前,她抬頭遠望,好好看著煙靄遍生的夜。俯瞰千層城郭萬家燈火,都不及遙遠的一抹微光,那里,才是令她魂牽夢縈的故鄉。

    傳聞,華朝大陸的鎖星樓與烏衣臺一般高度,伸出手來,便可觸摸到天幕。

    謝開言真的伸手向上一抓,握住了一縷風聲。

    花雙蝶看懂她的動作,眼淚又流了出來。

    “謝族人天生傲骨,寧愿吃苦,也不肯低頭乞求。殿下若是懂我,應當將我尸身送還南翎,受海神洗禮,等來世眷顧?!?/br>
    謝開言說完所有話,靜坐在城臺之上,開始冥想。

    花雙蝶徐徐跪下,垂淚道:“太子妃若是憐惜殿下半分,也應好好說上幾句道別的話,讓殿下不要傷神毀身?!币娭x開言閉眼不應,她便磕頭兩下。

    謝開言的神識跋涉千山萬水,回到燭照朗然的烏衣臺。風依舊嗚咽,霧依舊飄舉,她一動不動坐了一刻,說道:“花總管請起身?!?/br>
    花雙蝶咬唇退向一旁。

    星霧迷離,隱隱燈光撒落闕臺飛檐,降下一抹陰翳。

    謝開言突然說道:“殿下可知我心恨什么?”

    花雙蝶驚然回頭,這才發現一襲錦袍的葉沉淵站在暗處,忙福了福身子,帶隨眾退下高樓。

    葉沉淵走出,蘀謝開言圍攏斗篷對襟,站在她身旁,摸著她的頭發,說不出一句話。

    此情此景,也讓他心痛得說不出話。

    謝開言果然應花雙蝶之言,開始訴別,盡管這訴別有些異樣,不易看出她內斂的感情。

    “南翎腐朽不堪一擊,即使華朝不來搶奪,不久后的北理或是狄容也會殺進門戶,與謝族決一死戰。殿下軍功卓然,心計謀略強過謝族,敗謝族光明正大,我無話可說。只是金靈之爭中,有一千孩童,殿下既然知道謝族背生傲骨,為什么不責令他們再戰,直至戰死,卻要迫令他們投降,逼他們投身水中?”

    葉沉淵澀然開口:“我沒有迫那五千子弟?!?/br>
    “殿下!”謝開言揚聲道,“戰死才是對他們的尊重!如同我從不暗殺殿下及殿下的家臣一樣!殿下說是不逼迫,可曾想過那也是間接的推動?”

    葉沉淵走到她跟前,低頭看著她的眼睛,道:“你是一定要說這些?”

    “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再不說,就怕沒機會了?!?/br>
    葉沉淵伸手撫摸她的臉,輕聲道:“你死我也不會獨活?!?/br>
    謝開言掀起裙幅起身,走到欄桿角落,冷淡道:“不敢承擔殿下厚愛。十年前,殿下既然選擇朝前走,意圖統一華朝再至天下,應該知道,帝王之路艱苦險阻,容不得半點感情。殿下背負重責,不與我走,我不怨;殿下收復失地,征戰南翎邊境,我不怨;甚至是——殿下憑借強大國力一舉攻占南翎,令禁軍節節敗退,我也不能怨!只是我想問殿下一句,為什么要假借統一之名,行屠戮之事?我謝族抵抗入侵、百名將領負隅頑抗,都是職責使然,殿下為什么先要迫死謝族,后又坑殺將領無數?就連那連城鎮內,殿下也肆意舉起屠刀,一一斬殺那些手無寸鐵的民眾。這所做作為,難道不叫殘忍?”

    謝開言遽然轉過身,冷冷正對葉沉淵。葉沉淵迎上她的目光,不躲避,淡然道:“哪條帝王路不是祭奠著鮮血走出來的?對戰謝族非我本意,屠戮抵抗者才能震懾余眾,用最小的死亡換取更多的繳械,令他們不戰而降,在兵策上是捷徑。連城鎮數條人命是斷送在馬一紫之手,他若不做兩姓家奴,我又何必剿滅干凈?”

    “殿下好主意,盡出詭辯之辭?!?/br>
    葉沉淵突然揚聲道:“左遷出列,帶花總管上來?!?/br>
    謝開言不禁冷顏道:“殿下又要舀花總管威脅我?”

    花雙蝶提裾急急走上階梯,跪在兩人跟前。

    葉沉淵道:“我若叫來左遷或封少卿,你都會認為是受我指使。問她,總不計是我欺騙你?!?/br>
    花雙蝶忙低頭說道:“殿下要問什么?請殿下示下?!?/br>
    她只知道,今晚的會談很重要,即便是謝開言處于回光返照之際。

    “總管對太子妃說說‘何為禮’?!?/br>
    花雙蝶動用所有玲瓏心肝,回想往日的一切,終于了悟說道:“殿下曾說過,禮是輔國之義理?!?/br>
    “在哪里說過?”

    “連城鎮卓府書房?!?/br>
    “此話何解?”

    “殿下將法禮作為治國之策傳授于太子妃,說道,‘法從禮入,明刑弼教,是以法先行,禮居后。國家司刑法,推行禮、義,才能長盛久安?!蚁氲钕碌囊馑际侵?,將爭戰與刑律放在前,震懾余國服從,再用禮儀教化百姓,使天下一統,長盛久安?!?/br>
    謝開言拍了一下欄桿,冷笑:“簡直是荒謬?!?/br>
    葉沉淵卻道:“退下吧?!?/br>
    花雙蝶躬身退下。

    葉沉淵看著謝開言的眼睛,說道:“連一個繡娘都懂的道理,你卻難以接受?!?/br>
    謝開言不怒反笑:“殿下精通詭辯之術,令我等大開眼界。別說治國之義理,就是鐵樹開花、枯rou生骨那些奇談,只要殿下講了出來,那便一定是真實的,何談叫百姓接受呢?”

    葉沉淵走近,不顧謝開言的躲避,將她抓在了懷里。謝開言不能縱身跳下毀滅尸身,無可奈何之下,被他緊鉗了手臂,摟得動彈不得。

    “謝開言?!彼皖^親了親她的眼睛,見她不應,矢志不渝地親吻過去,“你是我的妻子,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就算還恨我,也應當留在我身邊,找機會為你的深明大義一一報仇?!?/br>
    多說果然無益,謝開言心想,何必應花總管之邀,駁弈一番,妄圖讓他明白心懷天下的人不能過于殘忍呢?他能仁政愛民,愛的是自己的子民,其余國別降民一律降階為下三品,不殺不滅,任其自生。這樣的大一統,難道是正確的?

    少時讀史,看到南北融合之后又分開,便是各階層的矛盾所致。

    葉沉淵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癥結在哪里,現在就看他是否愿意改掉頑疾。

    她暗自想了這么多,突然抬頭看了看他的臉,微光下,他的薄唇黑眸生動如昔,精致到了冷清,就像記憶中的阿潛破開天光云色,歷經十年磨礪,再次站在她面前。

    可惜九重城樓之上,她面對的只是葉沉淵,不是那個心存憐惜不忍迫害她的葉潛。

    葉沉淵見謝開言安靜站著,再不答話,心底越來越慌亂。他緊緊抱著她,說了很多哄勸的話,短短一刻將軟硬兩面全施了個遍,無論成功與否,他已盡力挽留。

    可惜他也記了,她已經身中奇毒,來到高樓望遠懷鄉,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他沒想到,十年之后開誠布公的交談,竟是一場訣別。

    謝開言咬破斗篷內襯,叼出邊縫里的一大粒?;ü幫?,囫圇吞下,沒有一絲猶豫。葉沉淵一直抱著她,輕聲細語說了幾句,突然發現她的身子已冰冷。

    他一動不動緊摟住她,看著一縷霞光沖破天邊,引出火紅的焰彩,嘴唇抿出了血。陽光溫暖綻放,照耀冰冷的人間,他的記憶連同他的心留在了煉淵底,伴隨萬里飄雪,冷得失去感應。

    天放異彩,九州沐浴華光。

    左遷帶人走上來時,看到葉沉淵僵硬摟著謝開言的尸身,坐在華朝最高的闕臺之上,兩鬢染出霜白。

    花雙蝶緊咬住唇跪拜,封少卿帶侍從跪列,左遷環顧四周,無聲低下頭,跪在了最前方,哽咽道:“日升華彩,天佑太子妃福澤萬世——”

    太子妃已薨,殿下鬢發一夜染白,誰都不敢說出真正的喪信,唯恐驚醒渀似連體而生的兩人。

    紅日懸空,如同燭照天山雪,融解了萬千冷意。葉沉淵一動不動坐了一天,無論周遭說了什么,他聽不到,懷里的人安靜伏靠在肩頭,那才最重要。

    賈抱樸聞訊催促侍從將他抬出,坐在軟轎里叫罵:“都是一幫蠢貨,這點事也做不好!殿下心灰動不了,你們就不能將他點暈帶回來,好好照看著他?就這樣任由他抱住太子妃,一夜枯坐在這里?當真是愚蠢至極!太子府怎么凈出些酒囊飯袋?”

    封少卿抹了把臉,看向左遷。

    左遷微微嘆氣,只能領先獻身就義。他潛伏過去,點了主君殿下后背的大xue,那具冰冷的身軀竟然戳得他指尖發麻??赡苁窍氲瞄L遠,左遷隨后自領十記軍棍,仆在座椅之中,催促封少卿看緊殿下。

    葉沉淵并不需要有人看住,因為已經萬念俱灰。一旦清醒過來,他便抓住謝開言的尸身,緊緊摟在懷里,不肯松手。飛檐外的日月升起兩次,謝開言的青白肌膚迎上光彩,削出一點暖色。除此之外,她的通身清涼如雪,即使還繁復的禮服,還華美的飾物,都不能掩飾她已死去的事實。

    只是有人不愿相信。

    “你會一直陪著我?!比~沉淵一遍遍地吻著謝開言冰冷的臉頰與雙唇,輕聲細語對她說話,“葉沉淵要的東西很多,阿潛只有你一個。我愿意做回阿潛,你睜開眼睛看看?!?/br>
    賈抱樸率眾跪在帷簾之后,聽見殿下的胡言亂語,不禁愕然。

    左遷與封少卿面面相覷。

    花雙蝶磕頭哭訴道:“請殿下節哀!您是華朝千萬子民的儲君,萬萬不可亂了分寸!太子妃生前掛系故國,奉勸殿下送殮南翎,這也是太子妃殷切的希望,請殿下成全!”

    賈抱樸嘆息:“老臣煉制的香尸丸只能保存半月尸身,方便他人葬殮,殿下再不放手,太子妃就不能依照謝族故例入海為安……”

    左遷及封少卿力勸,頓時暖閣內一片哽咽呼號之聲。

    葉沉淵仍枯坐御座之中,對周遭熟視無睹,先前的星霜鬢發逐漸灰頹,迎風散開,多出兩縷雪白。賈抱樸咬了下牙,喝道:“左大人封將軍請離太子妃,讓殿下休整兩日!”

    說著,侍藥小童捧來特制的安神香爐,裊裊散發助眠氣味。

    兩刻鐘后,左遷等人搶下了謝開言的尸身,放在厚重棺槨之中,未封存,只發喪報至華朝治下的越州,敕令烏衣臺長官肅清道路并諸多事宜。

    安開四年春,太子府素縞發喪,雪旗蔽空,伴隨橐橐馬蹄之聲,一路蜿蜒到舊國南翎。與此同時,太子府大總管賈抱樸首肯北理公主李若水舉喪回斂的請求,另派一支青龍白日旗的侍軍陪護,將容娘棺槨發放出汴陵。

    李若水依謝開言之意,早在半月前就提出喪殯要求,賈抱樸多留個心眼,等三天打撈運河尋找聶無憂尸身的時機過去,才主持發喪事宜。

    因聶無憂服用了大量毒丹,出門寸步難行,因此賈抱樸才深信聶無憂已死,不疑有他,放行棺槨回北理。

    將出汴陵時,棺槨車輪突然損壞,李若水大發一頓脾氣,責令侍衛尋人修補。眾人沿途??抗撞匿?,裝扮成木匠的阿駐出面,伙同幫手,將裹住聶無憂的藥棺塞入容娘槨套內,再釘牢骨釘。隨后,被置換出來的容娘尸骸火化,病重的聶無憂一路暢通無阻回到北理,太子府騎兵調轉馬頭回城復命,謝照劫持了棺槨,將李若水等人帶回烏干湖。

    汴陵內,太子沉淵形貌枯槁,無心處置國事,水陸兩隊暫停押運,以待后期命令。郭果領先前發布的太子諭令,離開汴陵,趕往楚州任職。她站在船頭,手持宇文家令牌,暗中帶出了摸骨張及阿吟。一旦脫離了眼線控制,三人日夜兼程回到烏衣臺,與謝飛相聚。

    越州金靈河是南翎舊國的第一道屏障,牢牢守衛著錦繡江山。湍急河水奔騰而下,自西向東流向烏衣臺。烏衣臺下蜿蜒環繞一條玉帶,走到源頭處,便是一望無際的大海。

    南翎依海而生,烏衣臺傍海屹立,日夜傾聽風的傲骨,浪潮的轟鳴,因此造就了獨一無二的謝族人。

    日暮,殘陽如血。

    葉沉淵抱著謝開言,涉水走向海中孤零零的木船,低頭站了很久,仍然舍不得松手。她在他懷里安靜睡著,面容恬靜,袖口攏著一層清朗的風。船身盛織花被,隨海浪顛簸,零落一些粉紅杏瓣,大海如此寬廣,頃刻就吸附小船飄向遠方。

    葉沉淵不知不覺跟著木船走了很久,海水齊腰而沒,驚得左遷撲過來,緊緊抱住了他的背?!暗钕抡埞澃?!”

    葉沉淵一動不動佇立,面向海面紅日,看著天地間隱沒了那一點光輝,心如死灰。左遷不敢再去拉扯,恐怕看到不應該看到的淚水。

    ☆、98再見

    紅日西沉,大海寂然。

    華朝葬喪隊伍徐徐撤回,一路只聞白馬鼻鳴,連風聲都停止了流動。左遷騎馬隨護白玉黑檀大車之旁,細心捕捉車內的動靜,竟是聲息全無,渀似抽空了魂魄一般。他回頭與賈抱樸的親信商議,說道:“殿下這個模樣,大總管那邊可有對策?”

    親信說:“上個月,總管看過中書省的奏章,那上面列了數名嬪妃的人選,王家小姐也在里面?!?/br>
    左遷皺眉道:“總管的意思是?”

    親信回答:“王家小姐與太子妃神韻瞧著有幾分相似,總管想將她收入府來寬慰殿下……”

    左遷搖頭:“這可不好,殿下哪是舍而求其次的人?!?/br>
    親信沒有說什么。

    南翎烏衣臺前,海水遠接天際,緩緩推送波浪。突然,從海底冒出兩具**的身子,用鉤抓拉住飄到海中心的木船,費力地將謝開言拖回濱岸。

    謝飛俯□,拍著青白膚色的謝開言,急聲道:“張館主,她真的沒死?”

    張初義嘆道:“先生先讓讓?!贝x飛讓開,他便一把背起謝開言的身子,快步朝烏衣臺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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