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謝開言掏出手帕擦凈手,捏起芙蓉糕、牡丹翡翠塔一一咬了一口。卓王孫遞來一盞清幽的香茗,她也不推辭,接過來飲下。慢慢吃完五塊糕點,除去水晶兔子,每碟的食物她都涉及過一次。 卓王孫看在眼里,問道:“兔子糕不要嗎?” 謝開言在袖罩里扯出手帕,平鋪在膝上,將兔子收了兩塊放好。 卓王孫微微動了下嘴角。她欠欠身道謝,伸手摸進白云飄拂的袖子里,掏出小巧的孔明鎖,自顧自玩了起來。 行程中極為安靜,車廂里流淌著春水一般的暖意,飄渺淡香時常拂來,如同花開之時。 謝開言將孔明鎖拆了裝好,再又拆開,十指躲在云袖中,玩得暢快。她的意態從容,在卓王孫面前不露任何異狀,卓王孫對她看了又看,不禁清淡地問:“你——在天階山,也是這般消遣過來的?”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又問:“嗓子好了么?” 言下之意就是怎么不開口說話。 謝開言暗嘆一口氣,抬起眼睛,直視卓王孫,對上他那一雙墨玉光華的眸子?!皼]有?!彼蜃∽?,以腹語回道。 此后,每隔一刻時間,卓王孫必定開口詢問她一些問題,都是無關緊要的瑣碎小事,但依照主問客答的禮儀,她也會一一回答。 “累了么?” “不累?!?/br> 沉默。 再問:“冷么?” “不冷?!?/br> 她的安靜終于令他沉默了下來。一陣得得蹄響傳來,車夫在外說道:“稟公子,有客求見謝姑娘?!?/br> 謝開言意欲起身離席,卓王孫伸袖壓住她左腕,淡淡道:“坐下?!彼仡^看見他篤定的眸色,依言坐好。 卓王孫替她掀開車帷,一張明艷的臉顯露在窗外。句狐側坐在小毛驢上,鬢邊戴著一朵妖嬈的海棠花,對著謝開言撇撇嘴說:“喂,我說你太不夠仗義了,拋下我一人跑了,工錢呢,分我一半?!?/br> 謝開言摸出一點碎銀,握在手心,掂了掂,朝著窗外彈去。句狐一把抓住碎銀,笑瞇瞇地說:“喲,還舍不得呀?!?/br> 卓王孫吩咐開車,句狐晃悠悠騎著小毛驢,哼著曲子跟在后面。謝開言扒在窗帷邊,側眼看著悠然自得的句狐。卓王孫見狀,只得喚人請句狐上了第二輛副車。 句狐放開小毛驢的轡頭,順手采了一朵小黃花插在尖尖驢耳上,拖長聲音說:“去吧去吧,還認得路么??匆娦「?,就說我已經到了?!?/br> 她拈起裙裾款款上了蓋大駕駛的副車。 謝開言回身對著卓王孫半鞠躬,不待他首肯,她就推門跳下馬車,也擠進了第二輛松木車廂里。句狐懶洋洋坐著,伸手東摸摸西摸摸,收檢一些錦盒,替謝開言收拾出一方小小的坐凳。 兩人擠在珠光寶氣的車廂內,環視燦然生輝的禮品,對望一眼。 句狐揚起春衫包裹的藕臂,軟答答杵在車門上,對著謝開言扯扯眉毛:“王侯公子就是富貴,隨便弄出一件別人送的彩禮,也夠我們吃上半輩子?!?/br> “別起那心思?!?/br> 謝開言見一個錦盒的鎖扣已經打開了,滴滴水耀光彩從內格里傾瀉出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羊脂玉兔偶尊。滿指滑膩,如觸柔嫩肌膚,她按在兔身上捺了又捺,才收回手指。 句狐哂笑:“你喜歡玉器吧?” 謝開言點頭。想了想,又抬眸問道:“方才你說的‘小哥’是誰?” 句狐不回答,只笑瞇瞇地看著她。 謝開言摸出袖子里的那兩塊兔子糕,遞給句狐。 句狐眼色轉為感激,連忙收過來,兩口吞了。她扇著嘴唇,撲閃著眼睛說道:“還是謝姑娘瞧得仔細,知道我快餓死了?!?/br> 謝開言在心底笑了笑。 句狐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朝著謝開言下頜抬去。在狹小的車廂內,謝開言臨亂不慌,揚袖扇了下,一股微風直撲句狐臉側,將她的三千青絲震得飛起,再嫵媚落下,仿似盛開了一場煙花。 句狐扒開發絲,皺眉說道:“干嘛不讓我看看你的脖子?” 謝開言拈起散落在裙邊的兔子糕眼睛,將小小紅豆激射出去。句狐武功不及她,被她彈出兩個紅疙瘩,像是一左一右的珍珠果掛在雙耳之上。 “小哥是誰?是不是蓋飛?”謝開言壓低氣息,又用腹語問了一次。 句狐瞪了她一眼,伸手過來打,打又打不過她,最后不顧行駛的路程,從車里跳了下去。 ☆、心計 車隊眾人不聞不問任何變故,繼續行走。蓋大端正坐在車廂前,身姿筆挺,仿佛釘在了木轅上。謝開言掐下發辮簪飾上的珍珠粒,平放在錦盒頂,蓋大用鞭子驅趕馬匹,使廂壁沒有絲毫震動,也沒讓小小珠粒滾落下來。她看著滴溜溜的小玩意,慨嘆蓋大這個巴圖第一車把式,當真是名不虛傳。 句狐鬧了一陣,見無人理會,只得飛撲過來,縱身躍上車頂。她撩開車窗,像是一匹柔軟的狐貍,倒退著爬回車廂內。 謝開言看她柔若無骨的身姿,運聲問道:“句狐……你是干什么的?” 句狐嘿嘿笑,眼珠子亂飄:“叫我jiejie我就告訴你?!?/br> 謝開言抿住嘴。 句狐伸頭過來瞧:“咦,我發現你不愛說話,可是看你脖子,沒有損傷呀?!?/br> 謝開言攏袖坐好,只用右手拆分著孔明鎖玩耍,不答話。句狐軟著腰身哼著小曲,時不時瞟過來兩眼。謝開言想了想,提聲說道:“我患病十年,服了一帖藥沉睡過去,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嗓子變得干啞。待清醒時,曾與人交談,嚇壞了人家的孩子,是以現在不再輕易開口?!?/br> 句狐嘖嘖稱奇,用皓指點著紅唇,悠悠說道:“我是狐貍,我不怕。你和我說話吧?!?/br> 謝開言抬眼看著句狐,腹語問道:“那——狐貍小姐,你到底是何來歷?” 句狐歪倒在古玩架上,漫不經心地說:“我???我是雜耍者,華朝最低等的子民。從六歲起就在中原飄蕩,學會了不少民間技巧。像那什么棋待詔、雜扮、唱曲、商謎、舞綰百戲、說書、??芏疾辉谠捪??!彼毤毢啉Q著小調,模模糊糊地吐出幾個詞,像是在說著一個故事。 謝開言說道:“我每次看你,總覺得有些面熟?!?/br> 句狐軟綿綿地趴在一旁譏笑:“少糊弄我,我們根本沒見過面?!?/br> 謝開言皺皺眉,努力回想過去,偏偏又抓不住一絲模糊的影子。既然句狐否認,言談舉止如此散漫,她默然看了半晌,的確沒發現破綻。 句狐伸出纖長手指,將錦盒鎖扣挑開,斜飛著眼睛打量眾多流光溢彩的寶器。摸到羊脂玉兔尊時,她愣了愣,隨即抓住謝開言手腕,撲閃著眼睛說:“這個……是極品??!” 謝開言點頭,句狐將盒蓋掀到一旁,雙手捧起兔尊,如同從水里采摘出珍珠,煥發的光彩瞬間注滿車廂內?!把蛑癖臼前子裰?,色澤滋潤,質地細膩,胚型完整的子玉最難求,因此被世人譽為國之瑰寶。這兩尊兔偶通體純凈,在日照下也生不出一絲雜質,肌理潔白無垢,顯然是玉中王品!” 謝開言自小配玉,玩賞玉,對玉階品質多少有所了解。她早就看出此玉不凡,只是見多了珍奇雜玩,眸光里不會輕易透露出震撼。 句狐將兔尊小心放好,舔了舔嘴唇說道:“傳聞太子沉淵嗜玉,這些寶貝肯定是趙大肚子進獻給太子的禮品。不如我們……偷偷拿個小的,然后逃之夭夭?” 謝開言抬起左手,將扣在指尖的發飾珍珠粒彈了開去。句狐不辨風聲,額角結結實實又中了一記。她捂住頭,咬唇望著謝開言,鳳眸里快要滴出水來。 謝開言運聲道:“你木頭腦袋么?卓公子既然讓我們坐進副車,就不怕我們盜取禮物?!?/br> 句狐壓低聲音,晃晃悠悠湊過來說:“真的假的?” 謝開言抬眼看看車廂外那道巋然不動的身影,有意說道:“且不說卓公子武功高強,單看駕駛這輛副車的車把式,坐姿沉穩,下盤夯實,十六個時辰不眠不休,依然帶有行軍出征之風,這份定力,著實就讓我佩服?!?/br> “他?”句狐抱著肚子依依荷荷亂笑,震得鬢角的海棠花瓣簇簇顫抖,“就他那個榆木疙瘩,你還指望他是將軍,帶上行軍風骨?他在巴圖鎮趕車十年,見了人就說好話,見了車就遠遠讓開,這種熊包勁兒,甭提什么定力了吧!” 謝開言暗自嘆息,朝著那道魁梧的背影多看兩眼。陽光拂過他的肩,落下斑駁影子,無論句狐怎么調笑,那道身影如同生了根,只是深深扎在車轅之上。 車里車外無人應答,句狐笑了一陣,推開車窗,趴在帷簾前哼著小曲。道上寒風吹面,送來陣陣野花清香,她百無聊賴地瞧了瞧,攏起紛飛的秀發,突然飛斜眼眸,睇著一側護衛的騎兵唱道:“哥哥苦行差事來,不如meimei裙下坐。一摸摸,兩摸摸,摸著小腳過了河?!?/br> 這么輕佻的語氣傳過來,那名騎兵揚了揚眉峰,不接話。 句狐瞧著他,又曼聲唱道:“臉兒端正。心兒峭俊。眉兒長、眼兒入鬢。鼻兒隆隆,口兒小、舌兒香軟。耳朵兒、就中紅潤。項如瓊玉,發如云鬢。眉如削、手如春筍。奶兒甘甜,腰兒細、腳兒去緊。那些兒、更休要問?!?/br> 這種俗曲在華朝大夫逛青樓時即興所作,浮詞艷聲,被她拖長音韻唱了出來,又增加一層靡靡之色。 謝開言本是垂首撥弄著孔明鎖,耳中滲入兩句,突然回過神來,飛紅了面頰。 外面一名隨扈忍將不住,嗤地笑出一絲聲音,但車隊行規嚴整,余眾都不敢有絲毫放肆之處,只顧悶聲趕路。蓋大端坐如故,一直沒有反應,句狐扯扯秀眉,對謝開言撇嘴說道:“看到了吧,這人天生就是個悶葫蘆,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字?!痹捯魟偮?,一直沒開口的蓋大卻說話了:“小娘子留些口德。卓公子不喜粗俗之人,再說下去,只怕舌頭要被摘走?!?/br> 遠在五丈之遙的主車突然停了下來,一名黑甲騎兵旋風般卷過來,蓋大連忙喝住馬匹,句狐聽見動靜,倏地一下,鉆到謝開言身后躲起來。 謝開言趁機彈了一記句狐腦門,句狐吃痛,也不敢聲張。 騎兵按轡在外恭聲說道:“請謝姑娘前去主車?!?/br> 句狐從謝開言裙邊露出半張臉,眼風輕掠,瞅著謝開言。謝開言回道:“不必了?!?/br> 那名騎兵鏗鏘有力地說:“傳公子諭令,謝姑娘再待在這輛車里,恐怕有辱清聽?!?/br> 謝開言掠掠嘴角,心道卓王孫也是禍害,不動氣不動怒,一句“辱沒清聽”把句狐踩得失了骨格,直接將她烙上品階低賤的俗人印記??尚Φ氖?,鬧出紛亂的人只管躲在一邊,翻了個白眼,也不敢跳出去與卓王孫理論。 謝開言掀開句狐,下車走到前面那列白玉黑檀的車廂側,運聲緩緩說:“多謝公子厚愛,我自愿留在副車內,呆著舒適些?!?/br> 石青帷幕重重掩下,遮住了馬車內的光景。錦繡龍旗颯颯吹拂,如同無聲的詔令。普通人在富貴華麗的儀仗之前,都會透不過氣,謝開言的神色卻是淡然,她只屏氣立于一側,等待卓王孫的發落。 良久,車內傳來冷淡的語聲?!澳愕馈栽浮?,可見先前留在我身邊必是勉強之意,如此看來是我怠慢了你?!避噹麄鱽磔p叩一響,車夫打開扇門,躬身迎著卓王孫走了出來。 卓王孫手里挽著一條純色貂裘斗篷,映襯著紫紅錦袍,流溢出異彩。他緩步踏著木踏而下,走到謝開言面前,替她圍攏雙肩。謝開言后退一步要推辭,他冷冷說道:“夜風寒冷,這道斗篷你必定用得上?!?/br> 身旁隨從早就翻身下馬,垂眸站立,仿若不見周遭動靜。謝開言伸手阻隔卓王孫靠近,卓王孫右袖側壓,化解了她的“生花涌泉”招式,兩臂開合,將她抓在了胸前。 暗香襲來,氣息拂照,在狹小天地內,她果然不敢再掙扎了。他鋪開斗篷,系在她肩上,墨黑的眸子落得這么近,正一點點地捕捉她的反應。 謝開言低頭看了看,發覺斗篷似雪英柔軟,繩帶精巧地交織在一起,如同花下翩躚飛躍著一只蝴蝶。她沒想到出身高貴的王侯公子也會這等細瑣小事,竟能系出眼熟的花結,禁不住面色上有一陣恍惚。 卓王孫放開她雙肩,低聲道:“去吧?!?/br> 謝開言慢慢走回副車,坐下,靠在廂壁上闔上眼睛,在心神里翻江倒海地搜尋。卓王孫的動作極為輕柔,仿似帶著故人的氣息,只是她現在記不起來,十年前到底是誰,曾這么溫柔地對待過她。 岑寂中,句狐哼了哼:“那個卓王孫,好像對你很好啊?!?/br> 聽她言語,謝開言睜開眼睛,一片清凌凌光彩滲開,仿似頃刻間就泯滅了心悸,恢復了不形于色的面容來。她掀動嘴角,無聲吐出幾個字:“你說得對,必須遠離這個人?!迸匀藳Q計聽不見她的聲音,只是句狐懂得唇語。 句狐好奇問道:“為什么?” “你懂唇語?”果然一試即爽,隨即也掩蓋過她的問題。 句狐點頭。 謝開言敲敲車門:“蓋師傅,請走慢點,和主車拉開些距離?!甭牭今R蹄稀落,忖度卓王孫應該是聽不見了,才腹語說道:“那你應該知道蓋飛要搶這趟車吧?” 句狐震驚。 謝開言道:“我在趙院瞧見蓋飛出手,無論怎么打斗,箭矢就是不沾上你那戲樓。所以我想,你是蓋飛先行派往趙院的細作。你站在戲臺之上,能看見正面朝向你的趙元寶說了什么,再傳給蓋飛,告訴他卓王孫的車隊即刻出行,攜帶大量彩禮入汴陵?!?/br> 謝開言一邊說,一邊拾起車門旁的竹編小箱,從內里抽出薄如羽翼的秋水,塞入袖罩之中。袖罩內襯縫制了一層皮革,用以保存秋水堅冰似的寒刃,平常為掩人耳目,她不輕易顯露出來。 她將衣衫背箱處理妥當,對著句狐冷冷說:“蓋飛已經來了,希望你們有辦法能逃脫卓王孫的雷霆一擊?!?/br> 句狐花容遽變,喃喃道:“難道——卓王孫他知道?” 謝開言忍不住伸手又彈了句狐一記,腹聲慍怒:“我先前問過衛士,為何卓王孫要調走百余騎護衛,那名衛士說卓王孫自有安排。你倒仔細想想,他能有什么安排——自然是誘使你們前來劫道,順便將你們一網打盡?!?/br> 句狐萎靡靠在車廂角,嘆息:“如此看來,我們需多做些手腳,用他法掩蓋我們的蹤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