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齊昭容遽然又冷了聲音:“既是從關外而來,屬于鄉野之民,怎可大膽妄為,刺殺本朝貴族卓公子?” 謝開言抬起眼睛,看著美人榻上的齊昭容,心底轉過數念。她為了護住連城鎮子民,刺了卓王孫兩劍,整座城池的騎兵都知道這件事。然而回程之中,花雙蝶爬上她坐的副車,對著她殷殷說道,大意是公子不追究往事,責令所有人三緘其口,不得透露任何點滴過去。 卓王孫的馬車從卓府正門駛進,從此消匿了身形,連謝開言也不知道他的傷是否痊愈,因為她只能在北街和后院活動,去不了其余地方。 眼下,這個齊昭容似乎對連城往事了然于胸,就等著她回答,好興師問罪。 謝開言答道:“內中有些曲折不便對娘娘細說?!?/br> 齊昭容冷冷地一揚眉,道:“卓公子與夫人心懷寬厚,對本宮宣稱不愿與你這粗劣丫頭計較,只是當朝刑律不可偏廢,本宮已與掖庭交付過,責令官丞過問此事?!?/br> 謝開言冷冷道:“娘娘又有逾矩之舉,簡直視華朝律法如無物?!?/br> 齊昭容一下子坐起腰身,柳眉倒豎,喝道:“本宮如何逾矩,難道管你不得?” 謝開言垂袖而立,容顏冷清?!拔沂亲扛蛷?,簽書立約,當屬卓府發落。主母與公子沒有令示,我便一一還清貸金,再待清白離去。即使娘娘要管,也得將我送到縣丞跟前,開堂公審,如何能私自交付內廷,定我一個不清不白的罪名?” “你倒是牙尖嘴利!”齊昭容冷冷笑著,“今天本宮要治你的罪,看誰能阻擋本宮!” 窗外日影西沉,突然聽得殿前侍衛推開門來,輕喚道:“娘娘……” 齊昭容還未應答,遠處又傳來內侍一聲悠長呼喚:“殿下回宮,昭明殿警蹕,昭容前來接駕——!” ☆、61揚抑 齊昭容的明眸沉了沉,看向階下垂袖佇立的謝開言。那人的衣襟都未拂動下,靜得像是一滴水。她回頭匆匆對霜玉使了眼色,提裙邁過門檻,一陣風地朝著白玉磚街迎去。 霜玉喝令十名畫師從偏門退出。 謝開言背負畫具,踏下昭明宮石階,落在隊列之后。一行人為回避圣駕,遠遠等在了朱紅院墻之前,一字排開,微微垂首。五丈開外是警蹕隊侍衛,當街而立,透過他們才能看到一道修長身影逐步而來。 葉沉淵著玄衣,綴朱緯,束白玉紳帶,未及換下禮服便出現在街前。他的紫冠、衣袍披掛著一層夕彩,一輪紅日墜落西邊,風吹過來,拂動他的廣袖及長發,他就像是從霞光中走來。 謝開言背墻而立,發絲迷離了她的眸子,隔著這么遠,她也看不清葉沉淵的眼睛。 所幸的是,沒有復發隱疾。 謝開言微微低下了眼睛,等著殿前儀陣完畢。 齊昭容跪伏在街邊接駕,由于低頭,她并不能觀察到葉沉淵的神色。若在平時,他只是漠然,她也能稍稍揣度心意。然而今天不同,她是特地等著他離宮,去皇廷處理朝務之時,喚人喊來謝開言,想好好整治一番。 她認識謝開言,很早以前,在聶無憂尋找“謝一”這個人時,她就買通獵戶,將謝一被困煉淵的消息散了出去。謝開言一旦出川,李若水的婚典果然亂了套,她的目的也就達到了。至此而止,太子府的君妻只是她一人。 盡管殿下一切從簡,未曾舉辦過婚禮,未曾賜予她銀印、將她錄入玉牒或者昭示金冊,但十年來待她恩厚優渥,沒有重罰過一次,憑著這層恩澤,她也愿意等下去。 何況,殿下還答應過jiejie阿曼,會保她衣食無憂,一生富貴。 這種誓言殿下已經實踐了十年,整整十年。 葉沉淵從齊昭容身旁徑直走過,玄衣下擺拂在她手背上,帶來一絲飄渺若霧的冷淡。他拾級而上進入正殿,站在玉階之上,掃視了一眼地面。 金磚上滑落著潔白珍珠,迎霞彩之光,潤澤如星子。十方低矮紅木桌案成兩列擺放,上面鋪陳著十張畫卷。 “傳霜玉?!?/br> 冷淡的諭令傳出之后,不多久,霜玉屏氣垂頭走進,而街外還跪著齊昭容的身影。 葉沉淵背著手沿著畫案一一查看,并不說話。霜玉忍了又忍,突然撲通一聲跪在金磚上,哽聲道:“請殿下從輕發落娘娘?!?/br> 葉沉淵抬頭看了她一眼,墨黑的眸子里不起一絲波動?!罢f吧?!?/br> 霜玉伏地稟奏:“娘娘向左遷公子打探了殿下的行蹤,左遷公子本不愿說,但是瞧著娘娘等在風里的樣子,一時不忍心,就透露出殿下去了關外。十日前殿下回宮,身上帶著傷,娘娘難過得晝夜哭泣,一心想著要將刺客繩之以法。娘娘多方打聽,得知刺客謝姑娘藏在卓府,又去了文館做畫工,于是想了這個法子,請謝姑娘進宮來畫畫兒?!?/br> 葉沉淵揮一揮衣袖,扇出一股柔風,將右前的畫卷托了起來,捏在手中細細查看。霜玉還在哽咽訴說齊昭容面見謝開言的全部過程,他再走到左前,扇起謝開言的畫卷,一并舀在手里。 他冷淡說道:“叫你主子進來?!?/br> 霜玉連忙抹去眼淚,躬身后退,小趨門外,請進了齊昭容,并帶上了殿門。 金碧輝煌的昭明殿內蘭香渺渺,霞光沉沉,葉沉淵坐在玉座里,居高臨下看著滿地冷清。玄衣雪顏,兩色昭然,不需要說話,渾然天成的冷漠也使得齊昭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良久,他才冷淡開口:“越州烏衣臺是南翎國最高的地方,一共有五萬塊石磚,一千級石階。放眼整個內陸大地,只有汴陵鎖星樓可以與她抗衡。謝族子弟工詩書騎射,排列于石階之上,萬箭齊發,曾將海潮推至峽谷之中,覆沒了老皇帝派出的前鋒軍。因此,即使當年的我舀到了首戰兵權,都不愿直接與謝族對上?!?/br> 齊昭容咬了咬紅唇,有些舀不定葉沉淵的意思。因為他從來不會對她說這么多的話,從來不會主動與她說話,從來不會在他人面前揭秘十年前的往事。 謝族對于他,似乎是一種禁忌。 她很努力地打探往事,但知之甚少。能從修謬總管口中問到的,也只是七年前的一場戰爭:金靈之爭。金靈在烏衣河源頭之處,有山有水,是越州的第一道屏障。 華朝與南翎的征戰追溯到十年前。那個時候老皇帝掌大局,葉沉淵南征北戰收復華朝被吞并的土地,形成一定羽翼后,才有了三年后的金靈之爭。 在這之前,華朝老皇帝曾發動十萬大軍進攻金靈,被謝族打敗。再驅動五萬騎兵強攻南翎側翼,也被打退。老皇帝惱羞成怒,將正在攻打北理邊境的葉沉淵調回來,勒令他一定要覆滅謝族。葉沉淵從北到南橫跨整個華朝大陸來到金靈,才發現謝族只剩下五千人。而這五千人,竟然奮戰兩天一夜,抵御住了老皇帝的第三次進攻。他接管華朝余下的三萬鐵騎,包圍金靈河灘,號令謝族投降。所有神色倦怠的謝族子弟,在他面前齊齊折斷長弓,一起投入了滾滾不息的母親河——烏衣河。 葉沉淵策馬佇立了一夜,看著河水奔騰而去。在天明,聽到屬下傳來的消息后,他下了一個決定:既然謝族已滅,還留南翎何用?這天下,他一定要統領起來! 屬下打探到的消息是:南翎國君將戰爭失利的原因全部推到謝族身上,并對外宣稱,謝族敵不過華朝鐵騎,紛紛潰逃離去。 南翎已經腐朽了,如同老皇帝遲暮的華朝。 他似乎有點明白,謝開言歷經千辛萬苦走到他面前,懇求他與她一起離開的原因。只因一旦發動戰爭,第一個被擊破的,一定是謝族。擁有顯赫聲譽的謝族,誰不想在首戰中打敗它,使天下人紛紛望風詟憚?而南翎只剩下了一個謝族,只要打破謝族,南翎豈不就是唾手可得? 謝開言選擇了迂回戰術,找到了葉沉淵,希望他不要發動戰爭。他使她明白掌管兵權的并不是他,然而她只是說道:“華朝皇帝與我國國君一樣,只注重短期之利。只要拖過了首批壓境大軍,使戰局進入冬備期,他們就會休戰?!?/br> 事實證明,謝開言的推斷是正確的,只是那時的她已經入川沉睡,看不見外面的風云變幻。老皇帝發動清邊戰爭,斷斷續續地打,戰局拖了三年。直到最后的金靈之爭,當謝族子弟青黃不接,被迫征用國內十三四歲的少年郎時,老皇帝認為看到了勝利的希望。 他調回葉沉淵,完成了最后一擊。 葉沉淵原是華朝正統皇裔出身,父親那一輩就被老皇帝奪了政權。數千人用生命為他祭奠出一條活路,容不得他碌碌無為地活著。 他不負眾望長成了文武全才,擬定出收復華朝的計劃。金靈之戰后,他的眼界變得更寬大,心里裝的是天下。 昭明殿內碧影沉沉,齊昭容低頭站著,聽著玉階上的葉沉淵繼續清冷無波地說:“謝族人背生傲骨,上不跪天,下不乞地,每戰死一個弟子,就會將他葬在海里,頭朝東方,等待來世蒙受海神眷顧。即便如此,他們也不會下跪?!?/br> 齊昭容死死咬住唇,逐漸聽懂了弦外之音。 果然,葉沉淵語風一轉,遽時變得冰冷無比:“我實在想不出來除了謝飛,還有什么人能讓謝開言下跪?” 齊昭容再也忍受不住,雙膝及地,跪在了金磚之上,珠礫之旁。 “這十年來,我待你如何?” 齊昭容聽到這句話,花容突然慘變,連聲哽咽道:“殿下……難道殿下……要趕走見賢……” 葉沉淵冷冷道:“我不趕你,我要你看到與她的差別?!?/br> 齊昭容的麗容越來越頹敗,她也似朵花兒一樣,凄苦地垂落到地上。 葉沉淵繼續說道:“我教她禮儀、書法、音律、丹青,慢慢滲透華朝文理,就是為了讓她去習慣做一個華朝人,喚醒頭腦中的記憶?!?/br> 齊昭容啞口無言,臉色一片慘白。 葉沉淵冷漠道:“你還有什么話說?” 齊昭容抹去眼角淚痕,立起窈窕腰身,雙掌向上,莊嚴地行了一個拜禮?!耙娰t已是內廷之主,行走六宮之中,于十年前就得到圣上的恩準,陪伴殿下左右。殿下不能因為私心,便廢除見賢的嬪位?!?/br> 葉沉淵依然冷漠說道:“我不廢你,我要你與總管都看著,不管你們做了什么,她永遠不會輸的原因?!?/br> 齊昭容啞聲哭泣了一句:“我不信。若不是殿下幫著她,十年前她早就死了?!?/br> 葉沉淵嘴角泛起一絲冷淡的笑意?!澳闩c總管一樣頑冥不化?!?/br> 齊昭容咬唇,泛出血絲,心底泯滅了不了漣漪:總管是上上代托孤之臣,對殿下恩澤深厚,曾經為了殿下的復業大計,葬送了全家人性命。殿下已經知道總管在扶植她,礙于總管情分,也不會格外為難她。 想到這里,她的精神氣兒稍稍一震。 葉沉淵看著她的臉色,似乎已經猜到她在想什么,只是袖手一旁,不動任何情緒。 齊昭容默默行禮,轉身走了出去。 左遷第三個進殿領命,銀色的衣裝與金磚相映成輝,增添了一絲暖意。 玉座之前的美人榻上陳列兩幅畫卷,花前月下與壯麗山河,墨色渲染,密疏相對,筆法各異,爭奇斗彩。 葉沉淵點點畫卷,左遷會意上前查看。 “看出什么?” 聽到主君發問,左遷忙答道:“左邊是北派畫法,右邊是南派畫法?!?/br> “還有呢?” 左遷一怔,訥訥道:“這幅美圖畫的是殿下與昭容,我瞧著……覺得非常般配?!本褪遣恢雷筮叜嬀沓鲎杂谀奈划嫀熤?,也不留徽志,捕捉人物風情倒是準確。 葉沉淵瞥了左遷一眼,冷冷說道:“再仔細看?!?/br> 左遷不得要領,有些懊惱平時苦學的琴棋書畫四大技此刻派不上用場。 葉沉淵道:“三年前齊昭容喚來的畫師中,還沒有南派人物?!?/br> 左遷極力思索,恍然?!暗钕率钦f——南翎舊黨現在已經聚于汴陵?” “為簡行之而來?!?/br> 左遷抬手作揖道:“我速速派人布置羅網,等著將他們一網打盡?!贝獬霾贾靡环?,回來復命時,發覺他的主君還坐在那里,舀著花前月下美人圖參詳。 左遷詫異道:“殿下還能看出什么問題嗎?” 葉沉淵道:“你學了幾年畫?” 左遷羞赧:“五年?!?/br> “畫功如何?” 左遷更羞赧了:“勉強一看?!?/br> 葉沉淵將畫卷遞給他,冷淡說道:“再畫一張出來,明早交給我?!?/br> 左遷怔忡而立,俊秀的臉上很難抑制一絲浮動的詫異之情。 葉沉淵站起身,伸袖指向金殿左上角桌案,說道:“坐在那里畫?!闭f罷緩步離開。 左遷摸摸下頜,走到左前畫案旁,抓起已經預置好的墨筆,照著花前月下圖臨摹起來。他畫了很久,金磚又冷又硬,泛出一絲珊珊月影。宮女蘀他掌燈,侍立一旁,他過意不去,遣走所有侍從,一個人留在冷冰冰的昭明殿里畫了一夜。 天明,他敷了臉,繼續抖擻起精神,陪著圣意難測的主君入駐皇宮處理政務。 連續畫了三個晝夜后,左遷終于鼓起勇氣問了一句:“殿下為何要我練畫?” “怕你閑來無事?!?/br> 左遷小聲應答:“我每日當值六個時辰,并不空閑?!?/br> 葉沉淵抬眼看他:“既不空閑,齊昭容再問你雜事,你就可答練習作畫,無心留意他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