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葉沉淵揚起手,稍稍一擺,無聲喚退尾隨的銀鎧騎兵。他們躬身施禮,拉過馬韁,齊齊沒入黑暗,和來時一樣輕緩。 謝開言第三次回頭時,只看到了如影隨形的葉沉淵,四周再無旁人。她立起腰身,不再喘息,從袖罩里摸出殘存的半顆嗔念丹,一口吞下。 沒人知道她在卓府后院毒發那一晚,憑借內力壓制痛苦,保存了半顆解毒丹。 白色宮燈絲絳淡淡飄卷,映著謝開言娟秀的影子。她站著沒動,不做反應,離奇的是,葉沉淵也佇立不動,僅是隔開三丈遠的距離,無聲無息地看著。 謝開言靜立一刻,已經平復翻攪的內息,再廣開天地耳目,捕捉風聲之外的動靜。 四周一片清明,極遠的地方傳來絲竹管弦之樂,預示著流香閣的叫賣夜場已經結束,正在宴請賓朋。她仔細甄分,近處只留葉沉淵微不可聞的氣息,再也沒有任何呼吸傳來。 葉沉淵位高權重,出行一步,牽動萬人。而今晚,他竟然沒帶暗衛隨護,完全脫離了警戒。 宮燈隨即被拋至樹干上。 “今晚無旁人干擾,那就公平一戰?!?/br> 謝開言撂出一句冷淡的話,遽然轉身,平伸手臂,從袖罩中抽出了秋水。 秋水似明霞,照亮了她的眼睛。 葉沉淵仍然佇立不動,也不說話,神色不見任何波動,似乎對一切了然于心。 謝開言反手舉起秋水,平置于額前,左腿屈于右腿之后,微微低頭,行了個雅致的舉劍禮?!按硕Y償報‘卓公子’的教習之恩?!?/br> “我明白?!?/br> 謝開言突然抬頭,琉璃雙瞳立刻布滿殺氣,迎上秋水刃鋒之澤,亮得透冷。葉沉淵沒法直視她的臉,干脆閉上了眼睛。 她再不答話,起步一掠,如旋轉的松針,倏忽刺向他的胸懷。他聽辨風聲,滑步錯位,避開這一劍。一股極冰冷的氣息迎面撲來,他不需要去看,也知道是她誘發了寒毒,沖和熱力,廣開天地耳目,將六感提升到最高。 天劫子說過這種奇異的癥狀,是一種臨時忍痛沖破自身大限的做法。若無內力控制,會被反噬。但觀她步步逼近,只求一擊必中的模樣,哪里還有心思去調順氣息? 葉沉淵抿緊嘴,突然慢了下來。不出意外,右臂之上被劃了一劍。他最先感到的不是痛楚,而是冷意。就這么短短一瞬,血液凝滯了不少。 謝開言為求戰勝葉沉淵,不惜以自身做餌,努力調和兩種氣流,開通常人不能想象的感官。她不怕死,只怕不能如愿。平時的對峙,不需要她如此孤注一擲,但是今晚不同。 十年前她只是僥幸勝過他,十年后她沒有必然的把握。好在半顆嗔念丹下腹,她的痛苦并沒有那么強烈。 淡淡的暗香拂來,那是他轉身之余衣襟掀起的流風;一長一緩的呼吸入耳,如同暮鼓晨鐘,那是他中毒之后氣息不繼的佐證。謝開言突然聽清了一切,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么真切,就連她的發絲和衫角都灌入了內力,在風聲中哲哲作響。 她的秋水如一泓冰泉,刺中了葉沉淵三次,似乎十分便利。最后她停了下來,抹去嘴角滲出的血絲,彎下了腰。紊亂的氣息如同萬馬奔騰,提醒著她,她的極限快到了。 她遽然住了手,呼吸一口清冷的霧氣,不期然發現,她的對手根本沒做抵抗。 葉沉淵身披三劍,禮服盡染,面色隱隱透紫。他的氣息越來越慢,幾乎斷絕。察覺到毒素即將布滿肺腑,他運起最后的一口氣,緩緩走到垂柳旁,以樹為背援,站直了身子,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 他只是躲避,未曾發過一招一式。 謝開言終于緩解了痛楚,提劍走近。 “我睡了十年醒過來,家族覆亡,故國離析,不記得任何一件事。走出冰川,遇上羽林衛的追殺,躲過毒箭,爬上了天階山。那個時候我也沒想到,灌入箭矢的毒會有這么大的作用?!?/br> 她提起寒劍,在模糊的星光下顯露出了翠藍色的鋒刃。兩月前羽林衛曾用三支毒箭伏擊她,底部均刻了“御”字,被她截斷箭頭,保留了毒素。今天她將毒淬在秋水上。假設當初的暗殺者沒有置她于死地的意思,也不會有今晚葉沉淵毒發難行的局面。 葉沉淵想了想,隨即明白是修謬的手腕,但總歸借助于他的意志,因此他直接答道:“暗衛還過兩個街口就到了,動手吧?!?/br> 謝開言側耳一聽,果然捕捉到了遠處風向的動靜。葉沉淵一動不動地站著,眉目皆索然,萬念泯于心。她回過神,舉起秋水,徑直朝著他的胸口刺去。 最痛苦的那一瞬終于來臨,他感受不到任何溫暖,全身寒涼猶墜冰窟??伤o緊看著她的臉,就像在牢記最后一點想念。 謝開言抽出秋水,轉身躍向清冷的霧里,一刻都不敢停留。 葉沉淵靠在樹上,看不見她的遠離,最終閉上了眼睛。在冥死之前,他突然意識到,她并沒有刺中他的胸口,而是將鋒刃偏離了一寸。 是于心不忍還是手下留情,已經無從得知,因為她失去了蹤影,沒有回頭看過他,一如十年前他對她的離別。 太子府燭火高照,千燈懸空,婢女手持銀盆、雪巾、暖熏、藥盒等眾多物品,齊齊聚到寢宮外。密密麻麻的仆從滯留在前殿,不出一絲聲響。破天軍縱馬奔馳,風一般掠向汴陵內城,重重鎧甲摩擦生光,降下一片銀霜。 亥時三刻,暗衛將中毒昏死的葉沉淵帶回太子府,來不及說什么,已被降階跑下的修謬劈了一掌。如今太子重傷倒下,未卜生死,整座宮城的調度與安排就落在了總管身上。左遷等人官階雖高,但不及總管威望。修謬一連輔助兩任君主,對太子而言,是最有資歷的元老,因此除了禁軍衛隊,眾人都聽從了他的指揮。 修謬看著單膝跪立的暗衛,冷聲道:“為何不護衛在殿下左右?” 暗衛隊長垂頭答道:“殿下密令屬下不得跟隨,屬下怕起閃失,只敢遠遠跟在兩條街外?!?/br> 修謬拂袖慍怒道:“當初我是怎么說的?‘殿下念舊情,不忍掃除謝氏女,那謝氏女畢竟是敵國遺民,對殿下存了禍心,爾等要好好隨護殿下左右,不可遠離’——難道你們都聽不見么?” 進府待命的封少卿走出列,抬手施禮道:“總管息怒,當務之急是捉舀刺客,平息此次動亂?!?/br> 修謬冷笑:“除了謝氏女,誰還能謀害到殿下?封將軍只管搜捕全城封鎖四門,便能困死謝氏女?!?/br> 封少卿想了想,馬上說道:“未將恕難從命?!?/br> 修謬怒喝:“放肆!” 封少卿紋絲不動地說道:“殿下護送太子妃離去,行至蓮花河畔才發生刺殺事件,如今太子妃下落不明,總管便斷定是太子妃刺殺了殿下,無任何例證與人證可以輔證,此點未免失了公允?!?/br> 修謬聽后冷笑:“那謝氏女早就想到這一點,才想辦法讓殿下支開你們,封將軍站這里磊磊而談,口口聲聲稱她為太子妃,敢問置華朝顏面殿下安危于何顧?” 封少卿抬了抬眉,施禮后轉身走到廊下,守候在寢宮外,既不辯解,也不動身離去。附屬隊長接到他的密語,點點頭,飛步趕出府,喝令道:“搜查內城,不可誤傷一人!”即刻帶破天軍執行封少卿的特殊命令:只保不殺,趕在總管之前找到謝開言。 府內分出一名騎兵馳向流香閣,向羽林衛統領左遷通報總管批諭的詔令:封閉全城,搜捕刺客,斬殺最大疑兇謝開言。 親信走近階前,對修謬低聲說:“啟稟總管,句狐回來了,已經得手?!?/br> 冷著臉的修謬聽到這則消息才放松了一絲嘴角?!白屗群蛑??!卑才藕靡磺?,他燙過手,進寢宮輔助太醫蘀葉沉淵診治。 流香閣外一千羽林衛伺立,分左右封鎖住了街道兩頭,靜靜等著叫賣夜場的結束。左遷位于最前,扣韁勒馬,正對大門。 醉意熏熏的趙元寶帶仆從含笑走出,抬頭一看駭人軍陣,驚出一身冷汗。 左遷在馬上抬手作揖,道:“可是趙大人點中了頭魁少君?” 趙元寶連忙應是。 左遷又道:“奉殿下諭令,守護欽定少君者一晚,待天明禮成,左遷自行離去?!?/br> 趙元寶結巴道:“禮……什么禮……”見到左遷抿了抿唇不答話,突然醒悟過來,脖子梗出一片紅?!翱鞂⑸倬鲞M馬車隨我回宅子?!彼攘钪蛷钠呤职四_塞進白袍清體的簡行之,抖抖韁繩,催促著馬車前進。 左遷瞧了瞧上車者容貌,見是簡行之無誤,抬手一招,帶著騎兵緩緩跟在后面。 趙元寶躲在車上嘀咕:“左遷打的什么主意?為什么要我破了少君的身子才能離開?” 簡行之摟緊衣袍,瑟縮抖了抖。盡管他混沌活了十七載,此時也明白了,對手不需要殺他,就能使他無法在世人面前立足。堂堂皇子如果受到破身的羞辱,還怎么抬起頭來?隨之而來的招撫南翎遺民的打算,簡直成為笑談。也正是如此,對手才只管看住這一晚,天明之后放他離去,似乎對他的作用再也不屑一顧。 騎兵隊才出了街口,太子府傳來總管詔令,底下按了徽印,表明十萬火急。左遷拆閱,臉色不由得一變,勒馬駐足,清喝道:“留下一百人護送趙大人,其余人等隨我去前城!” 頓時馬蹄聲響徹寂靜的夜。不出一刻,汴陵兩萬精騎全部出動,涌向外城四門,形成層層肅殺的圍陣。 ☆、72出逃 亥時三刻,謝開言迎風疾掠,游走于南城民舍屋檐之上,抓過一把清香玉露丸塞進嘴里。待整裝衣飾,她徐步走進趙宅,與趙老夫人見過禮,分庭而立,等著趙元寶歸來。 燈籠在前開道,帶回了一輛青布幔馬車,隨行還有百名兵士。 趙老夫人拄了下拐杖,以袖遮臉,羞愧得簡直要鉆到地縫里?!岸际沁@個不孝子害得老身……” 謝開言打量一眼分兩隊跟進的騎兵,搶出宅門,對著他們躬身行禮,說道:“騎兵隊跟隨我家老爺回來,不知是何道理?” 隊長訴說原委。謝開言說了三言兩語,以華朝律法壓制騎兵的行為,使兵士只能陳列于院外巷內,無法欺近主宅。 趙府仆從回房休息,各自熄滅燈盞。謝開言用言語穩住趙老夫人,并當面出示一瓶香氣淡遠的藥丸,告訴他們,這便是文謙先生配置的促縷之藥。趙老夫人責令簡行之服下一顆,觀察半晌,突然看到簡行之粉面敷紅、玉體輕顫的樣子,頗有些不勝衣環之貌,遂完全相信了謝開言的話。 老夫人點點頭,沖著趙元寶狠狠剜了一眼,說道:“明兒早些起身,帶少君上堂奉茶,完成早禮儀式,外頭那些軍爺就可以散了!” 趙元寶連忙稱是。謝開言扶著老夫人進房,燃了安神香侍奉她睡下,再趕到內廳寢居內,放倒猴急壓在床上的趙元寶,解救了清淚滿面的簡行之。 簡行之抖抖索索地站著,低泣道:“你再晚來一步,我就……我就險些……” “少源都跟殿下說了么?” 謝開言在翻牌賣場之前委托少源傳遞消息,因此才有這么一問。簡行之平時被館主關在獨樓里,行情較好的少源才能進得樓閣,蘀簡行之涂抹花蜜,趁機送些外面的情報。 簡行之點頭,局促站立。謝開言取來趙元寶的皮袍,蘀他細細裹上,將他帶到后院水井前。 井水上浮動一層秋霜,晃著冷透的光芒。 簡行之低頭看看冷凄凄的水色,抱緊手臂,遲疑道:“謝一……一定要從這里出去嗎……走前門行不行……” 謝開言低頭系縛繩索,纏在他腰間,試了試松緊,快速說道:“請殿下抓緊時間。所有騎兵此刻去了外城四門,內河就虛空了。我們從水路遁去,避開前院守兵的耳目,才能逃出汴陵?!?/br> 簡行之抿抿唇,雪麗容顏上帶了一絲猶豫之情。謝開言見狀,朝他躬身一禮,低聲道:“得罪了?!比缓髶ё∷?,抱著他躍入水井。 一陣刺骨的寒意包裹了兩人,井底水潮漫漫,看不清光景。簡行之不能呼吸,伸手緊摟謝開言的腰間,謝開言抓住他,擊掌劈打井壁,從一方缺口游出去,斜斜游弋進地下水渠,隨勢沖出運河水面。 簡行之昂頭大口呼吸,一張清秀的臉凍得慘碧,手腳扒在謝開言身上,不住顫抖。 “殿下,放開我好么,不用怕?!敝x開言輕聲安撫他,托著他游向對岸,在水里泅出一口血,不著痕跡地抹去。 小樹林旁靜靜??恳恢磺嗯翊?,船頭旗幟上以金絲繡飾著宇文家的徽志。 簡行之抖索站著,任由謝開言蘀他換下濕衣,再套上一層黑甲金靴?!斑@是哪里?”他茫然問道。 謝開言忙得頭也不抬:“流花河岸,宇文家的地盤?!?/br> 簡行之陷身南風館兩月有余,自然聽聞過汴陵三家的名聲?!坝钗摹皇翘痈臋喑紗??” 謝開言匆匆擦凈發絲,將簡行之轉個背面,換上另一套宇文家的護衛裝,說道:“正因為是權臣,所以汴陵實行全城警戒時,只有他們家的水運隊和卓家的陸運隊才能如常出城,不引起兵士的懷疑?!?/br> 簡行之聽聞計劃可行,終于不再顫抖。先前服下的藥丸有保暖功效,護住他的心脈,也讓他的身體逐漸回溫。只是他摸摸臉,發覺仍然紅熱,不禁苦惱說道:“謝一……我口渴……想喝水……” 謝開言捧過一點水看著他喝下,道聲得罪,又摸摸他的額頭?!暗钕驴珊??” 簡行之舔舔嘴唇,桃花面上遍起紅暈?!拔摇摇軣帷趾芸省€有些癢……” 謝開言眼色微異,沒說什么,帶他上了小船,朝著官渡口劃去。不多時,宇文家另外的運船陸續聚集到渡口木棧前,共計百余只,均出示了掌船令牌,交給官衙審查。 謝開言摸出郭果塞進她腰間的小金牌,一并交了上去,且仰臉抬頭,模樣十分驕橫。 官衙看看她的臉,轉頭與隨從說道:“這個好像是大公子的金令,除非是近侍才能舀到——” 謝開言清亮答道:“我就是公子駕前行走小護衛郭果?!?/br> 小霸王名號一出,誰敢不從。別人不知道,宇文家的內置營運勢力里,包括流花河畔商官一體的縣衙,都聽說過鼎鼎大名的郭果——白虎為友,公子隨后,橫行街市,百無禁忌。 官衙連忙撥開水道,讓著謝開言先行。 謝開言帶著簡行之順水漂流,來到二十里外的市鎮,再也忍耐不住,一口血撲將出來,濺在簡行之衣衫上。 簡行之看了大驚,手足無措。 謝開言忍痛走到先買下的民舍里,一頭栽倒在土炕上。文謙聞聲走出,先對一旁呆立的簡行之行禮問好,再抱來一床棉被,遮蓋住謝開言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