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馬一紫被驚慌失措的居民纏住了,沒法上城來查看外面的動靜。發生這么大的變故,他自己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僵持了一刻,城內不斷有人消失,像是鉆到地底去了。 謝開言分神看看卓王孫毫無血色的臉,點了他的xue位幫他止血。 始終不見動靜的卓王孫突然開口說道:“好狠的心?!?/br> 謝開言急掠一丈遠,反手執緊秋水,問道:“你沒中毒?”她的頭腦轉得快,直接省略了第一個疑問,那就是,既然被封中了xue道,他是怎么做到開口說話的? 答案可能有兩個:一是他提前閉氣,護住了血液的周轉,使她駢指點來之時,xue位受損力度減少;二是他內力深厚,能提前沖破xue位的凝滯,使自己解脫開來。 但,無論是哪一點,都可以表示他的內力沒有流失,至少是沒有完全流失。 卓王孫冷冷道:“我敢應付你的棋局,自然就有辦法解毒?!?/br> 謝開言驚疑道:“公子既然沒中毒,為什么要受制于我?” 卓王孫的臉色越來越冷?!拔蚁肟纯?,你到底能心狠到什么程度?!?/br> 謝開言冷冷說道:“看到了又如何?”說罷,她傾斜身子,沒有任何征兆地從高墻上墜落出去。咚地一聲傳來回響,渾濁的河水卷了個浪花,隨即奔向前方。 電光火石之間,謝開言栽倒、投河、覆沒了身影,動作極為利落,令底下的華朝兵遲疑不定,還以為是高墻之上發生了變故。 卓王孫走到垛口處顯露出身形,冰冷說道:“清城?!?/br> 他抬手點上肩胛,運力一刺,一粒碧綠通透的解毒珠從他喉中飛出,徑直飛向滾滾河流。 馬隊隊長抬眼看到一方染紅的袍子,醒悟過來,高聲喊道:“右側騎兵隊沿著河流追擊刺客,一定要把她抓回來!”再一招手,帶著所有士兵全線壓進。 云梯架橋渡過護城河,刀斧手上位,爬進城頭。不多久,正門被攻破,大量騎兵涌入,分成三路沖進古鎮,肅清了整座城池。 先前不愿離去的民眾高聲哭叫,奪路而逃。但是他們怎么跑得過鐵騎,才搶出幾步,就被騎兵斬斷了腰身。余下的人不敢再跑,畏畏縮縮抱成一團,不斷偷看堵在最前面的馬一紫。 馬一紫面色慘白,對著前城疾呼,也不管聲音是否傳送得到?!白抗?!我們已經降于華朝,為何還要大開殺戒?” 卓王孫站在城墻之上,面對泣血秋陽一動不動。他的血已經干涸了,斑斕紫袍掛著一層寒霜。 隊長呸地吐出一口痰,譏笑道:“就你這反反復復給人投降的孬種,還指望公子看重你,留你一條活路?”說完,手起刀落,直接削掉了馬一紫的頭顱。 余眾驚呼喊叫,馬辛哭聲震野。 卓王孫抬起肅殺眸子,看著正前快步跑來的一抹人影,稍微驅散了一點眼里的寒意。 “停?!?/br> 風中傳來一個字,及時喚住了騎兵的屠刀,解救了剩下的二十三口民眾。 謝開言穿著滴水的衫子,如一抹輕煙疾奔回來,更不答話,徑直掠過城頭,起落兩下,彈子般散落在馬辛身前。 卓王孫徐步走下城墻。 馬辛從父親尸身上抬起頭,看清了濕漉漉的背影,哽咽道:“你……你為什么……” 謝開言握緊秋水,指向正前一名騎兵咽喉,說道:“你哭得太大聲了?!?/br> 叫她于心何忍? 本來她是可以遁水而逃,順著水流的沖力永遠離開這座城池,如果她愿意,甚至還可以漂浮在水面上,讓水流帶著回到延澤——那個最初她醒過來的地方。 但是,秋風在呼號,送來一片慘淡的哭聲。耳力超絕的她強忍半刻,一咬牙,擊掌于水面,將自己送到了河岸上,一路閃掠,趕回了連城鎮。 騎兵策馬而立,緊緊包圍住民眾圈子。 謝開言站在當前凝神對敵,神色并不慌亂。 騎兵團突然徐徐分開,讓出了正中的道路。 一襲血袍的卓王孫走進來,正對滿身雪白的謝開言,冷冷瞧著她,并不說話。 謝開言將秋水送入袖中放好,轉過身,向兩側平伸手臂,露出了整片背后空門。她不回頭,啞聲說道:“公子如果放了他們,我愿意伏罪待誅?!?/br> 所有人都沒有說話,風中只剩下輕輕的抽泣聲。 卓王孫說道:“你當我不敢殺你?” 謝開言掃視一遍面前一張張蒼白而驚惶的臉,再不說話,閉上了眼睛。 卓王孫對一名騎兵冷冷說道:“去卓府取我劍來?!?/br> 騎兵速去速回,將一把潔白的劍鞘恭敬放在了卓王孫手中。 卓王孫抽出兩鋒雪白中間嫣紅的長劍,走向了背向而立的謝開言。 古劍“蝕陽”散發著凜凜寒氣,連城鎮人低呼,齊齊退了幾步。 謝開言垂手站立,不動。 遠處跌跌撞撞跑來一道苗條的身影,還沒擠進人群中,她就惶急喊道:“公子萬萬使不得!她可是你的——你的——” 騎兵團又徐徐分開。 來的人正是玉容慘淡的花雙蝶。等到xue位自行解開后,她打聽到前城發生了什么事,馬上一提裙角,發力跑了過來。 卓王孫站著沒動,花雙蝶擠到他身邊,一軟腿跪了下來?!肮?,公子,念在謝姑娘還糊涂,不懂事的情分上,公子您就放過她吧?!彼氖种概试揭黄陆?,一拉,卻抓到了一絲血色。這下,她更是惶恐,顧不上全城人驚異的眼光,連聲說道:“謝姑娘……謝姑娘簽了千兩黃金的保人……對,就是這件事……公子您不能殺她……按照華朝律法,她當削罪為奴!” 卓王孫冷冷道:“退下?!?/br> 花雙蝶緊咬雙唇,跪倒在地,咚地一聲磕了個頭。 一柄寒光粼粼的劍從謝開言右肋衣袖下穿出,悄無聲息地刺進了馬辛的胸膛。馬辛睜著雙眼,喉嚨里嘶嘶吐氣兩下,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謝開言抿緊嘴看著長劍離袖,馬辛倒地。 卓王孫說道:“將其余人趕出城?!?/br> 謝開言察覺到卓王孫還站在了身后,伸手握住了他的劍尖,喝道:“還不快走!” 連城鎮殘留的二十三人醒悟過來,跌跌撞撞跑向城門,再也不敢回頭看一眼。 大門轟然緊閉,謝開言放開了劍尖,垂袖站立,不大一會,雪白的袖口便染上一層鮮紅。 卓王孫轉身,提劍走向府邸。 騎兵沒收到任何指令,不敢貿然行事,狠狠瞥了兩眼謝開言后,散開各行其是。 花雙蝶艱難起身,摸出手絹替謝開言包扎傷口,細細說道:“謝姑娘你太狠心了……在我們華朝刺殺貴族這是死罪……公子既然不愿意為難你……就是想收你做婢女……你得好好侍奉他……不能再生事了……” 謝開言聽后沉吟一下,道:“好,我愿意入卓府為奴,償還契約?!?/br> 與其潛進汴陵讓外人懷疑,不如順理成章入駐卓府,從最底層開始。阿曼說的秘密、二皇子的下落、果子的去處……太多的事情召喚她前去處理。 連城鎮外的原野上。 二十三名子民相互攙扶,冒著瑟然冷風低頭走著。 謝照驅馬走近,詢問緣由。聽清楚一切后,他揚起馬鞭,就待向前奔去。一個老人拉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這位公子,鎮子已經沒了,不要再去送死?!?/br> “是啊,謝姑娘好不容易救出我們……” “那個華朝使臣沒有殺謝姑娘的意思,我站在他對面,看得最清楚……” “公子你就放心吧,她不會有事的,聽華朝人的語氣,是要她去卓府做奴婢……” 其余人七嘴八舌勸道。 一個怯怯的聲音響起:“哥哥,我冷……” 謝照脫下外袍,裹住少年的身子,抱著他上了馬。他回頭看看遠方如巨人酣臥的古城,權衡一下,終于說道:“既然是她執意要救下你們,我就護送到底,讓你們有個安身之處?!?/br> 一行人跟隨在謝照馬后,抹去眼角的淚水,默默走向沙漠。 一只孤寒的烏鴉啞聲飛向天空,謝開言抬頭看去,發覺殘陽如血。 (第一卷完) ☆、59入府 汴陵春|色天下分,左流宇文右王孫。 每一個來到華朝首府的人都知道這句話,謝開言也不例外。傳聞,華朝繁榮在汴陵,汴陵富貴在三戶,每日卯時三刻,當北街玉坊門熄滅兩盞高掛的燈籠,一列黃銅鸀絳絡的馬車徐徐走出長街時,卓府的陸運商隊便以碌碌行聲喚醒了汴陵的清晨。 卓府是北街唯一的住戶,如同東邊的太子府、西邊的流花河,穩穩盤踞在一方,占地龐大。謝開言落腳在卓府后院,每日負責捻熄燈盞、庭前掃灑等事宜,隸屬最低級的粗使丫鬟行列。 偏遠的后院由衛嬤嬤掌管,據悉,為了□新入府的奴婢,卓夫人特意將自己的乳娘安置在這里。衛嬤嬤領了主母的旨意,單獨管轄謝開言,總是拎著一根柳藤杖跟在她后面,但凡有看不過眼的,衛嬤嬤就刷一鞭子過去,勒令她重做。 因此,謝開言才來卓府五日,便學會了很多東西,尤其是生活中的本領。衛嬤嬤雖然打得兇,但卓府上下沒有一個人敢過問謝開言的事情。時間渀似一道符咒,每到午后,衛嬤嬤就會忙不迭地走了,再也不瞧謝開言一眼。 謝開言曾經嘗試著走出卓府,竟然沒人阻攔。大家來來往往,對她視而不見。她有些詫異,提起常用的藤籃朝南城走去。 平民百姓都集中在南邊,圍著蓮花河棲居,只因他們相信蓮臺能化精神,孕育出冰肌玉骨的孩子。眾多母親嬸娘涌到岸邊求簽祈福,在柳樹上掛滿五彩香包,氤氳了秋冬里的霧露香氣。 蓮花河畔迤邐延伸幾條街巷,里面光照熠熠,盤雜著眾多的商戶及文館?!八烨唷本褪瞧渲械囊患?,他的主人叫文謙,書畫技藝非凡,但因館場狹小,出身低微,生意落得冷清了些。 謝開言提著藤籃走過河岸,賣香燭的大娘塞了一把芹菜花給她,掌畫舫的二姑娘采來清靈靈的玉茗丟在她衣裙上,她悉數接過,在籃子里擺出一叢錦花團,走到了文謙家。 文謙原是前南翎國太子太傅,流落華朝數年。每日閑來無事他就坐在天井里,瞇眼看著外面的陽光。 一道天青色身影越來越近,肩膀承接著點點星碎的光芒,一如十年前。他站了起來,斂袖哽聲,彎腰行了一禮。 謝開言回禮,與文謙相認。他問她去了哪里,可曾知道南翎的變故。她答道:“沉睡十年,一月前才清醒,遇見句狐,知道太傅隱居在蓮花河畔?!?/br> 文謙哽咽片刻,才能恢復如常。 謝開言每日下午來文館幫工,作畫扎燈,充作一名隨侍童子。她畫幾張清蓮出水圖,旁邊添上蓬頭稚子垂綸,送給香燭店的大娘。大娘直夸她的畫兒有靈氣,比這方圓十里的畫館強多了。 謝開言致謝離去,拎著籃子里的錦花團回了后院,才將花叢移出來擺在窗臺上,一回頭,便看見了面色不愉的衛嬤嬤。 她屏氣走了過去,靜立一旁,等待發落。 衛嬤嬤瞥著她,從嘴里撂了一句話:“后院養不得這些花花草草,少不了又招蜂引蝶的,趕緊給我丟掉?!?/br> 謝開言應道:“是?!?/br> 衛嬤嬤皺眉喝道:“去點燈!回來剪窗花!” 謝開言舀起花束,走到北長街坊門前,順著竹梯爬了上去。打著火絨點燃了燈籠,她側頭看了看,又將這束花別在了鉤欄上?;ǘ溆骋r著燈火,煞是清麗可觀。 她站在竹梯上,眺望整座卓府的格局及建筑。每次在暮色中找尋一番,她的愿望便迫切了一分。卓老爺的院落最清幽,掩映在重重竹石之中,渀似一名獨立山澗的隱士。西南處,便是卓王孫與妻子的樓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