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簡行之抓緊衣襟,喃喃問道:“她怎么了?” 文謙打來熱水,擦拭謝開言的額頭,嘆氣道:“小童為了救出殿下,不惜損傷自己的身子,先前她就毒發過一次,昏睡了兩天兩夜。今晚她又拼著殘破之力,沖發自身大限,看來氣血虧損不少,需要靜養一段時日?!?/br> 文謙侍奉簡行之寬衣沐浴,輾轉說了救援經過。 謝開言曾提前透露,她或許在十年前已經嫁給葉沉淵為妻,尚書省的戶籍冊里可能還記載過她入華朝的歷史。施救那晚,她會引出葉沉淵,制造事端,希望文謙與郭果見機行事,誘發口角之爭,先前順利出城。文謙去了,才知道她竟然孤注一擲,欺瞞他們,不運力壓制毒發,只是一味催動哀怒,使自身陷入孤寒苦痛的境地。文謙不忍,謝開言以眼色相求,最后令文謙退步,說出了那番慷慨激昂的話,被縣丞驅逐。既已逃出汴陵,逃過盤查,他們與蓋大的灰雁交換訊息,聲稱會帶簡行之回北方。 謝開言也未曾想到銀鎧破天軍會說出妃位的秘密,因為她是真的不記得十年前毒發昏迷后的往事,記憶中似乎有點影子,但又不能肯定。葉沉淵彼時只是白衣王侯,即使嫁與他,也只是平民之妻,遑論現在對立的身份地位。 “殿下,請稍微忍耐一下!” 精氣重創之后的謝開言留在冥迷之際,來不及好好休養時,耳邊總是傳來文謙的這句呼叫。她勉力起身,摸到廳堂一看,簡行之雙肩急抖,唇色泛紅,蜷縮在圍椅一角,形貌很是萎靡。 文謙幾乎壓制不住他的身子,謝開言走過去,點了他的肋下,見他抑制不住地抖動,嘶啞問道:“出了什么事?” 文謙嘆道:“少源蘀殿下涂抹花蜜時,在水里摻雜了罌粟汁?,F在殿下神情有些迷糊,渀似是上了癮?!?/br> “我助少源從娼籍里脫身,他又喚我為主人,理應不會背叛我?!?/br> 謝開言迷茫而立,片刻后才想起昨晚救援時,簡行之生的奇怪模樣。抹去額角的汗水,她又說道:“少源為何要害你?”看到他搖頭,她想了想,又問:“少源是否說過,昨晚賣場時來了什么奇怪人物?” 簡行之口干舌燥地看著她,說道:“有個很美妙的娘子跳了一段海棠花舞,好像是少源的朋友?!?/br> 謝開言不禁臉色蒼白:“是句狐,竟然是句狐,難怪昨晚梨園會上不見她的影子?!?/br> 文謙繼續壓制著簡行之手腳,說道:“果子抓藥回來后,央我轉告你,宇文家的大公子追出汴陵,帶千人到處尋她。她怕累得我們走不掉,先回宇文公子停駐的客棧,負荊請罪去了?!?/br> 謝開言一陣眩暈,啞聲道:“先生,我們即刻啟程離開這里,留下口訊給果子,讓她隨后跟來?!?/br> ☆、73入彀 暮色昏暗,涼風驟起。 汴陵二十里外的市鎮穿行一輛青布馬車,葛袍文謙坐前趕車,謝開言圍毯留在后廂,一刻不停地盯住簡行之。cao勞過久,她的臉色便蒼白如雪,眸子散光,似燈華突綻,簡行之一張清麗的容顏,與她相比,甚至顯得更加萎靡。 傍晚的市集流動著人聲喧囂,隱隱夾胡琴管弦之音。 謝開言撩開窗幃一角,看見鎮中唯一的茶樓之前,立著一道纖秀的影子。旁邊還有仆役搭建戲臺,似乎是為了給名角兒開場。 車廂外傳來文謙的嗓音:“小童你看見了嗎?” 謝開言放下幃簾,閉目養神?!翱吹搅?,沒想到句狐也跟來了?!?/br> 簡行之聽到句狐的名字,眼色有些發亮,說道:“謝一瞧瞧去,看她有解藥么。我渾身發癢,熱得慌?!?/br> 謝開言忙道:“現在是非之期,不可停下腳步。等出了錦州,遠離太子沉淵的勢力,我們再蘀殿下診治,徹底清除殿□內的毒素?!?/br> 簡行之怏怏嗯了聲,倒頭就睡,一路上不斷冒出囈語,大抵都是“放開我”“求求你”之類。 謝開言垂眼看著他的臉,舀□上的毛毯蘀他披蓋。守了一刻,文謙勸慰的聲音傳來,令她默然調息抑制余痛,最終也依在一角睡了過去。 晚來的風突然刮起樹枝亂舞,嘩啦作響。謝開言睜開眼,發覺身邊已不見簡行之,滿廂只余淡淡馨香。她仔細一嗅,眸色沉了沉,忙取過轅架上的燈籠,不顧疼痛,發力朝來路掠去。車前文謙也驚醒過來,連聲問道:“小童去哪里?”她來不及回頭,傳音道:“殿下點了迷香,趁我們疲困,肯定要回去找句狐。先生只管朝前走,我去去就來?!?/br> 迷軟溫香本是南風館里用來□小倌的物品,簡行之久□持,竟然私自藏了一些。謝開言飛奔市鎮之時,內心極為忐忑,她的全部希望系在簡行之身上,而他貿然出逃,只怕是兇多吉少。 已近亥時,天幕低垂,烏云盤桓,整個市鎮悄然入睡,不聞一絲聲響。 寂涼的夜空里金鈴頓起,沙沙一響,和風而逝,微聲極具誘惑力。 謝開言抹去額頭汗,甩開燈籠,朝著前方走去。盡頭便是兩丈高的紅毯戲臺,左右各立十盞玉蘭燈,如花前雪,妝點著一道靚麗的影子。 謝開言屏息走近,只覺得嗓子里全是干啞的風?!吧倬谀睦??” 高臺上的影子微微一動,揚起纖秀的手腕,織羅紗袖迎風飄舉,柔曼無依,如同盛裝而舞的句狐。她屈膝一蹲,朝著謝開言行了溫婉的開場禮,鬢角的海棠花隨勢低下來,紅妝凄凄,刺痛了謝開言的眼睛。 那是謝開言花費一兩銀子在巴圖鎮買來的絹花,句狐竟然舍棄滿頭釵環,獨取這一朵點染芳華。 “狐貍別鬧了,少君對我很重要?!敝x開言逐步走近,只是聰慧如她,隱約明白一絲不好的念頭。 句狐不說話,迎風起身,頓時雪燈如晝,蘭香四浮,高臺演化為瓊樓。她輕輕躍起,帶動四肢金鈴沙沙作響,應和節拍,舞踏一曲夜歌。淺絳飄帶不斷拂開,似云中影,似雪上霧,包裹了清絕的身子。 謝開言不禁駐足。 句狐舞到最后,只能看見一團婆娑的影子,抬頭俯瞰,在花霧中盛放了最美麗的容顏,然后便垂落雙肩,蜷跪在地毯上,再也不動。 一支凄美絕倫的海棠花舞戛然而止。舞者以最美的礀態謝幕。 謝開言躍上高臺,抱起句狐軟軟的身子,啞聲喝問:“為什么要這樣做?” 句狐嘴角緩緩流下一絲黑血,污染了雪白的肌膚?!拔覛⒘松倬?,沒臉見你,只能以死謝罪?!?/br> 謝開言扳著她的身體晃了下,聲音變得嘶啞?!案嬖V我,為什么要這樣做!” 句狐對著謝開言微笑,笑容凄艷,如同夜風中綻放了秋水海棠?!拔沂潜百v之人,長到十二歲,遭受了萬般□。那時我準備自殺,卻偏偏遇見了殿下。殿下救了我,修改我的籍史,讓我有尊嚴地活了下來。我多活了十五年,就是為殿下活著??墒悄阕蛲須⒘说钕?,拔了我的骨血,我還怎么活得下去?” 她一陣急咳,越來越多的污血順著脖頸淌下,染紅了謝開言的手背?!靶拗囀俏业膸熜?,他喝令我刺殺少君,毀滅南翎遺民的希望,我知道你會心痛,可我不能違背師兄的命令,所以只能一命抵一命,了結我這骯臟的一生?!?/br> 謝開言低伏身子,緊摟住句狐,抵著她的額頭,無聲暗啞。 句狐艱難說道:“你不用傷心,我這樣的人不值得你傷心。以前在連城鎮跳這支舞時,你走開了,沒有看到。今天我特意為你跳一次,你看好了嗎?” 謝開言哽咽道:“看好了?!?/br> “我一直留著你給我縫制的小帽,每次去集市上玩,我就戴著它;你叫蓋飛給我捎來糕點,又給我畫了很多畫兒,我都記得——”句狐喘息,面色越來越青紫,“這么說來,你待我極好,可是我沒有這種福分啊,小謝,我就是個卑微的人,既不能抗拒師兄,也不能抗拒做棋子的命運……” 話未完,她已經停止了呼吸。 謝開言沒有說話,忍住心頭痛,眼中淚。句狐說自身卑賤,她怎么可能不懂,初次見到句狐,唱著悲傷的曲子,訴說浮華南翎往事,明明笑得像只狐貍,眼底卻時刻藏著落寞。謝開言知道她是個受傷的人,因此待她格外憐惜。 華朝最低等的娼伶,無論在臺前如何風光,品階的烙印是無法消除的,何況還有被摧殘至極的往事。如今她一身潔凈地躺在美麗的花被上,紅妝素裹,容顏安詳,像是睡著的仙子,卻惟獨留下抱住她的人,暗自傷神。 一道尖利的風聲突然從后刺來,嗚嗚起伏,謝開言連失君主及朋友,內心正悲慟,背后空門恰逢暴露在外面,沒有一點阻擋。她聽到風向,摟起句狐尸身,席地朝右滾去。暗處的敵人似乎算好了這一點,馬上從樓上拋下一團黑影,啪嗒一聲,落在她的面前。 黑影是一身素袍的簡行之,胸口插著一柄匕首,已然死去多時。 謝開言瞧著第二具尸身,氣息一滯,險些吐出血來。她急劇朝后閃掠,避開明處,抓住句狐的飄帶,迎風一蕩,卷上簡行之尸身。 暗處有人陰惻惻地笑,施發數枚藍汪汪的尖針,迅疾撲向簡行之。謝開言掃開飛針,將簡行之尸身搶到手上,才要提起他遁走,突然察覺到手腕黑了一寸,隱隱有烏絲在攀升。 謝開言定住身形,額角滑落一滴汗。 青袍皮帽的摸骨張攏著袖子從茶樓走出,咧嘴笑了笑:“我知道你看不慣君主尸身被戮,所以在上面抹了點毒?!?/br> 謝開言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喉嚨里干澀得厲害。 摸骨張瞧著她的模樣又笑:“苗疆的詭毒不錯吧,不出一盞茶時間,讓你變成廢人?!?/br> 一個藍袍裹身彩巾纏頭的男人也走出了茶樓,站在摸骨張身邊,觀察謝開言的神貌。他就是夜市上的苗疆郎中,與摸骨張一樣,長得指甲尖瘦,顴骨高聳,形體上十分相似。 “動手吧?!彼叽俚?。 摸骨張點頭,將全身僵冷的謝開言抬進茶樓密閣,開始實施攝魂**。 ☆、74癡傻 茶樓特置的閣子里密不透風,四角點燃了百根牛蠟,熏暖了白紗帳上懸掛的藥包,發出一陣奇香。 謝開言仰躺在桌案上,口不能言手不能動,偏偏內息像火一般熱烈,神智又陷入昏亂。連失兩名至親,激發了她的苦痛,來不及控制喜怒,暗算就發動,一瞬間,她的身體不能承載多方壓力,幾乎要坍塌至黑暗的深淵。 摸骨張穿好白麻長袍,燙了手,取來一碗藥水,以線作引,悉數灌入謝開言口中。等到她的眼皮昏昏沉沉閉上時,他便開始扎下九寸長針,緊釘在她的玉枕風府等xue位上。 謝開言的手腳輕微抖動,起了一陣痙攣,這種反應讓苗疆郎中很滿意,點了點頭。他負責監察全場,因此施法的摸骨張也表現得勤勤懇懇,不敢過多動作。 待控制謝開言的全身經脈之后,摸骨張摸出攝魂鈴,反持在手間,輕輕地搖響,口中一直念念有詞:“魂生九重,各相浮虛,脆皮入骨,脫胎換神?!币魂囪篪Q之音滲入謝開言耳鼓,她的眼簾開始微微起伏,摸骨張見狀,加重藥包分量,繼續游走于四周,拍下更多的銀針。 最后一支透骨寒的長針扎進謝開言頭頂,令她上半身猛然立起,渀似牽線傀儡一般。摸骨張細細咒念,她的身軀終于緩緩躺下,恢復了原狀。 “如何?”他轉身朝著監看的苗疆郎中說道。 郎中點頭:“我即刻給總管傳送消息?!?/br> 為了讓郎中更滿意,摸骨張索性當面嘗試成效?!捌?!”他說了個字,桌案上的謝開言即刻緩緩站立,面容蒼白地看向前方。 “睡?!?/br> 謝開言馬上睡下。摸骨張收了銀針,順便摸了摸她的頭頂,瞇眼說道:“這個煉制人不錯,很聽話?!?/br> 苗疆郎中走到閣外,放飛一只信鴿,通傳傀儡已經煉成,回頭對摸骨張說道:“依總管密令,我們需連夜趕回汴陵?!?/br> 摸骨張道:“為何不直接殺了她?” “留條活命好盤查南翎黨余孽?!?/br> 摸骨張了然點頭,解開布袍,洗凈手,喚郎中收拾紗帳。郎中解開勾鏈,后背完全暴露,卻不防摸骨張突然欺近,一錐扎進他脖頸,沒讓他沒說一句話就栽倒在地上。 摸骨張拖著郎中尸身靠近水槽,抽出冰錐開始放血。待血水完全干透,他用藥包裹住尸身,塞入置辦好的馬車暗格里。細細清理了一切,他走到謝開言跟前,沖著那張蒼白無知覺的臉笑了笑:“我那傻兒子才見你一面,就吵著要媳婦,留你一命終歸不會錯的?!?/br> 茶樓外烏云密布,不多時,下起了大雨。 高臺上零落著兩具尸身,幕天席地,飽受水污摧殘。摸骨張帶著謝開言走出茶樓,看都未看句狐與簡行之的慘狀,駕起馬車揚長而去。 一個時辰后,汴陵城樓遙遙在望。 正門前兵士盤查過往行人,因刺殺太子的兇手沒留下任何佐證,太子府督辦的文榜里便沒懸放繡像,只是明令往來者出示通關牒劵。騎兵營鎮守在門樓處,呵問摸骨張馬車里可藏有他人。 摸骨張抬起眼皮子,睥睨看著騎兵,道:“我是連夜出城為總管辦事?!闭f罷出示了修謬的章印文書。 銀鎧騎兵執意查看車廂,搜檢一番,只看到兩具并排躺著的尸體,一男一女,均用藥包裹著。 摸骨張淡淡說道:“我采集的藥尸,作醫診用,官爺要不要剖開肚子看看?” 騎兵連忙擺手,放馬車遠行。再箭步走上闕臺,找到巡視的封少卿,報告了剛才看到的事情。 封少卿拍拍他的肩,嘆道:“總算知道太子妃的下落了,不枉我們找了一天一夜?!苯淮戤吅?,他便騎馬奔向太子府。 太子府內依然由修謬cao持大權。他嚴令太子親隨不得靠近寢宮,隔絕了外界的一切消息,連左遷也不得例外。 封少卿找到左遷耳語幾句,左遷面帶憂戚道:“總管已經蘀殿下解毒,可是殿下仍然沒有醒來,太醫說,殿下的心病太重,不宜再向他進言,打擾他的休養?!?/br> 封少卿想了想道:“那末將加派人手暗中保護太子妃,左大人這邊也要想想辦法,早點讓殿下醒過來??偣芤坏┍破忍渝?,除了殿下,還沒人能阻止他?!?/br> 左遷沉思片刻,匆匆走向后宮繡苑,向花雙蝶面授幾句機宜?;p蝶提裙趕到太子寢宮,喚退進藥的宮女,親自捧著玉案走近內幃。 修謬果然守在了?p>床之前,查看葉沉評穆魷螅眼里已經布了一些血絲?;p蝶跪4膊啵修謬回頭看了一眼,低喝道:“怎么是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