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卓王孫晃動云袖,左掌寫意拍出,擊向圓桌邊側。與此同時,謝開言伸手撫上句狐右臂,斷開她的白衣水袖,捏在手里蓄力一抖,似飛練般卷向蓋飛。 青石圓桌帶著瀚海呼嘯之風,冷冰冰朝著蓋飛砸下。那枚銀箭在如此大的威力下,早就折羽一旁,掉在了地面。蓋飛看著青色暗影飛撲過來,滿口滿鼻都是凜冽寒氣,腳底仿似生了泥,無論怎么扭轉身形,都不能逃開這驚天動地的一擊。 恰逢此時,謝開言軟鞭趕到,將蓋飛腰部一帶,扯出了石桌的撞擊范圍。嘭的一聲巨響,石桌壓垮了一側粉墻,激起粉末飛揚。蓋飛在驚魂未定間,聽到一個粗糲的聲音耳語:“快叫他們走,沒人能接下卓王孫的第二掌?!弊园肟罩新浞€身子,他會意過來,連忙朝著身后嘶喊:“快走,快走,你們快走!” 余下拿著木棒鐵耙的流民看了這一手,相互對望一眼,火速撲向斷墻,退出趙家庭院。謝開言眼角掃到卓王孫的衣袖是靜止的,電光火石間她下定了決心,右手輕揚,用水袖卷起蓋飛,傳聲道“起!”,掀開一股柔力,將他的身子送出了庭院。 整個場地內恢復了冷清。賓客們靠墻而立,滿目驚駭,看著佇立在高樓下的卓王孫。句狐點著下巴,饒有興趣地看著不遠處的謝開言。剛才的追殺、救援都在一瞬間完成,兩人的功力出乎所有人意料,因此獲得的注目也是不相上下。 “我兒可好?”趙老夫人撲天搶地下了樓,急切喚著趙元寶元神歸位。 謝開言警惕地看著卓王孫,見他冷漠不應,悄聲問向句狐:“你走嗎?” 句狐搖搖頭。 謝開言慢慢走到擁成一團的母子二人面前,伸出手掌。她的袖罩撲散開來,像是一片白云,遮住了手背上的猙獰傷痕。趙老夫人愕然,謝開言躬躬身,腹語說道:“先祝老夫人萬福?!壁w元寶亦然驚愕,她又傳聲道:“工錢?!?/br> 句狐呵呵笑了起來。 趙元寶忙從錢袋里抖抖索索拿出一錠碎銀,忙不迭地放在謝開言手中。謝開言走到戲臺下,拾起竹編小箱,背在身上,察覺卓王孫那方無殺氣后,順著趙宅庭院走了出去。 兩側賓客紛紛讓道。 句狐低聲而笑:“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卓王孫看向她,她扯了扯眉毛,自行噤聲。 ☆、跟隨 趙宅邊院內,趙元寶喚取親信搬運大量禮品,放進另一輛描漆松木車廂內,差不多將它塞滿了。旁邊有虎視眈眈的騎兵把守,親信們輕手輕腳地退了。 一名穿著短衫馬褲的漢子走進院門,三十多歲,臉上布滿了紅色疙瘩,像是被火燒過。趙元寶回頭瞧見他,臉上露出了笑容:“蓋大,你來得正好,這趟車還是你來押吧,禮物太貴重了,旁人我信不過?!?/br> 蓋大點點頭。趙元寶跑到軍士跟前,說了幾句,虎狼騎衛退開兩步,讓開了道路。 蓋大走到松木車前,抓住韁繩,抬手喂了拉車的紅馬一把燕麥,檢查嚼頭。見無恙,他提來溫水,話不多說,拿著刷子替馬匹沖洗泥濘的四蹄和身軀。 趙元寶眼中露出贊賞之色,低聲說:“禮品里共有漢白玉宮雕兩尊、羊脂玉兔偶一對、珊瑚樹三架、珍藥十盒、東珠百斛并大小古玩二十件,切莫遺失了。尤其那些玉,是太子殿下的厚愛,無論如何都不能損傷?!?/br> 見趙元寶如此緊張地拉著自己的手,蓋大重重點頭。 趙元寶挺挺肚子,道:“蓋大啊,你家小飛剛才差點要了我的命?!?/br> 蓋大連忙俯首作揖,說道:“累得趙大人受驚,我實在過意不去。出了這趟車,我就將小飛帶回關外,再也不讓他進鎮來鬧事?!?/br> 蓋大在巴圖鎮向來是說到做到,況且他又稱呼趙元寶為大人,趙元寶的神情顯然很受用。 “那這趟工錢——” 不等趙元寶試探著說完,蓋大就馬上接嘴道:“自然全免?!?/br> 趙元寶的神情更加愉悅了,他哼哼著點頭,抬腳走向內院。 蓋大忙完活計,坐在樹蔭下,等著車隊發號施令。抬頭一看,院門外的柳樹邊還站著那位天青色衣飾的姑娘,和他一樣,正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一切。秋天的柳枝沒了那么多牽掛,放飛完所有的絹絨,只垂下瘦弱的葉條輕拂她的肩膀。她一動不動地站著,溫潤的目光膠著在他臉上。 蓋大轉開臉,抓起衣袖擦汗。 謝開言摸出隨身布褡里的瓷瓶,挑出兩枚清香丸吃了,輕輕喚了聲:“蓋師傅?!?/br> 蓋大不看她,也不答話。 謝開言折斷一根柳條,拈在手指尖,像是玉觀音點撒綠水,輕輕蕩了下。蓋大稍稍轉眼看她,她扭轉腰身,如同翩躚的蝶,將柳條以不可思議的角度甩了開去,套路和剛才的蓋飛一模一樣。 這招“流星追月”靈巧無比,只要是謝族子弟,或者是熟悉謝族的故人,一定看得出來。 可是蓋大只冷眼旁觀,到了最后,他索性走到水井邊舀水喝。 謝開言悄悄蹙起眉,扇動右袖,吹拂起一陣風,將委地的柳枝掀走。卓王孫的騎兵不在視線范圍內,她并不擔憂剛才的舉止。只是這個蓋大,讓她費了不少心思。 壽宴上的賓客說過,蓋飛性格桀驁,與兄長蓋大相依為命,武功招式都是由蓋大傳授的。蓋大是巴圖車行總把式,在當地廣結人緣,負責運送、押鏢、趕馬,和驛站托運形成了勢力區別。巴圖車行隸屬于卓家陸運,卓王孫返回汴陵,自然由蓋大出面押運財禮。 如此,想聯絡到蓋大,只能隨車出行,找單獨處詢問蓋飛擅射的緣由。 這就是謝開言出現在車隊前的原因。 站了片刻,一道淡青湘裙的身影走近,來人姿容絕麗,還未笑,便帶來一種淡淡的暖風。謝開言側首看去,那描摹得精致的眉,點染得鮮艷的唇,無一不訴說出此女與眾不同的風情。 “你怎么來了?”藥效已過,嗓子失聲,謝開言用腹語招呼。 句狐掏出絹絲手絹扇風,幽幽說道:“我想回汴陵。最好坐卓公子的豪華馬車回去,安全又便捷?!?/br> “你家在汴陵嗎?” 句狐咬住嘴,貝齒上沁出一點殷紅。她似乎悠然地想了會,才淡淡說道:“我喜歡的人住在汴陵,我想偷偷跑去看他?!?/br> 謝開言見她神傷,便適時沉默。蓋大消失在院子里,她側了側身以示禮別,循著細小的足音朝邊巷走去。走了一刻,一戶普通農家的黑瓦院墻門后閃出一角短衫,將她的腳步吸引了進去。 一直引到偏僻的后墻邊,蓋大才回轉身形,看著謝開言說道:“姑娘,別再跟著我了?!?/br> 謝開言搖搖頭。 蓋大又說:“卓公子是我的少東家,我不想這趟車有任何差池?!?/br> 他的容貌過于丑陋,兩粒黑眼珠鑲嵌在眼眶內,襯著血紅的rou色,怎么看怎么難受??墒侵x開言直視著他的臉,目光沉靜,如同滌塵的泉水。 蓋大呆愣一下,扭頭說道:“你再跟下去,車隊的人以為我們私相結營,對卓公子的財禮有不軌之心?!?/br> 謝開言想了想,點頭首肯提議。 蓋大抱抱拳快步離去。 謝開言看著他輕快的腳步越走越遠,目送他再次離開她的視線,就像十年前的那場宮宴。其實,蓋大魁梧的肩膀、文雅的談吐,都能讓她逐步找回往日對金吾將軍蓋行遠的熟悉感。 只是她未曾料到,蓋行遠流落民間,做了一個販馬跑車的漢子,怎么也不肯顯露前南翎國人的身份。十年前宮變未成,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他身上,但她從來沒有怨恨過誰。十年后,故人再見,她也沒想到竟是這種局面——蓋行遠裝作不認識她,只堅持自己是個普通的車把式。 院子外有野雞咕咕咕地叫著,謝開言站在墻邊聽了會,任夕陽余暉灑滿肩膀。暮色降臨,竹籬邊飄蕩起裊裊炊煙,帶來柴薪濕水氣。她聽到差不多了,才沿著鎮外的小路慢慢走去。 小路曲折,趟過及膝的野草,延伸至官道一旁。 謝開言走上了官道,循著微弱的車輪粼粼之聲,跟在了卓王孫的車隊后。她雖然不記得很多事,心神有過混沌,但她相信自己的判斷力。 夜色轉濃,露水冰冷。 原野上長滿了白菅草和樗樹,風過,繁英如雪。干涸的池塘邊隨風擺蕩著蒺藜蒿麥,每一聲蟲鳴響動,枝葉必定應和。謝開言提著裙裾涉水而過,傾聽萬物之聲,在靜寂中忍不住想起了一句歌謠,那是讀詩的阿照教會她唱的。 “野菅草啊開百花,白色茅草捆住它?!?/br> 她低聲哼了一下,聽到嗓音干啞,連忙又閉上嘴。一只蚱蜢蹦跳起來,從她腳邊擦過。她看得仔細,伸袖去壓,那只小蟲早就撲地一聲遁入草中,似乎對她有些不屑一顧。 謝開言聽著草蟲鳴唱走了一夜。 晨曦初現,萬物稀聲。她側耳傾聽,突然站住了腳步。 不過片刻,山道前飛馳而來一名黑甲長劍的騎兵。那人在一丈距離外下馬,利索跪在路旁,朗聲說道:“卓公子請謝姑娘上車同行?!?/br> 謝開言搖搖頭,越過他,徑直朝著林子里走去。騎兵躊躇一下,翻身上馬,火速馳向前方。 再過片刻,一襲華貴紫袍的卓王孫從林間走出,身影岑寂,帶來滿袖清香。白色的霧氣飄拂在草木間,敵不過他眉目上的霜華。走得近了,他的眼色才流淌出溫清,像是春風入湖,化解了片片寒冰。 謝開言垂眸立于一旁,看見滿身清寒,伸手抖了抖衣衫,震碎衣襟上的露珠。 卓王孫走到她面前停步,向她伸出右手,說道:“請?!?/br> ☆、同行 謝開言微鞠禮表示辭謝,繞過卓王孫,繼續朝著白霧彌漫的林間走去。晨曦若現,初鳥試啼,叫聲清越傳向四野。卓王孫在靜寂中垂袖站了片刻,轉過身,沿著來路返回。一時之間,兩道淺色衣飾的身影一前一后走在原野之上,相距數丈遠,彼此再無交談,仿佛沉默地融入了四境畫卷之中。兩人衣襟拂過花叢草葉,帶來一陣窸窸窣窣聲響。 前面出現岔路,謝開言聽了聽,拐向左側。車隊果然停駐在路旁,稍作休整。她看到蓋大坐在第二輛副車上,沖他彎了彎嘴角,不出意外,她的笑容顯露不出來,他也轉過了臉,不再看她。 卓王孫緩緩走上前,虛抬左袖,稍稍做出請的動作。謝開言讓道一旁,垂首運聲說道:“不敢僭越,請公子先?!贝客鯇O徐步踏入車廂后,她取下背負的竹藤小箱,放進副車內。才推開車門,滿壁珠光寶氣奪人眼眸,她連忙掩好簾幕,返身回來,爬進卓王孫的主車。 車廂內清靜幽雅,鋪著純色毛毯,四角懸飾夜明珠,散發柔和色澤。車壁隱隱透出檀香,注入謝開言心肺間,令她生出不少安定氣息。她規規矩矩坐在右側,斜對坐榻之上的卓王孫。 車隊起行,馬蹄粼粼。四周如此寂靜,除了卓王孫衣袖間的熏香,一切都顯得飄渺無力。 謝開言心神差不多已入禪定,突然聽到卓王孫的聲音:“你走了一宿?” 主問客必答,她點點頭回應。 卓王孫看著她的側臉,秀氣的輪廓上浮起一層淡淡倦色,只是她渾然不覺。他的聲音不由得輕淡了很多,不再是那么冰冷?!翱梢菹⑵??” 謝開言想了想,當真依靠在錦墩之上,側過身子睡去。車夫駕馭技藝高超,四馬健步如飛,讓人感覺不到很大的顛簸晃動。只是車內空間終究有限,每逢轉彎,外側馬匹發力,震得錦墩滑落開來,謝開言即從淺眠中驚醒。她睜開眼睛,摸摸磕痛的后腦,幽深瞳海里泛出幾絲迷茫光彩。 無論景況如何改變,卓王孫靜坐不動,緋紅羅紗蔽罩傾散開來,如冰綃云霧,盛著清冷色澤。她轉眼看到他,才完全清醒。 這可真要人命。謝開言暗道,再亂晃下去,恐怕失了禮儀??墒桥赃叢粩鄠鱽碛难畔阄?,沁人心脾,她與神智斗爭一刻,終于闔上了眼簾。 卓王孫起身坐在她身側,斂住氣息,動作輕柔得像一滴水。謝開言陷入沉香里安睡,不知名的思緒飛越過千山萬水,直達最寧靜的天地中。馬車偶有晃動,她也醒不過來,卓王孫伸手接住了她傾倒的身子,用衣袖清香覆蓋在她臉側,送給她莫大的安寧。 卓王孫抱著她坐了許久,并未看她,只是聆聽那一聲一聲心跳。謝開言兀自沉睡。片刻后,他將她移到左臂里扶住,小心打量她的腰帶。一條淡色絲絳不出意外打了個死結,像是不屈不撓的迎春藤,勒住了她的衣衫。他伸出右手捻動絲結,輕揉幾下,依照慣例解開了她的死疙瘩。腰間一旦散去束縛,衣衫松脫開來,他小心揭起衣領,查看了她的背部。 蒼白的皮膚上浮起一條條紫色經絡,有的夾雜著殷紅,像是橫七豎八的枝葉,橫亙在瘦削的身軀上。那些是刑律堂殘留的棍痕,經過十年冰封雪藏,仍然鮮亮得醒目。他黯然看了片刻,替她整理好衣衫。 放開她的身子之前,卓王孫細細檢查了她的袖口、衣領,發現很多稀奇古怪的接縫,似乎呈現出一種混亂配色的特點。他也見怪不怪,依次捏出一道道皺褶,將衣衫還原成她本來的樣子。 謝開言平躺在坐榻上,面色柔和,睡夢中持續傳來安神香氣,讓她睜不開眼睛。直到騎兵縱馬遠馳而去,隱約傳來一些人聲,她才從最安寧的心神中清醒過來。 身上披著一件純白色貂裘斗篷,觸手柔軟,質地考究。她將斗篷掀到一邊,聽到外面統領馬隊的校尉軍官在說道:“卓公子吩咐我們先行去驛館等候,不必再隨車護衛了?!?/br> 緊跟著一陣馬蹄得得聲遠去,車外似乎更加安靜了。 謝開言整理衣襟,見無異樣,推門走了出來。山道旁只余十名下屬停駐在林邊,蓋大還坐在第二輛副車上,一動不動。她順著流水聲朝山坡下走,到達河邊,細細梳洗。完畢后,看到及腰蓬蒿在風中抖動,似乎在吟唱著古老的歌曲,她不禁抬手摸上一塊山石,席地坐了下來。 秋色連波,水光粼粼,鳥兒在數里外鳴唱。 一名騎兵請她回車休息,她坐著看了會天光云色,才運聲問道:“聽聞道上時常有山匪出沒,卓公子遣走衛隊,難道不怕被劫嗎?” 騎兵按劍垂首說道:“相信公子自有安排?!?/br> 言及至此,謝開言不再說什么,轉身朝回走。到達副車前,騎兵執意請她入第一輛主車,她看了看蓋大冰冷的臉,抿住嘴,當真爬回坐榻。 回到車廂內,她四下摸索,沒找到香源在哪里,隨即猜測是卓王孫衣袖里散發的安神香氣。正想著,車門輕響,手持精巧食盒的卓王孫彎腰走了進來。 他的衣擺沾染了點露水,滿身清寒猶在,只是眸子里透著輕暖,像是天外的風。謝開言依壁而坐,垂眼看著他揭開食盒,在左側小幾上擺出一碟碟精致的糕點。 頓時香甜的味道順著車帷飄散,也沁入她的心間。有幾尊兔子模樣的水晶糕擺在最前,迎光流轉晶瑩色澤。 卓王孫看著她說道:“嘗一下?!?/br> “謝謝?!?/br>