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馬車來到鎮中較為清凈的茶樓停下。 卓王孫拾級而上,身著銀袍的左遷已經等在了二樓,閣子間內沒有旁人,軒窗推開,正對著青石街道。 左遷看見輕衣玉帶的卓王孫走進來,急忙行禮:“見過公子?!?/br> “說吧?!?/br> 左遷回想著屬下搜集到的情報,在心中挑揀一番主次,才開口說道:“謝照撤回了北方的村落里,安營扎寨,大約有三千人。那個地方多土城,堆積了一丈高低的木柵欄,成易數之陣擺放,探測不出虛實,羽林衛只能原地待命……” 卓王孫突然截口道:“進不去?” 左遷羞赧低頭:“是?!?/br> “將地圖畫出來?!?/br> 左遷連忙從懷中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地形圖,雙手呈上,有些臉紅地說道:“公子,我們只能看到外圍圖形,對內里的布置一概不知?!?/br> 卓王孫拈過羊膜紙一角,提起地圖看了一眼。隨即,他拿起桌案上的狼毫筆,蘸滿墨汁,就著圖紙補全了后方空白的部分。左遷看著完整的圖形,了然說道:“這個是公子教導過的‘四甲陣’?!?/br> 三奇一甲是八卦陣里常用的易數,甲為首長,隱在幕后,所以叫遁甲。通常不會有四甲同陣的情況,如果敵人這樣布置了,只能說明他的目的是隱藏,不光是具有防御性這么簡單。 “下一步該怎么辦?”左遷躬身請示道。 卓王孫淡然道:“先不動他,你們撤回來?!?/br> 左遷躊躇一下,終于問道:“公子的意思是——放過謝照?” 卓王孫起身,走到窗前,看著滴著竹露的寧靜街道,許久沒有回答。左遷躬身待命,最后才聽到一句冷淡的語聲。 “等最后一戰來臨,你再帶人掩殺過去?!?/br> 左遷向來忠主,自然稱是,不問緣由。謝照似乎是謝氏首領手中的一支奇兵,一直堅守不出,大概也是得到了族內首領的指示。他知道公子的對手名叫謝開言,離開汴陵之時,修謬總管就殷殷叮囑過諸多事宜,其中一項就提到了謝開言的身份。 總管說過:“謝開言就是謝一。你去了公子那里,多提醒公子,不要因為謝一出川就軟了心腸,必要之時,你可以手刃謝一,公 子如果怪罪下來,我承擔一切后果,自行去領死罪?!?/br> 但是左遷一來巴圖鎮,看到自家公子,權衡一下,馬上打定主意原地待命,絕對不去忤逆公子的意思。原因有二,一是他相信公子自有定奪與安排。二是公子不準他露面,更不準他去連城鎮,所以他根本沒法“手刃強敵,以絕后患”。 左遷侍立一旁,伺候卓王孫用過飯食,再親自送他離開茶樓。 馬車沿著原路返回。 巴圖鎮較之連城鎮顯得繁華一些,各色店鋪排列在街道兩旁,為偏僻的古城渲染出幾絲熱鬧氣氛。車夫甩開馬鞭,小心催動馬匹前進,人流遇見矯健雙馬鎖套的車轅,紛紛避開前鋒,向著店鋪門前的小道走去。 盡管車夫駕馭技巧高超,方磚鋪就的街道卻很古老,馬蹄一踏上去,不可避免泛出些顛簸之意。金絲綴飾的窗幔輕輕晃蕩,掠開了一角,卓王孫隨眼一瞥,見著一道熟悉的背影走在了前面。 謝開言背負一個黑色錦盒,不急不緩走過一家鋪位前。雙馬揚蹄,掠起一陣冷風,所有人見勢避開,唯獨她卻是安然,任由風聲卷起她的發絲,扯出一縷草木香氣飄遠。 卓王孫放下錦青窗幔,靜坐馬車內,徑直離開了巴圖鎮。 謝開言走了一刻,看到旁邊有個賣胭脂水粉的鋪子,心中一動,進去買了一朵粉紅絹花,掏出袖罩里的枯萎海棠,將它放入一戶人家門前的水缸里,再去找歇息處。 第二天,她將巴圖里的鐵匠鋪跑遍了,才慢慢走向連城鎮。原野上的野雞灰鴨撲騰著翅膀飛來飛去,她邊走邊看,有時還會彎腰撿起一兩片腐朽銅鐵擦拭一番,放進隨身的布褡內。 一直到了傍晚,謝開言才回到連城鎮。蓋飛照樣歡呼雀躍地跑過來,在她的衣袖、布褡里翻翻揀揀,嘴里嚷著說:“師父回來了,太好了,明天不用給卓公子請安了?!?/br> 謝開言拍開他的手,將布袋包裹的鐵片銅片遞給他,說道:“將這些洗干凈,磨成大小不等的片狀,我做個東西?!?/br> “做什么東西?” “方響?!?/br> 蓋飛的眼睛有點直:“方響是什么?” “樂器?!?/br> 蓋飛磨蹭著不走,謝開言拍拍他的頭,說道:“小飛要多讀詩書增長見識,棋琴書畫是必修之課……” 蓋飛突然抓走布袋,一轉身就跑了。 謝開言笑了笑,回到木屋梳洗一番,小睡片刻。夜幕不知不覺降臨,她突然又聽到了那股熟悉的笛子聲。 謝開言想了想,拿起小花鏟,悄無聲息朝著西門河走去。河邊有瘦弱垂 柳,夜風中輕輕晃蕩枝條,幾顆忽隱忽現的星子就像落在了它的肩上。一道纖麗身影站在樹下,臨水而立,緩緩吹奏著南調。 謝開言從遠處繞下河岸,蹲在水邊,仔細翻開鵝暖石,敲打著地面。如果傳來的聲音輕散,就是表示里面沒藏著堅實的東西,她邊聽邊敲,離著垂柳麗人越來越遠。 河水輕輕流淌,在星光下泛著微芒。謝開言挖出兩枚爛銅片,隨手洗干凈,塞進布褡里。夜風拂過,傳來一句細碎的語聲,在她靈敏的耳中,仿似空山傳來的回響。 河邊的謝顏轉過身,看著一襲紫袍的卓王孫走近,嫣然一笑:“公子,終于等到你來了?!?/br> 作者有話要說:謝顏就是巴圖鎮的樂師,謝開言將她請來吹奏一曲,方便狐貍跳舞的那個 ☆、契約 美人吹笛,月下相約,不需要說話,一股淡淡溫情都能在夜色下流轉,遍布整個河岸。謝開言想起身,又怕沖撞兩人的會談,索性坐在了河邊,看著微熹光芒的水面。 卓王孫徑直走過謝顏身邊,站在河岸朝下看了一眼。 相比較他的冷漠,謝顏并不在意,始終微微笑著說道:“公子在篝火晚會上喚我吹奏一曲,讓大家誤以為我成了公子的侍從,隨后卻不處置我,能告訴我原因嗎?” 她猜測個中緣由應該與謝開言有關,但不能肯定。想她也是巴圖鎮赫赫有名的樂師,端的又是才藝雙絕,落到現在無人過問的地步,還真是始料未及。 卓王孫靜立不語,任夜風拂過他的衣襟,透出一絲淡香。 謝顏站在他身后,靜靜地看著他,等待他的回答。她知道他的脾性,她能夠耐心地等下去。 夜色之中,又走來一道苗條的身影,她直接來到謝顏面前,輕輕說道:“請謝姑娘隨我來?!?/br> 謝顏側頭一看,原來是花雙蝶,正待施禮招呼,花雙蝶就伸出一只手指,壓在唇上,說道:“噓,別出聲,隨我來?!?/br> 謝顏遲遲疑疑地走開,路上,花雙蝶拍拍她的手,笑道:“公子近日雜事纏身,難得出來散散心,我們就不要打擾他了?!?/br> 謝顏也微微一笑:“可是,我必須問清楚我的去處,不能任由公子對我這般冷落?!?/br> 花雙蝶咬咬唇,暗自懊惱第一次在篝火晚會認錯了背影,留下這懸而未決的問題。好在今天,她當機立斷,沒有鑄成第二場誤會。 連續三日來,謝顏不斷在河邊吹響笛子,似乎在約見什么人?;p蝶打聽到謝開言已經回到連城鎮,特地留了個心眼,遠遠觀望著,等看清楚謝開言去了河邊,她躊躇一刻,走回了府院。 卓王孫留在書房里查看圖冊,依舊沒有吃過一口飯。 花雙蝶猶豫很久,才咬咬牙,直接跪在了地上?!鞍㈩伄吘故侵x姑娘請來的,公子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再這樣避著不見,只怕她到時候纏住謝姑娘哭訴,使謝姑娘誤會了公子的為人?!?/br> 卓王孫合上圖冊,問道:“謝開言在哪里?” “河邊?!?/br> 卓王孫考慮片刻,起身朝外走去,花雙蝶揉揉發酸的雙膝,也隨后跟去。等到領回謝顏,她就算推卸完一樁煩心事。 河邊。 卓王孫站在垂柳之下,冷淡說道:“你還要坐到什么時候?” 謝開言拍拍衣衫,隔著老遠說道,聲音顯得飄渺:“無意沖撞公子,還望公子海涵?!?/br> 卓 王孫問道:“你為什么不辭而別?” 謝開言站著不動,說道:“公子是否聽過方響的奏樂?” “不向授課先生當面辭別是失禮行為?!?/br> “方響屬北樂,在南邊流失已久,不知公子那里可有古籍記載?” “再有下次,一定嚴懲?!?/br> “我無意淘到一副方響,授課時能否帶到公子府中進行研習?” “聽清楚了?” “公子答應了嗎?” “回答我!” “……” 河岸上下突然安靜了下來,夜色中的兩人一左一右,互不照面,剛才似乎是對著清冷的空氣說話。 卓王孫首先打破岑寂,說道:“你過來?!?/br> 謝開言在很遠的地方行禮,不在乎他是否看得見?!疤焐淹?,公子請回吧?!?/br> “明日帶蓋大來簽字畫押,你做保人?!?/br> 謝開言不禁停下腳步,反向朝著卓王孫走去。借著一絲星光,她終于走到了垂柳旁,看清了卓王孫的臉。 他的臉色淡淡的,沒有表露出喜怒哀樂。她追問一句:“此話當真?” 卓王孫卻道:“聽清楚我的話了?” “什么話?” “不辭而別?!?/br> “聽清楚了?!?/br> “知道怎么做了?” 謝開言用心想了想,不得要領,沒有貿然開口。 卓王孫看著她的眼睛,認真說道:“沒有我的允許,不準隨意離開?!?/br> 謝開言面不改色,極快答道:“敬諾?!?/br> 卓王孫見話意已達到,不再說一句話,轉身離開了河岸。謝開言此刻有點疑慮,仍然站在樹下不去,手持花鏟篤篤篤地敲著樹干。 次日,蓋大換上干凈的長袍,與拿著白草花束的謝開言一起走進書房。 室內擺放兩丈長遠的紅木桌案,卓王孫遙遙坐在主位,正對著二人的賓位。桌上擺著兩卷一模一樣的錦帛文書,內容已經鐫寫好了,均是:“茲戰備不足,有團練蓋大向陸政巡使卓氏借出千金,立書為憑。時在旁謝氏女知卷約,若無文錢相償,追責簽保,訴至公堂?!?/br> 謝開言伸手拿起文書,確保自己看得更清楚。這則合約里增加了保人的受懲力度,不細致思考,會被蒙蔽過去。依照文書之意,假如蓋大逾期未歸還錢財,卓王孫會抓著她上公堂,用華朝律法懲治她。 豎起的文書阻擋了主客兩邊的視線。謝開言藏在文書后,朝蓋大看了一眼。 蓋大抱拳作揖,誠懇說道:“公子,這則卷約與世俗之法不符?!?/br> 卓王孫 只冷冷說道:“簽不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