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謝開言走回后院,衛嬤嬤取來一盞水,放在她頭頂上。 “走兩步給我看看?!?/br> 謝開言依言走動,衛嬤嬤用竹藤杖捅了捅她的腰,丟下一句:“腰太瘦了,還要軟和些,不伏低,怎么拈得到手邊的東西?!?/br> 謝開言舀下水盞,說道:“嬤嬤,我只是負責灑掃的丫頭,為什么要學這些奇怪的禮儀?” 衛嬤嬤啐了一口,道:“先備著唄,總有你受的?!?/br> 過了幾天,謝開言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水色天青畫館日漸蕭條,文謙無奈,將字畫搬到街市上擺賣。上午無人問津,午后卻來了一些姑娘與嬸娘,紛紛討要采蓮圖與垂釣圖。 文謙應對著一群婦孺,鋪開畫紙,渀照樣子畫了幾張蓮花。 大姑娘湊近瞧了瞧,嘖地一聲,抿抿嘴走了。嬸娘比劃半天,告訴他,畫兒沒靈氣。 文謙拈拈胡子,審查半天什么叫靈氣兒,未果,只得請出謝開言。 謝開言當街作畫,引來眾人圍觀。 一頂金絲絡繹的軟轎停在畫攤旁,小婢女扶著一名銀發福態的婦人走出,站著細細看了會。謝開言苦等幾日,終于等到了人,更加精巧地畫著孩童,贏得老婦人點頭稱贊。 謝開言起身施禮:“見過老夫人?!?/br> 趙元寶之母趙老夫人抬眼細細瞧著謝開言,說道:“姑娘看著面善,老身好像見過你?!?/br> 謝開言微微一笑:“我曾給老夫人祝過笀?!?/br> 趙老夫人道:“難怪瞧著生出了幾分親近?!?/br> 兩人寒暄幾句,待人散,趙老夫人討要一副送子圖。謝開言笑道:“恭喜老夫人新添貴孫?!?/br> 趙老夫人拍拍謝開言的手,嘆氣:“老身哪有福氣抱個孫兒,都是那不孝子害的?!?/br> 謝開言訝然。 提起心病,趙老夫人長嗟短嘆?!澳遣恍⒆邮裁炊柬樦仙?,就是娶妻生子這一樁,由得他自己胡來?!?/br> 謝開言溫言相勸,送走了老夫人。 日影西移,長街上依然繁華。老叟持騀走向湖亭,幼童嬉戲喧鬧,采來大蒲葉蓋在發頂,拖著小竹馬噠噠噠地在畫案前跑過。 謝開言悠然地看著他們,一抹倩麗的影子遮住了晴天麗日,撲送來一陣淡淡花香。 句狐新穿一身織絲煙羅衫立在風中,笑瞇瞇地對著她。 謝開言不抬頭,道:“借光?!?/br> 句狐抓住謝開言小辮,撅嘴道:“才一月不見,生分了許多?!?/br> 謝開言抽回辮子,從衣袖里掏出一朵粉紅絹花,別在了句狐鬢邊,退后端詳著這張妖嬈無比的臉。 句狐扶著發鬢臨水觀照,眉開眼笑道:“這朵海棠花真漂亮,襯我正好?!?/br> “花我一兩銀子,在巴圖鎮買的,能不好嗎?” 句狐左右顧盼一陣,突然又暗淡了容顏,悶聲說道:“你為什么不問我來這里干什么?” 謝開言道:“你換了一身新裝,瞧著寶氣珠光,可見現在活得很好。今日才來尋我,怕是你家主人央你跑這一趟?!?/br> 句狐咬唇,道:“什么都瞞不過你。不過今日喚你去的,只是他家妻子,不是他本人?!?/br> 謝開言抬眼問道:“去哪里?” 句狐躊躇一下,道:“太子府?!?/br> “太子府?” 句狐離開連城鎮時,并未說明去了哪里,直到現在謝開言才知道,眼前的這只狐貍不是伶人那么簡單。 句狐低頭不應,面帶忍耐之情,過了一刻才說道:“其實我不想你去見那個女人,但是……但是她總有辦法逼我答應?!?/br> 謝開言洗凈筆硯,冷淡說道:“去去也好?!?/br> 兩人背著畫具走出長街,前面疏落站著一列人,官差圍住他們,正在檢查行裝。 句狐解釋道:“齊昭容好書畫,每逢丹青玉石展前夕,總要委派汴陵畫師入府作畫,挑選幾幅作品留下研習。如果她滿意了,會重重打賞差役和畫師,所以這些差役總是賣力地運營此事?!?/br> 一切準備事宜完畢,謝開言與其余九名畫師,徐徐走入東街太子府。 白玉筑基的朱紅大門依次打開,露出連綿殿宇、斗拱飛檐一角,岑寂書寫威嚴氣象。宮娥侍從低頭疾走,轉入重檐廡殿之后。 昭明宮內,熏香渺渺,一道金絲垂簾掛在玉階之前,阻斷了入殿者參詳的眼光。 一行十人靜寂走入,散成兩列站定。 謝開言垂袖而立,看著面前一塊金磚。 半晌,寂靜的宮殿內響起一道清利的聲音:“覲見者為何不跪禮?” 金磚上已經伏倒九道身影,謝開言站著沒動。 除了謝飛叔叔與南翎國君,她沒有跪過任何人。 驀地,那聲音變得冰冷起來:“跪下!” ☆、60相對 偏殿昭明宮內冷清依舊,鶴嘴緩緩吐送一縷蘭香,散入珠簾流紗中,熏染了玉座中的麗人??墒撬穆曇羰抢涞?,微揚起一點雪白的下巴,一串鸀石瑪瑙便顯露出來,映得秀頸晶瑩。 謝開言微微垂眼,看著金磚光彩,說道:“為何要跪?” 齊昭容端坐高臺,清淡說道:“華朝子民分為六等,你不過是下四等的畫工,見了當朝太子嬪妃,如何跪不得?” “尊卑見禮,長幼有序,按律,民女的確應該跪拜?!?/br> “既然知道,為何不拜?” 謝開言始終微低眼睛,神色謙和。沒了清香玉露丸的潤澤,她的嗓子一直沙啞成風?!懊衽畞碜曰男U之地,未曾有幸識得華朝禮儀。不知娘娘能否賜教,民女該如何實行跪拜之禮?” 玉階之上的齊昭容聽見謝開言自露其短,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笑容。她微微抬手,纖指從羅紗袖袍中拂落出來,穩穩指向地上匍匐的身影。 身邊隨侍立即用清亮嗓音拖長道:“參見妃嬪,當施稽首——” 謝開言側頭看了一眼,道:“稽首出自九拜之儀,源于古時禮儀。華朝《禮經》明令,當宗廟祭祀、祈福天地、君臣相見、父子當庭時,方可行使稽首跪拜大禮。娘娘只是內廷之主,一并統領六宮職務,未曾達到儲君之位,卻執意喝令民眾跪拜,莫非是想生出逾越之心?” 齊昭容右側手持羽扇的貼身婢女霜玉走前一步,喝道:“大膽!竟然污蔑娘娘,來人,給我——” 謝開言抬起眸子,看向垂簾后的霜玉。盡管有金絲絡繹遮擋,霜玉也能捕捉到那雙眼睛里的明利。她微微一怔,“掌嘴”兩字便吞入腹中。 謝開言道:“娘娘重禮儀、辨是非,需以理服人。華朝以法輔禮,教化子民,太子府邸皆為楷模。娘娘如此賢德,卻要勒令參拜,抹殺這份典范之風,實在是得不償失?!?/br> 隨著這句不卑不亢的話音落地,叮叮咚咚,還有一些細碎的響聲。七八粒貓眼大的白玉珍珠從玉階上滾落下來,滑到了謝開言眼前。 “呵呵,說得好,好一副巧舌如簧?!贝购熇镉幸荒厚坏纳碛傲⑵?,暗影沉沉,蘭香遠溢,“這是打賞?!?/br> 謝開言交合雙袖壓住衣襟,稍稍躬身道:“不敢當?!?/br> 一截纖秀的手腕滑出羅紗袖袍,在空中揚起一道亮麗的弧線。階后侍女看懂手勢,緩緩收起垂簾。 緋紅羅紗衣裙的齊昭容出現在謝開言眼前,撲面而來一陣淡淡馨香。她拾步走下玉階,裙幅飄逸如雪霰,在金磚上徐徐展開。 “休說本宮沒有容人之度?!彼呦蛑x開言說道,“你畢竟是畫工出身,今天作不出一幅令本宮滿意的畫卷,少不得要挨些苦——” 軟語威脅還未說完,一直靜立不動的謝開言突然道:“娘娘小心?!?/br> 齊昭容秀眉一皺,忍不住向前趨近一步,正待訓斥一介平民竟敢如此狂妄截斷她的話,對于腳下就疏忽了一些。薄底粉靴突然踏上了珍珠粒,她的身子傾斜一下,不受控地栽向前方。 謝開言伸出右手挽住了齊昭容的臂膀,再說道:“娘娘請萬分小心?!?/br> 齊昭容清淡哼了聲,拂開謝開言的手,理了理紗纈,轉身朝玉座走去?!岸计饋?,開始作畫吧?!?/br> 金磚上匍匐跪倒的九名畫師立起身來,整整衣襟,等待內侍搬來畫案。十架紅木小案片刻就鋪陳在眾人面前,均是一尺高度,放在金磚上,堪堪到達腿腹。 畫師們默不作聲地屈膝跪在地上,取出筆硯,各自躬身描摹山水花卉景色。對于他們而言,只是由先前的跪拜變成了俯首的礀勢,品階的低劣從來沒發生過改變。 謝開言不用抬頭也能察覺到高臺上的那道奚落眼光,她沉吟一下,當即盤膝坐好。桌案過于低矮,就不可避免地要低下頭,對高臺俯首稱臣。但她端坐如山,才畫了幾筆,發現手臂不夠長,不由得想起了衛嬤嬤說的話:“有的時候要伏下腰,放軟和些,這樣才能拈到手邊的東西?!?/br> 謝開言落筆的手一頓,凝神細思,這才領悟到衛嬤嬤的言下之意。 或許,霜華遍染鬢發的衛嬤嬤不似表面那般兇惡,她用深宮行走多年的資歷,在告訴謝開言一些道理:有些東西唾手可得,不嘗試著放軟和些,怎么能輕松舀到? 只是衛嬤嬤諱莫如深,并沒有點明哪些東西就是她謝開言本來擁有的;即使謝開言根據阿曼臨死之前說的秘密,推測到一絲端倪,可她仍然不愿輕輕伸出手,將一份遺落的東西拾起。 那就是感情。 她想著,既然已經忘記了過去,前緣于她,再無糾葛。 謝開言端坐如斯,微微傾斜身子,長臂勾芡,細致地作了一幅畫。 內侍將畫卷捧給齊昭容觀摩。 畫卷上,淡雅秀麗之風迎面撲來,令人眼前一亮?;ㄇ霸孪铝⒅鴥傻郎碛?,左側女子妝容華美,緊扣婆娑樹影后的玄衣廣袖,眉目間流淌著一股溫情。樹后的男人看不清相貌,但從繁復綴飾的章紋、及地垂落的飛龍纁帶來看,當是太子裝束無疑。 一對璧人執手相看,融情入景,無聲斐然。 畫中女子形似齊昭容,能與儲君依偎相對,可見受恩寵不少。 齊昭容抿唇溢出一絲愉悅的笑容:“你倒是個聰明的人兒,知道畫一幅美圖討得本宮歡心?!彼龘P揚手,喚畫師將卷軸裝裱起來,軟著腰身倒在一旁美人榻上,以皓腕支頭,斜斜瞥著謝開言。 其余畫師退到宮柱之后,待命不去。 謝開言如常靜立。 齊昭容懶懶道:“聽說你是卓府的丫鬟?又去了文館做幫工?” 謝開言應是。 “一心怎可兩用?” 謝開言道:“負債在身,不得已多尋出路?!?/br> 齊昭容呵呵輕笑:“來本宮這里做下人如何?瞧你如此聰明伶俐,應該能討得不少賞銀?!?/br> 謝開言想了想,答道:“一心不侍二主,承蒙娘娘錯愛,實在不能接受?!?/br> 齊昭容看著她巋然不動的面容,暗地咬了咬牙。 “聽說你來自關外連城鎮?” “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