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公子可好?” 卓王孫抬眼看著面前這張十年不改的容顏,冷淡道:“你是在問——我的內力有沒有流失?” “公子聰慧?!?/br> 卓王孫不動,謝開言坐在他對面,靜靜觀察他的神情。 無奈卓王孫只是冷淡。 謝開言拈起棋子,叮地一聲敲擊在石桌上,圍在黑子外圍?!白蛲砟潜K蘭花燈沒有任何異常,只是點燃了杏香,讓公子再次熟悉下這種味道,順便讓你的肌膚感應香氣。我猜測,公子當是喜歡杏花,所以昨晚磨了一味青杏做藥引,摻雜在叢蘇子水里,涂抹在棋子上?!?/br> 卓王孫看著她的臉,不說話。 謝開言又道:“公子生性謹慎,但待我親善。公子聞過那盞花燈后,見無異狀,第二天果然不再提防于我,對我如往常一樣。棋子蒙上叢蘇子水,在陽光下蒸發,形成無色無味的毒氣注入公子心肺間。公子只聞到藥引中的杏花香,完全不運功抵制,因此只能散了功坐在這里,變成了我的人質?!?/br> 卓王孫突然說道:“奉茶,我口渴?!?/br> 謝開言微微嘆氣,當真走入廳堂,沏了一盞綠茶給他。 卓王孫手都不抬,冷冷說道:“動不了?!?/br> 謝開言揭開茶盞杯口,送到他跟前。他一直冷冷瞧著她,動都不動。她緊抿住嘴,等了會,見他不妥協,無奈地吹了吹茶水,送到他嘴邊。 卓王孫端坐不動,抿了幾口茶。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悶響,大地似乎抖了兩抖,緊接著,暗啞的響聲持續不斷從腳底涌起,像是四處開了火龍,呼啦啦地游走,蜿蜒盤旋過后,又直奔城頭而去。 謝開言穩穩捧著杯盞,不受任何影響,侍奉卓王孫喝下半盞茶。 他的嘴唇由原先的淡紫逐漸轉為有些血色,臉色依然蒼白。 半晌,他才開口說道:“你算好了時間?” “是?!?/br> “準備了多久?” “一個月?!?/br> 卓王孫似乎不以為忤,眼露笑意?!暗钕聟s準備了一年?!?/br> 謝開言抬頭:“我與太子殿下目的不一,他想奪城,鞏固邊防;我卻想退出,保護子民。出發點不同,得到的結果也就不同?!?/br> 卓王孫伸袖拂去石桌上的落花,道:“你果然聰明,看得比誰都通透?!?/br> 謝開言忙道:“不敢當?!?/br> “你每日來我這里學習,心里卻盤算著時間?” 謝開言誠懇答道:“是?!?/br> 卓王孫凝視她的眼睛,不再言語。 謝開言知道他已經推斷出前因后果,當即不再隱瞞,直接說道:“天劫子藏書中有一本《北水經》,曾記載過‘秋水時至,百川灌?!?,這個海,就是內陸海延澤。它從煉淵底發源,匯集了北疆所有支流,包括連城鎮外的那條西門河?!?/br> 按照水經集釋,每當十月二十七,便是水勢高漲之時。西門河聯通內陸水源,照樣上漲,直到今日巳時,已經達到潰堤的高度。 謝開言喚人準時炸開河岸口,放水灌入連城。連城由三座古城組成,地底均修建了引水溝渠,當水勢越來越快,越漲越高時,渠道無法承載,破損開來,將水流順勢導入鎮前護城河中。而鎮子里的民眾就可以從溝渠撤退,安全躲過水患。 剛才那些悶響,就是地底水源蜿蜒奔騰的聲音。 謝開言聽著動靜,內心暗嘆:一夜之間西門河變化如此神奇,古書誠不我欺。 卓王孫拈起一子,落在遠遠一角,清脆聲撞擊在石桌上,仍然那么不緩不急?!奥犝f過左遷這個名字嗎?” 謝開言想了想,道:“左遷是兵部尚書之子,太子殿下的得力戰將?!?/br> 卓王孫冷淡道:“左遷隸屬于殿下,出了汴陵,可以不聽任何號令。此刻,他正在攻打一座虛城。不出一個時辰,他便會回到連城鎮?!?/br> 謝開言道:“公子在提醒我什么?” “左遷比閻海更加果斷。你可以偽造我的字跡,盜去令牌,喝令閻海不得即刻攻城,為連城子民的撤離爭取時間。只是左遷一來,見你扣留住我,必定棄我不顧,下令破城?!?/br> 謝開言站起身,做了一個延請的姿勢:“請公子隨我上城頭?!?/br> 卓王孫靜坐不動,只看著她。 謝開言低聲道:“得罪了,請公子忍耐一下?!闭f罷,使出五成內力攥緊他的手腕,將他帶離卓府。 卓王孫任由她拉住手,不緊不慢跟著她走,沿途都有驚慌失措的群眾,負責撤離的阿駐不斷在勸慰大家要冷靜。 卓王孫突然開口道:“他們可以走,你必須留下來?!?/br> 謝開言拉住他走向外城,頭也不回地說道:“那就要看公子有沒有這個本事了?!?/br> 卓王孫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不禁微微一笑,沒有說什么。 ☆、刺卓(下) 巳時四刻,轟然作響的西門河水沖進護城河道內,已經填滿了溝渠。水流在城墻底嘩嘩淌過,漲勢趨快。后方隱隱傳來幾聲悶響,又有地下河床被炸開,越來越多的水龍奔赴前城,夾雜著黃土泥沙,翻滾在護城河內。 謝開言將卓王孫帶上甕城城頭,點了他的xue位,將他安置在闕臺旁隱蔽好,再背負著長弓等在了垛口前。 原野上的風冷冷吹過,壓低了草木枝葉。卓王孫背依臺壁,抬眼看了下瑟瑟秋原,開口喚道:“謝開言?!?/br> 謝開言縱目遠眺,看到前方極遠處掠起一陣沙塵,心底盤算還剩下的時間。 卓王孫又喚了一聲:“謝開言!” 謝開言不回頭,說道:“怎么了?” 身后片刻又沒了聲音。 謝開言將偽造的諭令綁在短矢之上,握在手里,等待閻海軍隊靠近。 瑟然秋風冷意中,天地都失去了顏色。謝開言正凝神對敵,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句冷淡的話?!澳憬裉焐賻Я艘皇??!?/br> 謝開言回道:“公子需使連城野外免受戰火摧殘,我才能每天奉送一束花,預祝公子安康?!?/br> 卓王孫冷冷道:“你不試,怎么知道我不會答應?!?/br> 原野沙塵越滾越近。 謝開言走到闕臺旁,抬起冰冷的手指壓在卓王孫頸側,按了按,封住了他的聲喉。 閻海軍風馳電掣般行來,馬蹄得得,不亂陣型。謝開言走回垛口前,將潔白袖口搭在左臂之上,溫文爾雅行了一禮?!耙娺^閻都尉?!?/br> 閻海揚手,呼停戰馬,千騎徐徐停下。他抬頭看著城頭上的白色人影,瞇眼辨認一下,認出了她是公子的座上賓。 閻海勒住馬韁喝問:“姑娘為何站在城頭?” 謝開言朗聲道:“公子正與馬場主商談要事,特喚我傳達口令?!闭f罷,將短箭甩了下來。 閻海抓過箭矢,拆開金帛紙一看,說道:“這是公子的筆跡,不錯。但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陣前才來變更指令的道理!”說著,他將手揚起,示意部眾抬出云梯,預備攻城。 謝開言掏出從卓王孫胸前取到的金牌,高高舉起,大聲說道:“公子令牌在此,閻海膽敢抗命?” 閻??粗x開言手中的一團金光,抬手作揖,朗聲道:“見令如見人,閻海當然不敢違抗君意。只是公子昨晚已經交待過,今日城頭不管發生何事,閻海一律不得遲疑,必須攻占連城!” 謝開言低眉思索一下,已經明白卓王孫的布置——原來是卓王孫暗中也有安排,分三處圍堵追擊謝派勢力,他似乎能預測到她的禍心,為提防旁生的枝節,便提前囑咐閻海不得延誤戰機。 盡管身后無聲無息,靜得不起一絲波動,謝開言卻沒有心思去考慮,此刻的卓王孫到底是不是真的中了毒,真的受制于她。 她再不答話,反手取下長弓,搭箭上弦,射出了第一支箭。銀箭去如流星,穩穩撲向閻海面目,不待閻海甩頭急避,城頭的謝開言又射出了第二支箭。 閻海憑著本能仰躺身子,躲避兩支飛箭。沒想到謝開言快手如風,袖口堪堪飄拂一下,就抽取到了第三支雙簇箭,使用全部功力激射出來。 三箭連發,快不見影,子母連星,風云雷霆。 避開前兩箭的閻海來不及抬頭,兩道耀眼光芒就飛撲過來,將他釘翻在馬下。他抽出喉頭里的銀箭,嘶聲喊道:“攻城!”四肢垂落,再也不動。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轉眼間,都尉閻海已經命喪箭下。 底下軍士喧嘩,陣型有所sao亂。 謝開言躍上垛口,當風而立,喝道:“誰敢不聽指令?必定是第二個閻海!” 軍士逡巡,陣型分開,副使策馬奔出,還未抬手下令攻城,謝開言又射出第四箭。 副使右胸中矢,翻落馬身,眾人拖著他躲入陣后。 閻海軍隊齊齊后退幾尺,突然,馬陣分開,從中間蹚地而出一組手持盾牌的刀斧手,他們高舉鐵盾,搭建成一方屏障。十名士兵馬上抬出云梯,朝著護城河岸跑去。 護城河水嘩嘩流響,吊橋已經堵死,為連城鎮子民的撤離爭取到了一定的時間。 所謂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底下還有一千精利兵士。謝開言在墻頭射殺兩名華朝將領,使軍隊失去指揮,眼見他們急切攻城,她心底一狠,閃身掠到闕臺旁,緊扣住卓王孫的手腕,將他拉到了垛口前。 卓王孫依然沒有動彈,眉眼皆冷漠。 謝開言猜測,既然城頭發生動亂,特使都能沒動作,那就是表明他真的動不了。 然而這種猜測并沒有時間去鑒證是否正確,因為民眾的撤退近在尾聲,她必須抓緊每一刻。 謝開言拋下弓箭,從袖罩中抽出了秋水,抵在卓王孫脖頸之旁,揚聲道:“特使在此!再不停止攻城,他便是下一個受戮者!” 馬隊隊長拉韁勒住馬匹,轉頭對著左右騎兵說道:“墻頭那個的確是卓公子,千萬別誤傷了他?!?/br> 華朝士兵的喧鬧逐漸平息,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退到了馬陣后。卓王孫的身份非同小可,又深受太子寵信,損傷了他,誰都承擔不起責任。 謝開言伸手攬過卓王孫腰身,猛提口氣,將他帶到內城高臺之上站定。她回頭查看城內動靜,發覺人流車馬逐漸散入各個缺口,從鎮子后門或者淺水溝渠撤了出去,心下安定不少。 蓋大親信解開被縛的鎮民,放他們走出地窖。一些人跑到前城打探消息,了解外面局勢后,又跑回家中緊閉住門窗,死守著不出來。馬一紫站在內城下,不斷安撫猶豫不決的住戶,頻頻說道:“放心,放心,連城鎮現在是華朝的地盤,他們不會亂來的?!?/br> 謝開言運功捕捉到了身后內城城門下的動靜,暗嘆一口氣。強敵環伺,他們怎么能將性命寄托在華朝人的慈悲心上? 猶豫不決的那批人終于沒有逃出去。 謝開言挾持卓王孫一刻,整個城頭靜寂無聲,只留下風的響喝。 前方,華朝士兵稍稍sao動,騎兵縱馬前進一尺。謝開言見狀,突然提起秋水利刃,轉手朝著卓王孫胸口刺去。 卓王孫不動,緊抿紫唇,硬生生接了這一記刺殺。 三寸長的鋒刃扎進卓王孫左胸,稍稍拉出,薄如細縷的鮮血就流散下來,沾染了衣袍。沒有內力相抵的情況下,這種刺殺不算是小傷。 謝開言喝道:“上前一步,我就刺出一劍!上前三步,我就殺了他!” 華朝騎兵勒住馬蹄,眼里尚存遲疑,遲遲沒有后退。 謝開言抬手又刺了一劍,卓王孫的唇色變得發白。 騎兵連忙后退,隊長惶恐喊道:“切莫動手!我們退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