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耳旁似乎又浮起師父教導過的話,字字如星子,摘入他的心田,照亮了他以后的路途。 “少不知戰,但知無走。催馬上前,臨危不茍!” 作者有話要說:四字箴語本源來自曾國藩的湘軍文人團口號,被我改動了兩句,覺得放在他們這批人身上很應景,請各位無視我的厚顏舉止,其余均為原創 ☆、挽留 一夜征戰之后,最難的是安葬陣亡的弟子。他們平躺在原野之上,汩汩流動的血液里帶著一種余溫。年輕的臉上又如此安詳,就像是晚飯前告別了爹娘,按照以前的慣例,他們騎著馬躍出庭院,去那無邊無垠的沙漠上奔馳一圈…… 謝開言架起青牛車,拖走沙池邊的弟子尸首,朝著巴圖鎮搖搖晃晃而去。蓋大會意,將散落的馬匹收集起來,依法炮制,扶上一具具變得冰涼的尸體,載著他們回到連城鎮。 蓋飛不解,詢問何故。蓋大嘆氣說:“最難的事情不是沖鋒陷陣,而是回去面對失去了子女的爹娘們。這批孩子來自兩個地方,謝姑娘選了最遠最難的巴圖鎮,那么剩下的,由我來做好了?!?/br> 天光流淌,灑落在關口西門河上。蓋大送回連城鎮居民的孩子,整個城池還在沉睡。不多時,鎮子后方此起彼伏響起了哭聲,馬一紫匆匆走到破敗的庭院里,看著滿地白布素裹的尸身,弄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他瞪著眼睛吼:“蓋大你是怎么回事?隨著孩子們鬧什么?” 蓋大丟下馬鞭,砸在馬一紫腳邊,回答:“馬城主,倘若你早點反抗,早點興兵攻打狄容,今天死在這里的就不是孩子們了!” 馬一紫氣得兩撇小胡子亂翹。 蓋大一抱拳,冷冷道:“他們才十五六歲,用年輕的胸膛護衛住了連城鎮,剩下的事情,懇請馬場主作為一鎮之主承擔起來!” 隨著蓋大回鎮的少年們紛紛響和,除去安慰失去兒郎的鄉親之舉,他們更多的是在憤慨?!榜R場主,你自己看看吧,狄容貪得無厭,已經欺負到眼皮底下了,你還想忍讓到什么時候?” 眼見群情激奮,馬一紫料想妥協與懷柔無望,只得在眾人期盼的眼神中,重重點了點頭,正式拉開與狄容的爭戰。 馬一紫將蓋大喚到議事廳,吞吐說了自己的隱憂?!拔覀內松佟虿悔A……再說狄容那邊有輕騎兵,仗著腿腳便利,來去無蹤的,怎么辦……” 蓋大杵著身子一動不動地聽著,心想謝開言果然有先見之明。他想了想,依照她交付的計策說道:“馬場主,我們需要將眼光放長遠一些,消滅狄容是必行之事,但保住連城鎮獨立地位才是重中之重。如今太子特使還在鎮子里,去找找他,或許有意外的幫助?!?/br> 馬一紫自然忙不迭地將燙手山芋丟給了蓋大,要他去探特使口風。 蓋大回到住處,清洗干凈周身,先向院外鎮守的兵士請示,得到首肯后才進廳拜見卓王孫。 卓王孫輕衣緩帶佇立于廳上,面容如同覆蓋一層冰雪。蓋大始終記得此人眼光的犀利,不禁垂首隱蔽了自己猙獰的臉,只管半躬身子,恭恭敬敬地說明來意。 “卓公子,想必你已經知道狄容偷襲連城鎮的消息,狄容如此貪婪,吃掉一個巴圖鎮還不滿足,現在又把主意打到了連城鎮的頭上。自巴圖鎮早年并入華朝土地,我們連城鎮也有逐漸思歸之心……” “說重點?!?/br> 半空中降下的冰雪之聲引得蓋大一怔,很快地,他就反應過來,躬身說道:“倘若消滅了狄容部落,這塞外牧場是否由我們單獨管理,在華朝疆域上世代免征課稅?” 塞外牧場在連城鎮,連城鎮在關口之上,關口又在華朝疆域的邊防線上,地理位置著實敏感而尷尬。朝前,連城鎮算是半個華朝子民;朝后,關外擁有一批無限寬廣的土地,他們進可攻退可守,效仿狄容隱沒于重重山麓之間。一旦遭到華朝的清邊圍剿,他們可以退向更寬闊的天地,取代狄容成為第二股強悍勢力。當然,前提也是要連城鎮消滅掉狄容才行。 蓋大遵從謝開言的指示,來到南院奏請卓王孫,其實心里已經有了答案:卓王孫作為太子特使,肯定不會放棄邊防重地到連城鎮這一條線上的管轄權。但是至少,他們能爭取到免征課稅的要求,為自己的發展壯大保留一點便利。 果然,卓王孫在問:“這是誰的主意?” “馬場主的心意?!?/br> “果真如此?” 蓋大一口咬定是。 卓王孫冷淡道:“關外紛爭多,一向不被殿下所喜。要求又過高,很難取得殿下的首肯?!?/br> 蓋大抱抱拳,低眉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有狄容外族在華朝生事,我們替太子殿下鏟除勢力,鞏固后防,于太子殿下百利而無一害?!?/br> 在共同的敵人面前,卓王孫面容上的冰雪之色稍緩,算是給了蓋大第一顆定心丸?!按艺埵镜钕略僮鞔饛??!?/br> 蓋大施禮退出廳堂,瞇眼看了一會秋陽高照,忍不住想起謝開言的琉璃瞳色,暗嘆:她的心思如此玲瓏剔透,猜測狄容的進犯、馬一紫的應對、卓王孫的心意竟是不差分毫,為何有時又喜歡寡言索居,讓人參不透她在想什么呢? 連城鎮外奔赴巴圖鎮的路途之上,謝開言搖搖晃晃坐在車轅前,默然注視原野上的景色。樗樹散發雪英,白草伏地,池塘像往前那樣干涸了,落出嶙峋瘦石。她一動不動地看著,引得蓋飛十分好奇?!皫煾?,你在看什么?” 謝開言回過神,道:“沒看什么?!?/br> “那就是在想什么咯?” 謝開言沉默半晌,說道:“我想起了以前的一個典故?!?/br> 經過一夜征戰的蓋飛早就松弛下來,催著師父講故事。謝開言道:“少時讀史,書上說越主勾踐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葬死問傷,吊憂賀喜,卑躬屈膝地侍奉夫差,最后才換來反擊的機會。那個時候我就記住了,有些人生來不是高貴的,哪怕他們是一國之君?!?/br> 蓋飛抓頭:“可是,這個故事和我們有什么關系?” “有啊,小飛?!敝x開言拍拍蓋飛的后腦,嘆道,“以后你長大了,成為南翎國不可缺少的左臂右膀,就要學著越主那樣,葬死吊憂,將最難和最苦的事情承擔起來?!?/br> 十六歲的蓋飛懵懵懂懂跟著師父,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 謝開言走遍巴圖鎮下的貧苦之家,送還戰死的子弟尸首,每次站在竹籬笆外,總是遭受到了母親們的謾罵及毆打。她像個木頭樁子一樣站著,不說話也不還手,待人家聲嘶力竭地哭喊完了,她才放下銀兩,躬身施禮走了出來。 蓋飛咬住牙關,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只要他想沖進去幫忙,師父總是喝退了他,臉色比以往更加嚴厲。 謝開言看著他,嘶啞道:“你以為這是最難的?” 蓋飛哽咽道:“那什么最難?” 謝開言沒有說話。從煉淵出來一直走到連城鎮,經她親手埋葬的人太多了,南翎國四百七十名皇族護衛軍士、大皇子、老族長、阿曼、百名子弟兵……她都記不清歷經過多少次傷痛。 村尾,一家破敗的草屋搖搖欲墜,那是最后一名子弟的歸屬地。他的母親長跪不起,拉住謝開言的裙裾哭道:“這就是他選擇的……這就是他選擇的……小飛當初帶走了他,為什么不好好送他回來……” 謝開言扶起傷心的母親,留下所有的銀兩,頂著多出來的兩道巴掌印走回牛車。 面帶朝氣的蓋飛似乎一下子長大了,回去的路上不言不語,皺眉想了好久。謝開言放眼遠望遼闊秋原,一時之間也沒有說話。她觸摸過自己的脈絡,看到紫色傷痕已經淡化不少,但并沒有表現出有多高興。 沙毒并百花障化成的“情毒”會控制她多久?兩年……五年……還是十年? 她想起了對阿曼說過的話,心道償還十年,不知夠不夠。 耳邊蓋飛在問,令她回過神來?!皫煾?,狄容還會來嗎?” “會來的?!?/br> “你炸毀了浮橋——” 謝開言轉過眼睛,認真說道:“浮橋還可以重修,狄容的野心也不會消散,他們只會遲來幾天?!?/br> 蓋飛磨牙道:“等這些畜生再來,我要好好打它一頓!” 謝開言笑了笑:“狄容如果再來就是傾巢而出,你想打他們,恐怕還不夠本事?!?/br> 蓋飛摩拳擦掌道:“師父別小看我!” 謝開言側頭道:“小飛連卓王孫的一月邀請都沒拿下,還談什么上場殺敵?!?/br> 蓋飛張嘴看著師父一會,轉而垂頭喪氣說道:“好吧,我再去想想辦法?!?/br> 謝開言走進牧場深處,在河邊清洗過身子,就著穹廬氈鋪沉睡了半日。醒來后,蓋飛慌慌張張尋過來,道:“師父,卓公子還是拒絕教導我學識,不過收下了阿顏做侍從?!?/br> 謝開言站在帳篷里回想半天,才明白蓋飛說了什么。 蓋飛急道:“師父,你怎么不說話?” 謝開言拂開他的手,嘆道:“別晃我,我每次起床都有些犯糊涂,待我站一會,自然就好?!?/br> 蓋飛果然安靜了會。 謝開言道:“卓王孫答應蓋大哥的提議了么?” 蓋飛回答:“鷹隼往返一趟北疆需要三天,所以太子沉淵的諭令還沒下達過來?!?/br> 謝開言道:“那就不礙事?!?/br> 蓋飛道:“可我怎么辦???”謝開言不理他,走出去了。 隨后,蓋飛采取的策略就是晨昏定省事必躬親,每日靜坐在卓王孫庭院之外,兩個時辰內一動不動,保持著聆聽教誨的恭順模樣。連接兩天,卓王孫未曾出門探視過一次,直到傍晚暮色四起,鷹隼撲啦啦飛下來,卓王孫才喚人傳來消息:“殿下同意三代免征課稅,連城馬場并入華朝邊防軍營,不得獨立管制?!?/br> 蓋飛聞聲大震,一躍而起,忍不住跑到蓋大跟前,歡天喜地地說:“師父又猜對了,好厲害吧!” 蓋大溫和地看著蓋飛,說道:“跟你師父多學學。她這么了解太子沉淵,你跟著她,總歸不會輸的?!?/br> 蓋飛點頭附和兄長提議,見兄長也表示愿意追隨師父后,變得更高興了。第三天一大早,他就晃到南院之外,打算席地而坐。 花雙蝶挽著竹籃經過他身旁,輕輕丟下一句:“你來沒有作用,卓公子要啟程回汴陵?!?/br> 蓋飛摸著臉走向小木屋,對著晨起練習吐納的謝開言說了說。 謝開言站在沙棗樹下想了片刻,再抬頭說道:“那就請阿顏去吧,既然收了阿顏做侍從,總能挽留住他幾日?!?/br> ☆、相會(上) 大戰前夕的連城鎮依舊古樸而安靜,迎接一個個薄霧流淌的清晨。 謝開言等候在阿顏樓閣前,看著草尖露珠一滴滴滾落。吱呀一聲門扇響,妝容靚麗的阿顏走了出來。水藍色羅裙似花紋拂開,漾起一層層繁復漣漪,襯著周身的淡雅氣息,阿顏就如同是一株淡香芙蓉,開在了庭院里。 謝開言簡短說明來意,許以便利。 阿顏側頭聽著,微微一笑:“前面已經收了姑娘許多錢財,這次不勞你叮囑,阿顏知道怎么做。再說公子已經收我為貼身侍從,閑暇時吹弄簫曲博取公子歡心,是我本意,不需姑娘下聘金來請?!?/br> 謝開言連忙退讓一旁,說道:“如此甚好?!?/br> 阿顏福了福,執起一柄青笛,緩步離去。南院內流淌著一層輕紗似的霧氣,靜悄悄地沒有人影。阿顏遵循慣例,站在門口請了聲公子安,才提裙走入正廳。 廳內依然岑寂。 著素淡衣裙的花雙蝶從書室里走出來,溫聲說道:“公子在勘查圖冊,不喜人清擾,請姑娘隨我來?!?/br> 阿顏跟著花雙蝶轉過側廊,來到一旁的庭院里?;芟落侀_了一道道云霧般的綢緞,沾染些許露珠,沒有萎靡垂下,隨風輕躍著亮色。阿顏看著布架,躊躇說道:“不知公子是否喜歡絹絲織品?我想繡一方手帕給他?!?/br> 花雙蝶轉身瞧著滿院的輕紗淡綢,想了想,嘆道:“這個我做不了主?!?/br> 阿顏聽她語氣勉強,隨即微微一笑:“只是感念公子的知遇之恩,別無他意,jiejie不要想多了?!彼诨p蝶身后福了福,出門一趟,喚來平時交情不淺的姑娘們,一起涌到花雙蝶的院子里,熱熱鬧鬧地開起了繡坊。 花雙蝶坐在中間,悉心一一指點繡法。 姑娘的歡笑聲如同竹音清脆,紛紛傳到門外,引得路過的行人駐足張望。馬辛本想重金求購一匹緞子做衣衫,看見滿院的笑語歡顏,躊躇一下,終究不好意思闖進門,順著石墻根跑了出去。 西門外,緩緩行著一道天青色身影,天幕云彩落在前面,仿似攤開了一幅畫。馬辛只覺眼前一亮,拔腿朝著她跑去。 “你去哪里?”跑到謝開言跟前,他馬上擦干汗水,緊巴巴地問。 “四處走走?!敝x開言不著痕跡退開一步,與馬辛拉開距離。 馬辛自發跟在她身邊,興致勃勃地說道:“那好啊,我陪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