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借金 小橋流水之旁,四角亭屹立如斯。亭中有桌,青白色,桌上微塵不染,如山巔的雪。就在一個時辰前,謝開言痛得伏靠在這里,血沫從嘴角滲落下來,滴成一朵小小的梅花,還被她伸袖擦去了污跡。 卓王孫站在亭子里,低頭看著空空如也的石桌,站了很久。她或許在想無論去了哪里,都要保留一份潔凈,這樣做,禮待于他,不唐突不熱切,永遠是種旁觀的距離。 一枚石子滾落小河曲水中,叮咚一響,就像他的心湖之上,起了微水波瀾。 謝開言遠遠地站定,喚了一聲:“卓公子?!?/br> 卓王孫不轉身,不應答,就沒人敢上前?;p蝶在兩人身后福了福,輕輕穿過拱門,去了廳前招呼稟告要事的蓋大。蓋大拱拱手,客氣答謝,說道:“衣衫帶了風沙,臟得緊,不便進正廳,我就留在院子里等等卓公子?!?/br> 他這一等,又是大半個時辰。 謝開言側耳一聽,捕捉到了前面兩人說話的動靜,只得又喚了一聲:“卓公子?!?/br> 卓王孫形如雕塑,背向而立,一動不動。 謝開言走近幾步,陪著他站了一刻,不再開口說半個字。 “什么事?”良久,卓王孫才冷淡地問。 謝開言道:“不知公子可有時間?” 蓋大哥等在了外面,遲遲不離去,依照先前的商定,應該是與練兵借金有關。 “今天不見客?!弊客鯇O冷淡依舊,一針見血地封塞住了謝開言幫蓋大求見的后路。 謝開言在他背后行了一禮,道:“打擾?!鞭D身朝拱門走去。 卓王孫的聲音即時響起:“我是問,你有什么事?” “無事。只是來探望下公子?!?/br> 謝開言探望的速度非???,沒等卓王孫轉身,與她照應一面,她就探望好了,毫不遲疑地朝外走。說這句話時,她的腳步也沒有停留過。 一陣清揚笛聲突然響起,滑涼如雪,散落風中。音律初起之時,垂蔓上的花兒輕輕擺蕩,像是搖曳著柔曼的舞姿。謝開言瞥見一眼,腳步不由得頓了頓?!缎踊ㄌ煊啊返那{一直未停,花兒似乎有了感應,從始到終,翩躚地舞出一折春之韻律。 卓王孫的笛聲一停,垂蔓花朵依次落下,靜靜搭在壁上,如同冬雪般寧靜。 聽完一曲,謝開言又待離去。身后卓王孫已慢慢走近,那股淡淡暗香又侵襲過來,滲入她的鼻端。 “學不學?”他開口問道。 謝開言不得不考慮。以前,她只知道卓王孫的笛聲如同天籟回響,令聽聞者心曠神怡。但她沒想到他的指 尖還有一股魔力,能催生著花兒跳舞。她相信這不是蠱術,但青天白日之下,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背對著亭子稍稍思索一下,他已經站在了她面前,剛好阻擋了去路。 謝開言抬頭說道:“學?!?/br> 卓王孫向她伸出一只手,說道:“隨我來?!?/br> 謝開言站著不動,他隔著衣袖拉起她手腕,將她帶到亭子旁。一旦他放下手,她就退開幾步。 卓王孫手持長笛說道:“看得清楚?” 謝開言想了想,依言走到他身邊,看他演示指法。他的話并不多,只是緩慢地吹奏了一遍《杏花天影》,還停頓過,向她展示宮調的轉換。 謝開言掛念著前院的蓋大,連連吹錯幾個音。 “停?!弊客鯇O冷淡說出一字。 謝開言即時停止吹奏。 他看著她,說道:“在想蓋大?” 她沉默以對。 “心不純,音就不正?!?/br> 謝開言硬著頭皮答道:“公子教訓得是?!?/br> 卓王孫靜立一刻,看著她的臉色,過后才說:“我說話從不更改,今日就為你破例一次?!闭f完,他徑直去了前院。 謝開言松了口氣,慢慢走到粉墻之前,對著垂蔓上的花兒端詳?;ǘ浜?,在微風中觸動纖秀的花瓣,她用手指點了點,沒有發現一絲異端。 謝開言輕輕吹響《杏花天影》,凝神看著花朵。過了一刻,花朵和藤蔓依然靜止不動。她想了想,走到卓王孫最先站立的地方,依照他的樣子,垂頭看著石桌。 四周寂靜,只有風的嗚咽。 她閉上眼睛,捕捉著前院的語聲。 蓋大凝重的聲音在說:“卓公子,今日我來拜訪,是有要事相求?!?/br> 卓王孫冷漠的嗓音響起:“和狄容有關?” “是的?!?/br> “你想要什么?” 前院的蓋大作揖的手勢不由得一頓,只覺與卓王孫這樣的人說話就是干脆。他記得他的脾性,當前揀出最重要的來說:“依照前面的約定,殿下允許連城鎮三代免征課稅,前提是我們必須消滅狄容?!?/br> 卓王孫冷著眉眼,不應答。 蓋大又說:“連城鎮兵力配備不足,需要大批黃銅與精鐵做武器……” “沒銀子?” 蓋大一怔,態度愈發恭敬:“正是?!弊客鯇O又不應答,他只能躬身追加一句:“請公子施以援手?!?/br> 卓王孫當先走入前廳,負手而立,看著蓋大說道:“誰的意思?” 蓋大垂首作揖,始終不敢正視卓王孫的面容,一是 避開卓王孫的目光,二是給自己思考的時間。他不像謝開言,能揣度他人心意,在如此精明的卓王孫面前,一旦他說錯了話,后果就不堪設想。 “馬場主知道我們的難處,委托我前來求助于公子?!鄙w大回答。 這話是真話,來之前,他就知會過馬一紫,從來不隱瞞連城鎮的實力。只是需要他出面解決問題時,他才抬出“馬場主”的名號,在場面上做到滴水不漏。 卓王孫佇立不語。 蓋大躬身施禮不動,等待他的回答。等了一刻,才聽到他說道:“你先退下?!?/br> 蓋大先行退下。 后院的謝開言凝神聽了一刻,花費不少功力,漸漸地,她不僅聽清了蓋大與卓王孫說了什么,也聽清了風的流向。 她當即醒悟過來,忍不住腹誹一句。 原來,當卓王孫站在這個小亭子里的時候,四周是極為安靜的。冷風穿過院墻外的樹木,遇到阻力,變成微風,又因枝葉的隔擋,回旋過來,形成一股漩渦般的氣流,穩穩地撲向低矮處的花架,吹動藤蔓翩躚起舞。 如果不是耳力超絕的人,是不會發現這些細微的變化。卓王孫是聰明人,知天曉地,能推算出下一波風的走向,因此,當風聲來臨之時,他便吹起了長笛。 謝開言弄清花朵跳舞的原委,無心流連此處,沿著拱門走出去,拐上長廊,穿插到旁邊的院子里。 卓王孫飲過茶,喚仆從準備糕點,徐步走向特設的小院。流水潺潺,花枝輕綻,一切景色依舊,仿似淡遠的江南。 他環視四周,找不到熟悉的影子,稍稍運力捕捉風中的動靜,只聽見輕微的拂柳聲。 “謝開言?!?/br> 無人應答他,就像他喊的名字從來沒有出現過。 卓王孫看著滿院麗景,有些不相信似的,再喚了一聲:“謝開言!” 應聲走進的人是花雙蝶。她看了看卓王孫的臉色,惶急說道:“謝姑娘只說今日已經學完音律,向我告辭便離開了院子,我不知公子還要留她,并沒有阻攔?!?/br> 卓王孫一步步走到亭子里,坐了下來。 花雙蝶咬唇侍立一旁,不知該說什么。 “你退下?!?/br> 花雙蝶施禮離去,卓王孫在涼薄的暮色中坐了許久,依舊看著滿院勝景。待到晚上,寒星爬升夜幕之時,院墻外河水邊突然響起一陣悠揚的笛聲,樂聲隔著有點遠,如同云霧一般,若隱若現。 ☆、方響 蓋大來到小木屋內,向謝開言轉述他面見卓王孫的過程,并說道:“卓公子只說要我先行退下,依他之意,似乎是不想借出銀子?!?/br> 謝開言沉吟一下,道:“極有可能是這樣?!?/br> “為什么?” “我們向卓王孫借銀子造武器,等同于與他做生意,沒有抵押物,很難取信于人?!?/br> 蓋大將右拳砸進左掌掌心,嘆口氣說道:“到現在我才明白,為什么你要我掌握連城鎮實權的原因了。如果我是馬場主,還愁哪里湊不齊這批銀子?!?/br> 謝開言笑了笑:“蓋大哥放寬心,我們并非是沒有銀子,只是來不及調度?!?/br> 謝族地下錢莊還潛伏在已經被華朝兼并的土地里,郭果帶著第一族長的命令離開,暗中調訪錢莊情況,遠在千里之外是無法運送這一批銀子的。謝照也有一定的軍資,負責騎兵營上下三千口糧,不能輕易挪用。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卓王孫借金,既能牽絆住他的行程,又能表現出連城鎮消滅狄容的誠意。 謝開言想了會,對蓋大說道:“我明日清晨去趟巴圖鎮,你讓小飛替我向卓王孫告假?!?/br> 當晚,謝開言寫完一幅字帖后,聽到城外的西門河岸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她側耳聽了聽,發覺是一首南調,且音質十分通透,顯然出自大家之手。 她躺在床上,枕著一曲笛音,思緒慢慢悠悠走回了故鄉。跋山涉水,千辛萬苦,不需要睜開眼睛,她就能看到燭照明朗的烏衣臺…… 同一片夜空下,也有人靜靜聽著曲子。 卓王孫一直坐在涼亭里,動也未動,陪伴他的只是一院暗啞的夜景?;p蝶喚人悄悄掛起燈盞,局促地站了會,終于忍不住說道:“公子不去看看嗎?” “不是她?!弊客鯇O冷淡地回答。 花雙蝶怔忡一下,想了想,隨即了然。是啊,如果晚上獨立城外奏起南調的人是謝開言,要么是因為緬懷故國,要么是因為約見某個人。而這些理由里,都與公子無關。 她福了福身,退到院外侍立,想著,或許明天謝開言來了,她就能親自問問緣由。至少,公子不用這么冷漠地坐著,看著黑暗吞沒他周身。 然而她沒料到,連接兩天來的人是蓋飛,潦草說了聲“師父出門了,叫我來請假”,就像只小牛犢子一撒腿跑了,怎么叫都不回頭。 花雙蝶回屋梳洗一番,強撐笑意來到小院,向卓王孫轉述了這件事?!爸x姑娘離開了連城鎮,不知去了哪里,公子歇歇吧?!?/br> 坐了一宿的卓王孫抖開衣衫上的露珠,站起身,徑直走向堂廳內 ,飲了一盞茶,對隨從兵士說道:“備車?!?/br> 一刻鐘后,一輛黑檀青廂帳的馬車從卓王孫府院駛出,直奔巴圖鎮而去。這次出行,沒有錦旗與警蹕隊,一切從簡。卓王孫端坐車內,閉目養神,有時心緒亂了,才點燃一粒香球,就像身邊還坐著那道熟悉的影子,左右磕絆,等著他熏起的安神香氣才能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