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衙役聽聞是公主,動作有所遲疑。院角伺立的兩名太子府銀鎧甲兵突然走上前,對衙役說道:“不可誤傷太子妃,都退下?!?/br> 縣丞驚疑:“太子妃也來到了鄙府?不知軍爺能否明示,哪一位是太子妃?” 兵士上前一人,屈右膝跪在緊握鞭尾的謝開言面前,扣手說:“末將參加太子妃?!?/br> 一聽此話,謝開言臉色褪成蒼白,她忙不迭地丟了鞭子,朝后一掠,退開幾步遠。 一頭霧水的李若水揚起鞭子,朝著跪立的騎兵抽了下去,喝道:“誰是太子妃?胡說什么?” 兵士大概與謝開言心態一致,顧念著公主聲威,也是紋絲不動挨了一鞭子,并不答話。 民眾紛議。 李若水看看四周指指點點的人影,怔忡而立。 她深受父王及兄長寵愛,嬌養在深宮,從未遇見過這般離奇的場面,竟然飽受民眾非議。她不知道誰是太子妃,也不知道平時護衛她的兵士為什么突然倒戈跪在謝開言面前,就她內心來說,覺得這一切太荒謬了。 謝開言落在少源之后,冷冷說道:“亡國之民,至微至陋,誰是你的太子妃?” 兵士長跪不起,恭聲道:“末將是太子府銀鎧破天軍首領,名叫封少卿,領殿下意旨,前來恭迎太子妃回府?!?/br> 隨著他這一說,另外一名兵士也降階跪下,揚聲道:“恭迎太子妃回府?!?/br> 銀鎧破天軍,虎狼之師的名字。前幾晚,他們曾侍立河畔,親眼見到太子殿下挽留執燈晚歸謝開言的樣子。直到今晚,他們才被委派出府,以諭旨帶謝開言回來。 少源愣住,轉頭去瞧身后的謝開言,卻對上一張蒼白的臉。 謝開言立刻想到,原來葉沉淵知道她在這里,不需要她用李若水將他引出來。 那么后面的安排,他又能洞悉多少? 李若水揚鞭指向躲藏的謝開言,忍泣道:“這個女人明明是個畫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封少卿截口道:“不可妄議太子妃身階,請公主慎言?!?/br> 李若水拼命搖頭:“我不信……我不信……殿下從未親近女色……什么時候有了妃子……” 然而縣府院外傳來連綿不斷的鎧甲摩擦聲響,眾多騎兵翻身下馬跪拜,以浩瀚陣勢阻斷了李若水的聲音:“恭迎太子妃回府!” “恭迎太子妃回府!” 呼喝響聲一句句傳向天外,撕破霧氣的彌漫,落地?然。 少源環視四周,這才察覺到院子里太靜了,除了一直簇簇輕抖的謝開言,所有到場之人均沉默跪拜了下去,剩下他們兩個的身體兀立著。 李若水拋下鞭子,捂住臉悶聲一哭,跑了出去。 少源扯扯身后人衣襟,啞聲道:“你回去么?回那什么太子府去?” 謝開言蒼白著臉搖搖頭,說道:“我從未嫁與任何人,只是南翎謝家民戶出身,資質薄弱,累得母親病倒,最后棄我而去。叔叔憐我孤弱,躬親撫養,將我拉扯成人。我沒有償報叔叔恩情,怎敢私自出閣,將自己委托給他人?” “說得好,你還知道有個叔叔,還知道要回報恩情?!?/br> 寂靜的庭院內突然傳來一句蒼老的聲音,他說得不急不緩,如遠古宏鐘,尾音撞擊過去,還一下一下敲在人們心間。 能有這樣的嗓音,自然是飽經風霜歲月歷練的睿智者。 文謙穿著一襲葛布長袍走了進來,袖口寬廣,似乎攏住了清風明月。有民眾稍稍抬頭,議論道:“這個是文館的先生,當世不可多得的禮學大師,公卿見著他都要敬讓三分?!?/br> “可惜是個南翎人,在本朝只算得上三等品階?!?/br> 華朝子民分為六等:吏員、文士、醫師、工匠、鄉農、娼伶。每一等級中又有上下之別,文謙作畫兼帶看看小病,屬于上三等;謝開言以畫工與教習樂師身份行走于民間,只會被齊昭容形容為“下四等”民眾,只是汴陵崇尚文風,樂享太平,這才少了很多對降民的歧視之意。 文謙徑直朝著謝開言走來,對她兜頭行了一禮,朗聲道:“老夫參見太子妃娘娘?!?/br> 謝開言一直躲避在少源身后,就是不愿接受民眾的跪拜。站在如花蒲散開的行禮者中,已經使她十分局促,現在面臨待她有知遇之恩的文謙也是如此,她更是倉皇得伸手挽住他的袖子,啞聲說道:“先生也要折殺我么?” 文謙皓首蒼蒼,眉目映著一片雪華。他定住腰身不動,說出的語氣也是極冷淡?!班?,老夫似乎忘了,以此等卑賤之身,當對娘娘行跪拜禮?!闭f完,他就要落膝跪下去。 “少源!”謝開言惶急叫道。 少源連忙上前一步,架住了文謙的身子,笑道:“老先生息怒,老先生息怒,聽聽小童怎么說嘛?!?/br> 謝開言看看四周如常行禮的民眾,茫然道:“我只是南翎遺民,與先生一起,走過這許多坎坷,并不是華朝太子的妃子……” 文謙拂袖冷哼:“這難道還有假嗎?銀鎧破天軍專屬太子禁軍,除去主君,他們還會向誰下跪?若你不是主母,他們會一動不動候著,任憑你發落?” 謝開言的臉白了又白,已經沒有一點血色。 “是真的嗎?一一?” 院門外,又走進黑衣黑裙的郭果,清碧雙瞳里流露出滿滿的受傷之色?!跋壬f的是真的嗎?” 謝開言蕭瑟站著,說不出話來。 郭果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衣袖,連聲說:“一一你告訴先生,這絕對是假的。因為我們的一一,怎么可能嫁給了滅國的仇人!” 封少卿揚聲道:“請小姐慎言!” 郭果啐了口:“你又是誰?給我住嘴!” 封少卿立刻站起身,抽出了佩劍,斜指郭果。謝開言伸手阻擋在郭果身前,喝道:“放肆!” 封少卿復又跪下,扣手道:“末將失禮,回宮后自領杖責?!?/br> 郭果拉著謝開言的衣衫,低頭杵在她的肩后,悶聲道:“南翎與華朝一直在打仗,那些謝族的孩子、嬸娘們總是護著我東躲西藏,只是念在我是一一的meimei這一點?,F在一一卻變成了華朝的妃子,我該怎么樣去面對他們,告訴他們,其實這一切都是一場笑話?因為華朝的妃子,怎么可能是謝族的首領呢?他們拼命救下的郭果小妹,又是個什么樣的尷尬地位!” 謝開言閉上眼睛,可以想象南翎婦孺在戰火中流離失所忍饑挨餓的樣子,還有那么多的謝族兒郎,箭矢絕盡后,投身于滾滾烏衣河之中……她被選為謝族的精魂人物,負擔起全族的興榮,歷經十年輾轉,正待從頭做起,身邊最親近的兩人似乎質疑起她的品性與忠誠……? 這不能允許,絕對不能允許。 氣息驟然翻滾起來,一股甜腥涌上喉頭,血液開始沸騰,像是燒灼的水漿。她努力忍住痛,背對郭果說道:“今晚我們就回去,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好不好?” 郭果一步步后退,搖頭道:“我不信,我不信……我好后悔,不該叫先生來這里尋你……”她拉過文謙的袖子,就待轉身離去。 府院里突然出奇的靜,紗燈在風中悠悠地打著旋兒,淡看世間一切。 一直背對院門的謝開言默默忍受著痛苦,不需回頭,也能感覺到遠處彌漫的秋霜之寒。她緩了緩氣息,暗想道:終究還是來了。 天地之間鴉雀無聲,清淡夜風入襟,拂送飄渺衣香。 單膝跪立的銀鎧軍均抬手施禮,低下了頭。 郭果回頭去看,發覺從石階之上緩緩走來一道人影,墨黑的眸子,蒼白的肌膚,禮服長及地,卻又纖塵不染。他沒有說一句話,看了眼前方,少源也不知不覺跪下。 郭果突然知道他是誰了。華衣、俊顏、冷漠、肅殺,只能是葉沉淵。七年之前國破日,萬人哀號,哭聲震天,而他只是佇立于高壇之上,遙望烏衣臺,將凜然背影融入了南翎殘破江山,祭起滾滾狼煙,開創了新的一冊歷史。 郭果剜了他一眼,微微低下頭,不與他的眸子相遇——饒是這么機靈鬼怪的小meimei,也抵擋不住冷漠滲骨的葉沉淵。 文謙站著不動,冷冷說道:“天康十三年秋,南翎酷吏當道,皇業蕭條。太子沉淵于十月初二攻破首府定遠,鐵騎覆沒之處,民眾流血悲號。主上并嬪妃大臣近百人,被驅趕至祭神臺,披發覆面引頸自戮。文士盡降,免遭誅殺;武將負隅抵抗,競相被坑埋。老夫身列白衣,僥幸逃過一劫,與南翎殘存七千民眾遷徙流轉,散落中原大陸。國破之日,墻垣焚毀,烏河浮雪,鴉鳥悲號,狼煙遮天——這些,恐怕太子妃看不見罷?” 聽著一句一句的泣血追訴,謝開言緊咬牙關,閉上眼睛,痛得說不出話來。 葉沉淵垂袖走到她身后,伸手按在背心,度過一股暖力,低聲道:“穩住心神,爀怒爀念?!?/br> 謝開言強忍下一口血沫,朝前走出兩步,掙脫了他的掌心暖息,并嘶聲道:“先生……我已知錯……請先生不要說了?!?/br> 文謙屹立如山,冷哼一聲甩了袍袖,繼續說道:“可笑我謝族之人,忠肝義膽,堪比烈日秋霜,怎奈落得首領外嫁,金甌殘缺的局面?” 葉沉淵突然道:“噤聲?!?/br> 文謙再次拂袖,正欲開口,身旁尖利地刺過來一股冷風,朝著他的額頭奔走。 謝開言眼急,側頭看見葉沉淵衣袖微微一動時,不容分說閃身過去,左臂一拉,將文謙帶出了風擊。骨刺一般的尾風沒法散去,悉數撲進她的手腕,痛得她呼吸一滯。 葉沉淵的眉眼更加冰涼,說出的聲音冷清至極?!拔揖粗叵壬鷮W識,數次回避先生的不義之舉,難道先生今晚一定要逼我動手?” 文謙睥睨一眼,冷淡道:“似我等下作之民,也配殿下出手么?”說完,他拂開謝開言的手,轉身朝著院外走去,落落長袍映著微光,一路牽著郭果離去。 一瞬之間,兩位親人遠離,離開的腳步也是無比堅定。 謝開言捂住左胸,撲地吐出一口血。 葉沉淵喚眾人平身。 封少卿喝令幾句,斥退院內所有人。少源回頭看看幾乎站不住的謝開言,把心一橫,也走了出去。 葉沉淵看了眼封少卿,封少卿馬上抬手一揖,點點頭,無聲無息地尾隨少源而去。 縣丞抬起頭,看看葉沉淵臉色,遲疑道:“那兩個南翎人就此放走么?請殿下明示?!?/br> 葉沉淵走過攬住謝開言的腰身,用雪帕擦去她嘴角的血跡,冷淡回道:“依照律法處置?!?/br> 謝開言長久吐息,身子站得歪歪斜斜,葉沉淵一靠過來,她便掙脫不出他的掌握??h丞還待遲疑,她忍痛開口:“上月南翎畫師集社,大人梟其首領,將余眾發配軍營,大人還記得嗎?” 縣丞忙應答:“的確是下官處理的案子?!?/br> 謝開言冷冷道:“重罰如此,流民言論之過又當如何判別?” 縣丞一低頭,說道:“按律只需驅逐?!?/br> 謝開言閉上嘴,再不說話。伺職于都城的縣丞是何等圓滑,一看葉沉淵只蘀謝開言擦汗,沒有任何表示,馬上會意過來,躬身退出了院子?!跋鹿龠@就去辦?!?/br> 聽到文謙與郭果被合理驅出城,謝開言心痛稍緩。 偌大的庭院內只剩下兩人,陪著風清花香的,還有數盞宮燈,依依打著旋兒。謝開言推開葉沉淵的手臂,取過一盞紗燈,執在掌心,無聲朝外走去。 葉沉淵拉住她的手腕,使她掙不脫鉗制,說道:“讓我看看你的傷?!敝x開言簇簇抖動兩下,又吐出一口血,他突然鬼魅般欺近,抬袖抹去她的嘴邊血,再一帶,舉起她的左腕。 謝開言的手腕包裹得嚴嚴實實,但因先前被葉沉淵的掌風刺到,滲出了一絲暗血。葉沉淵掃了眼,神情變得暗淡,連帶著嗓音也清和不少?!啊^沒有下次?!?/br> 謝開言冷淡嗤笑,掙扎幾下,沒掙脫他的手,突又蹙起了眉,從嘴角滲出一絲血。 葉沉淵見狀松開手。 她抹去血絲,蹣跚向前走去,察覺到身后飄渺衣香一直如影跟隨,就站住腳冷聲說道:“不準跟過來!” ☆、71封城 蓮花河畔空寂無人,唯霧飄散。 謝開言一步一頓,長久吐氣。guntang的血液流轉全身,她并不運力壓制,等著炭火似的灼熱感退入四肢,變得微薄時,她再引導寒涼之氣沖進頭頂。 冷熱交蘀,兩毒齊發,顯露的敗象也是駭人。 她痛得熬不住了,才蹣跚走到柳樹邊,靠在上面微微喘息。 一道修長的身影穿透清霧,無聲無息出現在州橋之畔。 謝開言回頭看了一眼,顧不上擦去嘴角的血,只是冷冷說道:“不準跟過來?!痹俎D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